“好险。”狄言舒了口气，用目光来回检查祝时祺，“你没事吧？”
　　祝时祺摇摇头，想去拉狄言的手，狄言却躲了一下，指着地上的像素方块说：“你看，进到这里之后，它们就不会再‘ 传染’了。”
　　确实如此，像素方块们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像是洒了一地五颜六色的糖果，倒是十分漂亮。很快，它们的颜色淡去，渐渐在空气中消失了。
　　“可是原本已经产生的变化却没有停止。”祝时祺若有所思。那件外套之前还能勉强看出个形状，但进来之后没一会儿，就彻底变成了小方块……
　　正在思索着，狄言突然开口道：“对不起，我刚才确实说了谎。梦境里的人因梦境主人的潜意识而存在，哪怕死去，也不会消失——但却会被忘记。梦醒之后，人们往往会快速遗忘梦境中的一切，只记得一两个隐约的片段。”
　　他笑了一下：“祝时祺，你要记住。”
　　这个笑容有些古怪。祝时祺见过狄言各种各样的笑容，开朗的，无奈的，嘲讽的……却没见过这样的。
　　一种莫名的预感击中了他，他颤抖地扑向狄言。这次狄言没有躲，祝时祺也就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身体，此时也正在不断滑落细小的像素方块。
　　——一件外套，怎么可能护得住祝时祺的全身？方才，是狄言用自己作为盾牌，替他挡住了一切危险。
　　“我想起来得太晚了，不该是这样的。”狄言在祝时祺耳边轻轻地说，“不要管其他，你只要记住……”
　　祝时祺抓紧狄言的双手，用上了自己所有的力气想要挽留。可能是他抖得太厉害，连狄言的双手也在颤抖，他渐渐握不住了。
　　“记住什么？”
　　“记住……我，喜欢……”
　　声音消失了。
　　祝时祺茫然地垂下头，看着地上渐归虚无的小方块。他想抓起一把，可还没有碰到，它们就全都消失了。
　　上一次，狄言说要请祝时祺吃烤鱼，却没有吃上。
　　这一次，狄言甚至连话都没有说完。
　　这个家伙，总是说话不算话。祝时祺想着，摇摇晃晃站起身。
　　狄言并没有真的死去，可他的心，为什么会这么疼呢？
　　祝时祺尝试用理智说服自己，却依然无法抑制心头强烈的酸楚与悲伤。
　　“你来了。”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响起，祝时祺抬头望去，看到一张与自己一般无二的面孔。
　　祝商祺？
　　不，祝商祺不会有这样冷静沉着而又成熟克制的表情，眼前的这个人，是自己此行的目的，那个化为自己样貌的“npc”。
　　“外面的变化，都是你搞出来的？你想阻止我们？”祝时祺十分冷静，直视对方，提出自己的要求，“把狄言还给我，我们再谈其他的事情。”
　　对方却摇了摇头。
　　“你不肯？”祝时祺皱起眉，语气愈发凌厉，“你究竟是什么？你的目的是什么？我说过了，把狄言还给我！”
　　“我做不到。”对方的神情苦涩而又悲伤，“你真的不知道我是谁？真的不知道究竟是谁在阻止你接近这里，阻止你知道真相，阻止你醒来？”
　　祝时祺后退了一步，脑袋再次痛了起来。他捂住头，本能地抗拒真相到来。
　　“想起来吧。”“npc”、不，对面的“祝时祺”上前一步，语气平静，“我就是你。”
　　尘封的记忆破土而出，一切回到最初那个早晨。


第七十五章 循环之后（12）
　　祝时祺将一切都记起来了。
　　那个早晨，自己已经做好了消除标记的手术准备，向狄言提出离婚。之后发生的事情跟梦境中的第一次循环相差不大，只是狄言没有那么激动，而是十分冷静地表示自己需要思考一段时间。
　　说完，狄言就独自去卧室思考。
　　祝时祺安静地继续吃早餐，然后他听到玻璃的碎裂声从卧室传来。等他来到卧室，却发现床头摆放的相框已经被丢在地上，水晶玻璃的框架跌得粉碎，那张珍贵的双人合影静静地半埋在一堆碎玻璃之中。
　　祝时祺蹲**去捡，不慎被玻璃划伤手指。鲜红的血液滴落下来，弄脏照片的一角，他急忙擦拭，耳边却听到楼下大门关闭的声音。
　　狄言就这样摔门而去。
　　再之后，透过柯然的终端，祝时祺看到了狄言与祝商祺的拥抱。万念俱灰之下，他带着行李离开了家。
　　进入梧桐树酒店之后的事情也有所不同。最关键的一点是，Omega们并没有得到及时疏散。因此在袭击到来时，包括祝时祺在内，共有十五名Omega成为人质。他们被关进酒店顶楼房间，恐怖分子逼迫他们注入信息素，迎来强制发情期。
　　祝时祺因为之前注入大量抑制剂的缘故，保持了暂时的清醒，他利用终端入侵智能家电与服务型机器人，经过一番惊心动魄的斗智斗勇，最终成功解救了除他之外的所有Omega。
　　然而，作为诱饵的他本人却没能逃脱。
　　祝时祺被抓上恐怖分子的飞梭，成为唯一也是最后的人质。
　　他最后的记忆，是在逼仄的飞梭空间内，恐怖分子头子在他面前触发了信息素炸弹，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过量的信息素瞬间淹没了他。
　　作为一个信息素天然缺陷的omega，他已经再也无法保持清醒。绝望的晕眩中，祝时祺下意识呼叫狄言，呼唤自己的alpha来到自己身边。
　　他一直盯着终端，希望至少能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看一看狄言，听一听他的声音。可直到整个世界黯淡下去，陷入彻底的黑暗，他都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这才是真正的现实。
　　除此之外的事情，全都出于他的幻想。
　　那个绞尽脑汁用各种方法告白的狄言，那个为了保护他用身体挡住危险的狄言，那个说着“记住我”的狄言，包括两人之间互诉心意的时光，缠绵不尽的爱欲，那些解开后更显甜蜜的误会……
　　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美梦。
　　他没有救出自己，也没有人赶来救他。
　　“你，还打算醒来吗？”祝时祺听到对面那个自己问。
　　醒来之后，他又会面对什么？
　　想到这个问题，寒意从祝时祺的指尖一点点蔓延开来，交织在血肉里，深入骨髓。
　　此时他终于知道，究竟是谁在阻止自己接近这里，阻止自己知道真相，阻止自己醒来——正是他自己。
　　他害怕了。
　　他不知道自己醒来之后，会不会继续面对那群穷凶极恶的匪徒——将郑奇胜送进来是为了刺激他清醒，祝时祺并不知晓这究竟是出于善意抑或是恶意的目的。
　　他更不知道，狄言会如何看待他。
　　是同情？是愧疚？是自责？
　　经历了这样的事情，以狄言的性格，多半不会同意离婚，而会主动担负起照顾他下半生的责任。
　　可祝时祺并不需要狄言的同情与愧疚，他只想拥有他的喜欢。
　　“如果现在回头，一切都来得及。”祝时祺听到对面那个自己说，“返回身后那扇门，回到梦境世界，一切都不会改变。”
　　他能继续拥有那个爱着他的狄言，崇敬他的弟弟，还有活泼又可靠的朋友。
　　诚然，这只是一个梦。
　　“梦境中的狄言告诉我，都是假的也没有关系。关键是，什么才是‘真’的。”祝时祺慢慢地说，“我现在想明白了，哪怕一切都是假的，我们之间的感情却是真的。”
　　那个绞尽脑汁用各种方法告白的狄言，那个为了保护他用身体挡住危险的狄言，那个说着“记住我”的狄言……“他”对祝时祺那或许幼稚却很真挚的爱意，是超越了虚假的真实。
　　对面的人似乎有些意外。他定定看着祝时祺，好像发现了全新的自己。
　　“既然你是我，一定已经知道了我的选择。”祝时祺笑了，非但没有折身返回，反倒朝着对方一步步走去。他的步伐不大，十分优雅，却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似乎没有任何事物能够阻挡。
　　“我要回到现实。”祝时祺声音平缓地宣布，“他说过，让我记住他。我要‘真的’记住他。”
　　一切的美梦终会醒来，梦中的内容会随着晨间的露珠一起消失无踪。这并非祝时祺认定的“真实”。
　　他需要醒来，用自己清醒的大脑，真正地记住这个爱着自己的狄言。
　　无论将要面对什么。
　　“你不再害怕了？”
　　祝时祺摇头：“我已经怕得够久了。”
　　对面的“祝时祺”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他伸出手。祝时祺与他交握，就在两人肌肤接触的刹那，周围的一切迅速变化，仿佛被按了快退或快进的按钮，无数人影来来去去，循坏往复。
　　而两人的身影也在不断变化，最终重叠在一起，合二为一。


第七十六章 循环之后（13）
　　许多信息闪现在祝时祺眼前。
　　他看到郑奇胜如何降临在梦境世界，也看到他是如何被自己的意识排斥出去。
　　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柯然的入侵技术与自己如此相似，因为这全都是出于他自己的认知。
　　还有狄言带他去天文台却没有见到的那位朋友——祝时祺根本没有见过此人，也不知这人样貌脾性，梦境便巧妙地回避了与他的见面。
　　一桩桩、一条条之前隐隐约约的疑惑此时全部解开。这个梦境以祝时祺的记忆与幻想为根基，他不能无中生有，却可以移花接木。
　　尤其是与狄言的相处。
　　他为了安慰自己，竟如此天马行空地进行想象，把记忆中的细枝末节编织在一起，充当狄言喜欢自己的证明，酿成那些甜蜜的“误会”……
　　想到这里，祝时祺突然顿了顿。
　　在自己的潜意识里，竟然对狄言抱有这样的希望吗？
　　梦境中的狄言，是一个不擅长表达，经常闷闷地乱吃醋，又会时常撞伤脑袋的可爱家伙——难道自己最大的愿望，就是狄言能撞坏脑袋，然后爱上自己？
　　祝时祺不免为这样的自己感到汗颜。
　　实在是太自作多情了。
　　狄言说不再把他当成朋友，他竟然在内心深处恬不知耻地解读为要将自己当成爱人；狄言邀请祝商祺用餐，他竟然会暗自希望他是在用一种迂回的方式来接近讨好自己；甚至连狄言在性方面的拒绝，都被他看作是过分小心的呵护。
　　在此之前二十几年的人生中，祝时祺从未想过自己竟然是这样一个痴心妄想到厚颜无耻的家伙，极度的羞愧令他不敢继续想下去。
　　而此时，梦境中传递来的信息已经到达尾声。
　　祝时祺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此刻置身于梧桐树酒店大门前。身边的人来来往往，似乎没有注意到他。
　　他的头上戴着一顶帽子，压低帽檐之后，遮住大半张脸。没有半分犹豫，祝时祺感觉自己的身体动了起来，向酒店大门走去。
　　他好像是一个旁观者，正以第一视角观看着自己在梦中经历的一切。
　　门口，他用肩膀撞上了一个熟悉的人。那人有着他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庞，正是经历着梦境第一次循环的自己。
　　此时此刻，祝时祺终于确认，当初那个给自己发言挑衅，并且及时设计所有omega离开的黑客，正是他自己。
　　或许是在现实中遭遇恐怖袭击带来的记忆过于惨痛，对那些omega过于担心，哪怕在对未来一无所知的梦境里，祝时祺的意识也自动分裂出一个**在暗处行动，保护无辜者免遭厄运。
　　而他此刻的意识，正附着在这个“**”上，重复着“自己”曾经做过的一切。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与梦境中的第一次循环一模一样。祝时祺看着自己如何想办法入侵自己的终端，又是如何用巧妙的手段将酒店中的所有omega全部支开。他更看到自己如何“大开杀戒”，将那些坏蛋全数歼灭。
　　最后，他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恐怖分子头子抓住。极度的恐惧与耻辱下，自己想尽一切办法希望能联系到狄言。
　　然而，令他有些惊讶的是，他分明没有成功入侵江锦年的终端。当时狄言还被关在教育中心尚未被释放。而在终端那头看到的那个冷漠的狄言，其实不过是意识模糊下的幻觉。
　　连在梦里，自己也要这样自欺欺人么？
　　祝时祺不禁苦笑。
　　那辆飞梭开始坠落，里面的那个“自己”已经陷入昏迷，眉头紧锁，面如死灰。祝时祺心念一动，出现在坠落的飞梭中。
　　人在自己的梦境里，总会拥有一些心想事成的能力。
　　祝时祺发现自己已经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于是他弯**，轻声告诉昏迷的“自己”不要绝望，很快就会遇到一个很好很好的爱人——虽然是诞生自虚无的幻想。
　　可即便这样，也足够了。
　　想了想，祝时祺摘下手上的那枚戒指，小心地放在对方的手心。
　　“你要记住。”祝时祺喃喃地说，“我要记住，他……喜欢我。”
　　话音未落，祝时祺眼前出现了一个彩色的漩涡。无数种颜色从中倾泻出来，漂浮在这狭窄的飞梭中，带着一种梦幻般的迷离之感。
　　这正是狄言所说的，从深层梦境到浅层梦境的入口。
　　只有通过这个入口，才能真正醒来，重返现实。不然，就只能沉沦在深层梦境之中——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梦境才是永远快乐幸福的乐土，哪怕死亡，都可以回到时间的起点，重新开始心满意足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