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能走!”
方闻卿目光中带着冷意,抬眼瞪了那小二一眼,“怎么?”
那小二拿了人钱财,是务必要把这人留下的,梗着涨红的脖子,结结巴巴地编了个理由,“你,你没结账!”
方闻卿嗤笑一声,摸出两块碎银放在桌子上,“让开。”
“哎呀,本王来得不巧,这是怎么了?”
一名身高足有八尺的男人悠闲步入小茶楼,见着对峙的几人,玩味地挑了挑眉。
方闻卿遵着声音看过去,男人面容深邃,一双淡褐色的眼眸盛着笑意,身上虽穿着夏国普通百姓的服饰,脖颈上却带着野兽牙齿做成的项链,手腕上也串着一串不知用什么骨头制成的链子,发顶束起一缕,打成辫子垂在身后。
这人便是前任塞王——呼延耶。
呼延耶先酣足地盯着站在后面的柏云看了一会,直待方闻卿开口时,才收回目光,上下打量着面前的青年。
“阁下便是塞王?”
方闻卿冷笑一声,语气颇为不善。
跟在呼延耶身后的人登时便被方闻卿的态度惹怒了,“蛮人!无礼!”
素来敬重礼仪的方闻卿骤然被人称作蛮人,忍不住被气得笑了出来,眼中的蔑然更甚。
“塞王如此作为,怕是已经有了独自夺回王位的计策,那本殿就不打扰,来日关外再会,告辞!”
方闻卿头也不回地带着柏云从呼延耶身边经过,就在柏云即将同呼延耶擦身而过时,男人伸出手,猛得拉住了柏云的手腕,“等等!”
“条件都可以谈,世子殿下就不再考虑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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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爹爹,那个人好奇怪啊!他在看什么?”
坤洚男人一手牵着男孩儿,一手将几两铜钱递到烧饼铺子的掌柜手上,垂着头接过烧饼递给那孩子,这才顺着孩子的视线看了过去。
男人一怔,心脏都好像被不远处的那人揪了起来,不好的预感爬上心头,猛得抱起男孩儿,闪身进了不远处的小巷中。
那烧饼铺子的掌柜一愣,“这人当真莫名其妙,莫不是遇上了什么仇家?”
又摇了摇头,继续做自己的烧饼。
心脏疯狂的跳动着,男人慌张地探出头,那原本站着的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是他的幻觉吗?
琰阳,琰阳为何出现在夏国?!
他刚刚……有没有发现他们?
男孩儿被男人抱在怀里,懵懂地抹了抹满是油的嘴巴,又咬了一大口烧饼,囫囵不清地开口,“爹爹,你怎么了?”
男人将男孩儿放了下来,垂眸看着男孩儿同琰阳有几分相似的面容,叹了口气,揉了揉孩子柔软的发,低头吻在男孩儿的额头上,“爹爹没事。”
“爹爹今天不舒服,改日再带你出来逛好不好?”
男孩儿不疑有他,担忧地抱住男人的胳膊,大眼睛中几乎渗出泪水,乖巧地连连点头。
男人笑了一下,拉住孩子的手,往二人居住的小房子去。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股再熟悉不过的信息素的味道刺激着男人的神经。
男人猛得回过头,便对上了琰阳极冷的目光。
“余南枳,果然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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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子殿下未免有些得寸进尺,”呼延耶无奈地笑了一下,垂眸看方闻卿开出的条件。
方闻卿哼笑一声,“只是小小条件,塞王便觉无法接受,既然这样,就不必浪费再你我二人的时间,继续下去,也只会是空谈一场。”
呼延耶忙摆了摆手,“事成之后,五十年不再进犯中原而已,我可以答应,不过我有个条件……”
“我要要回属于我的东西。”
柏云心头一跳,皱着眉去看呼延耶,果真见着男人直勾勾的盯着他,一字一顿地开口:“我要柏云回到我身边。”
方闻卿笑了一下,“柏云已是本殿身边的人了。”
呼延耶猛得站起身,心知面前谈判的是个坤洚,且身份高贵,所言也并无他意,是断不会同柏云有什么隐秘的关系,但他就是克制不住地去想,若是柏云当真从了他人,不肯回到他身边,他定是要疯掉的。
呼延耶伸出长手一把捞过柏云,当众扯开青年的衣领。
白皙的胸膛上,印着一片被烙铁烫过的伤疤。
柏云的脸腾地一下涨得通红,也不知是气还是羞。
但在方闻卿看来,多半是被气急了。
方闻卿也曾在别处见过那印,略略知晓一二。
匈奴人为了辨别身份,会残忍地在奴隶的身上落下烙印,有的烙在面颊上,有的烙在手臂上,大多烙在一目了然的位置,极少会有烙在身体隐秘的部位,故而方闻卿才一直没能发现柏云的秘密。
柏云一把扯回自己的领子,手指气得颤抖。
呼延耶见着那烙印,顿时便松了口气。
只要烙印还在,柏云就永远别想逃开他!
而柏云涨红了脸扯回领子的举动,也自动地被呼延耶当成了害羞,心中忍不住地惊喜,爽快地答应了方闻卿的条件,飘飘然地离开了。
第九十七章
呼延耶知晓现任塞王的全部动向,倒是完全出乎方闻卿的意料。
方闻卿几日前派人联系了分几路带兵向西北而去的将士,此时已经全部集结,在离塞王军营几十里外的树林里驻扎下。
且其中一路队伍还另外带回了五万精兵。
那率兵前来支援的小将抱拳跪在方闻卿面前,“太子殿下派遣我等支援,定要护您平安。”
呼延耶站在一旁,连忙高兴地抚手,“极好极好!”
方闻卿没理他,吩咐小将将将士们安顿好,便转身回了营帐。
那呼延耶此次只带了不过百余人,竟也敢恬不知耻的开口,方闻卿捏紧了拳,深觉自己当真白白便宜了他。
柏云这几日日日不离方闻卿身侧,此刻便也跟着方闻卿进了营帐。
方闻卿坐在软软的垫子上,此刻并无外人,青年便忍不住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斜斜地倚着,一手抚上小腹。
先他呆在叶府,本就没什么事情需他操劳,待他怀了身孕,叶元深更是时时精心照料着,不肯他劳累受苦。
倒是许久未如此大动作,整个人都有些不适,总觉得腰背酸痛得很。
但方闻卿又不能当着众人的面矫情,加之性子中也有一股子倔强劲,更是不允许自己当众失态,倒是生生忍了好些日子,四下里无人时,这才有些本性毕露。
方闻卿倚着软垫,懒懒地抬眼看了柏云一眼,“对呼延耶,你是怎么想的?”
柏云抬头回视他,目光中带着迷惑和犹豫不决,又低下头,一边将百阕子磨碎,一边道:“我……我不知道。”
青年将磨碎的百阕子加入一旁沸腾的药锅中,又添了几味药材,盖上盖子,拿小扇子扇了扇火。
“我身上有奴印,留在西北,我永远都只能做奴隶,做呼延耶的玩物,做他一时兴起便可以欺弄几番的男宠。”
“我的命从来都不是我自己的。”
“他需要的时候,我就要拼上一切去厮杀,去刀口舔血,为了活下去而不择手段。”
“不需要的时候,我所有的一切都要被剥夺。”
方闻卿笑了一下,“你的想法倒是与大多匈奴人不尽相同。”
柏云摸了摸头发,面上有些迥然,“我小的时候经常会跑到夏国边境的村子里,村子里的孩子每天上学,先生会教很多知识,曾经偷偷听过几回,受益匪浅。”
方闻卿了然,抬眸瞥了一眼营帐前一闪而过的人影,阖上眼,“可呼延耶说他爱你。”
“爱?”柏云惨笑了一声,“堂堂西北之王,将人玩弄于股掌之中,也懂得什么是爱吗?”
方闻卿轻轻嗯了一声,没否认柏云的话,“你便好好想想,去留也都随自己的心意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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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南枳好不容易才将余秋生哄进了房间。
小男孩儿紧张兮兮地扒着房门,极力越过余南枳去看站在外面的琰阳。
那个叔叔看上去不像好人。
他对爹爹的态度很差。
他……他可是乾离!
他要出去保护爹爹!不能让坏人欺负爹爹!
余秋生又挣扎了两下,终还是被余南枳推进了房间。
“乖,爹爹很快就回来。”
别走!
“秋秋会乖乖的对不对?”
爹爹!
余南枳抚了抚小孩儿的头,缓缓将门关上。
爹爹!爹爹!
门在面前缓缓合上,余秋生低着头看脚下灰蒙蒙的影子,赌气地跺了跺脚。
他已经记住了那个坏人的样子!如果他敢欺负爹爹!他一定会报仇的!
余南枳面色复杂地转过身,抬眼对上琰阳冷漠的双眼,“走吧,找个地方坐下谈。”
琰阳脚下不动,直勾勾地盯着那扇门,末了抬了抬下巴,“那是琰秋?”
余南枳脸色难看得很,侧身挡住那扇门,“他只是个孩子,不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都不会对你们几兄弟之间争夺皇位有任何阻挡,为何就不能放过我们父子?!”
琰阳笑了一下,“谁说没有阻挡呢,那老家伙死前还妄图留下遗旨,让这个五岁的娃娃继承皇位。”
琰阳逼近余南枳,他走一步,余南枳便后退一步,直将人逼至墙角,退无可退,“不愧是那老家伙最宠爱的妃子,此等手段,就连我也自愧不如。”
琰阳勾起男人白嫩的下颚,语气恶劣,“你究竟是用了什么迷魂汤药,让那老家伙不顾伦理,抢自己儿子的未婚妻?”
余南枳撇过头,嘴唇气得微微颤抖,“我倒也想问问,你究竟是怎么变成如今这副鬼样子?!”
“不准欺负我爹爹!!”
孩子稚嫩的声音传进小巷,余南枳一愣,连忙推开琰阳,便见着余秋生牵着一位身穿鹅黄色长衫,腰间挂着青翠玉佩,面容清秀的少年。
琰阳皱了皱眉,面色阴沉着回过头,见着那少年的一瞬间,整个人便愣在了原地,眉眼间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慌张。
“你……你怎么在这?”
苓语抿了抿唇,“碰巧路过,见着这孩子在翻窗子,便顺手帮了一下。”
苓语低下头,揉了揉小孩子的头,“不要害怕,那个叔叔是哥哥的熟人,不是坏人。”
“他只是有些事情要同你爹爹讲。”
余秋生瞪大了眼睛,“真,真的吗?”
苓语垂眸见着这孩子同琰阳略有几分相似的五官,心中忍不住一阵刺痛,“当然是真的了。”
“哥哥可是大官人,从来不骗人的。”
余秋生对了对手指,蔫蔫地低下头,“好叭。”
苓语抬眼回视二人,心中越发肯定这个小孩儿便是二人的孩子,眼中酸涩难耐,使劲眨了眨,干笑了一声,“抱歉,打扰了。”
说罢便转身出了小巷。
他不想去想宋阳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京城。
为什么会跟一个男人拉拉扯扯纠缠不清,为什么会突然出现一个已经那么大的孩子,为什么当初他不肯答应他一同到京城来。
所有所有的疑惑,心中都有了答案。
苓语脚步顿了一下,觉得面上湿湿的。
抬手去摸时,只摸到了满脸的泪水。
第九十八章
疼。
浑身上下仿佛被重物碾过的疼。
叶元深动了动手指,感觉自己身下冰凉的地上黏糊糊的一片。
他在哪啊……
叶元深张了张嘴唇,扯下一大片死皮,鲜血汩汩地流了出来,一番挣扎后,终是睁开了眼。
叶元深喘了口气,觉得胸腔内火辣辣地痛。
他带着几万精兵前来支援萧将军,谁知半路却遇上了埋伏,不仅损失惨重,更是被人俘获,沦落为匈奴人的阶下囚,日日严刑逼问拷打,全身上下无一完好。
月色透过又高又小的铁窗映进了刑房。
叶元深眨眼,觉得眼前蒙上了一层红色的雾气,又动了几下,便觉有液体顺着眼窝流过脸颊。
叶元深舔了一下,是血。
又就着月光低头去看,地上那黏糊糊的东西,是他流过的早已干涸的血液。
前几日,叶元深便从那些拷打他的匈奴口中得到了叶韫的消息。
叶韫不肯出卖夏国,死不肯开口,竟已经被活活拷打而死。
那些匈奴不知他二人的关系,用叶韫的死来威胁叶元深,竟激得叶元深疯狂暴起,拼命杀了那几人,接着又被赶到的匈奴制服在地。
急忙赶到的匈奴深觉自己小看了这人,一边凌虐,一边侮辱地在男人胸膛上烙下了奴印。
叶元深垂着头倒在地上。
已经有些日子不曾有人来拷问他了。
许是那些人觉得他早已必死无疑,不愿在他身上再多下功夫,干脆便放他自生自灭。
倒是给了叶元深不少喘息的时间。
刑房内又冷又静,四周皆是密不透风的墙壁,只有那高高的小铁窗,好像在嘲笑他的无力。
叶元深受了重伤,行动吃力,若是往日,也许可以跳上窗子一搏,但如今……
叶元深垂了眸,一言不发地坐下。
待在幽闭窄小的空间久了,当真能叫人心绪不宁,几欲发狂。
叶元深只呆呆的坐着,想着自己本应颐养天年的父母,想着好不容易才同自己情投意合的方闻卿,想着自己……还未出生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