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有些无趣,忽然就不想再继续说了,转身往远处眺望。
看到眼前皆是了无生气的荒原、阴沉灰暗的天空和满地的断肢残骸时,男孩一瞬间不由得恍惚了一下,说是一起出去,可是,他真的……真的还能出得去吗?
男孩甩了甩头,竭力压下了自己内心深处暗藏的恐惧,拼命安慰着自己一定会没事的。
就在这时,男孩突然发现空白的身上出现了一道绿色,是之前从来都没有过的。
“咦?”他有些惊讶,之前明明不管什么血液污渍都无法粘上空白的,这道绿色是什么东西?
他用手抚过那道绿色,完全猜不透是怎么回事。
是生病了吗?怀着这个想法,男孩认认真真观察了空白好几天,却发现它的行动和之前并没有任何区别,于是疑惑过后也就忘了这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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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不管男孩再怎么苦中作乐,也无法改变隐之里本身是个寂寥世界的事实。
时间被无限拉长的同时,这里的一切也都变得是那么地死气沉沉,男孩再也无法从中找出新鲜刺激的感觉。
这里没有人世间一切该有的东西,男孩没有吃的,没有穿的,也没有能稳定居住的地方,除了空白,他没有任何可以傍身之物。
然而就算是空白,也基本上对他的所作所为没有太大回应,即使偶尔有了回应,不是微微一动就是翻了个滚继续睡觉——男孩猜都猜得到的反应。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不管怎么走也无法找到出口,他渐渐失望了起来,话也越来越少。
“这个世界,真的好无聊啊……”他抱着双膝喃喃自语,难过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真的好想吃热腾腾的米饭……”
空白可以解除他的空腹感,却没办法满足他的食欲。
“你要是看得到就好了。”他摸着空白,动作轻柔地仿佛在触摸这世间最珍贵的珠宝,“真的好想带你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空白微微动了一下,它虽然听不懂男孩的话,却也感觉到了这话里的落寞。
于是它难得主动地包裹住了对方,这多少让男孩感到了一丝安慰。
只是这安慰实在太轻了,男孩眉宇间依旧充满了忧郁,一言不发地望着远方。
空白似乎察觉到了这种变化,它开始主动地去讨好男孩,在得不到回应的时候,它的身上便会出现一道道蓝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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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天,男孩在昏昏沉沉地睡觉时,忽然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妇人和丈夫和好了,他们终于成了真正的一家三口,丈夫每天努力工作养家,妇人也对他充满了母亲般的慈爱。
春天的时候,他们一起去看樱花,落樱缤纷之下三人一起开心地玩耍;夏天的时候丈夫带着他去河边,教给他钓鱼的秘诀;秋天的时候他们一同去登山,在努力登顶后妇人还特别给了他奖励;冬天的时候他们哪儿也不去,一家人就这么窝在同一个被炉里吃橘子……
这个梦实在是过于美好,以至于男孩怎么也不愿意醒来,咧着嘴在梦里笑了好久。
然而再美好的梦也有破碎的一天,男孩刚刚带着满足的笑容从梦中醒来,眼前一座座尸体堆成的山就撞入了他的视野。
他怔愣地看着那些尸体,残酷的现实和梦里的场景实在是差别太大,让他久久都无法回神。
他怎么都无法理解,为什么上一秒他还活在幸福中,下一秒就已经跌入地狱。
他猛然又一头扎回去躺了下来,拼命地催促着自己入睡,怎么都想要再做一次刚才的梦。
就在这时,他身下的空白似乎撞到了什么东西,停顿了一下。
男孩一直都没睡着,于是他下意识地往那个东西看了一眼,心里“咯噔”了一下。
——那是他之前拔-出来的、刺穿了他喉咙的匕首。
男孩浑身一震,他有些踉跄地从空白身上滚了下去,小心地捡起了那把匕首。
他不知道现在自己对这玩意儿该是什么感情,只是表情茫然地看着它。
然而就这么一遍又一遍看着,男孩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栗起来,原本就不多血色的脸更是一下子便白的吓人。
这把匕首上刻着一个“兰”字,是妇人的名字——这是妇人的贴身匕首,平时除了她以外,一般不会有别人使用。
不会有别人使用……那么它是怎么……怎么出现在自己喉咙上的呢?
答案只有一个——
那就是妇人冲过来并不是为了救他,反而是为了给他一刀。祭祀当天她一直随身携带着匕首,想必就是为了这一刻。
而她前一天晚上的痛哭,也不是为了男孩——如果有,怕也只是一点兔死狐悲的微弱怜悯,她不过是在为自己的命运而哭泣,在连绵的仇恨中,她早就彻底摈弃了自己的善良。
那晚男孩看到的如翡翠般的月亮,究竟是妇人带着他出去看的呢,还是他自己在赴死前,为了能把人世间美好的一切都留在心中而自己偷偷跑出去看的呢?
男孩仿佛支撑不住似的半趴下去,指甲死死地掐着地面,大口喘着气,临死前那些痛苦的记忆又一次如滚轮般在他的脑中滚过,只是这一次比以往的都要真实和清晰。
那一天他跟妇人告别后,妇人突然大喊一声冲过来从青年手里抢走了他,男孩以为她是不愿意让自己白白赴死的时候,她却猝然从袖口掏出了一把匕首,狠狠刺进了男孩的喉咙!
力度之大仿佛恨不得把他的喉咙捣碎,鲜血如同喷泉一样到处都是,很快就成了一片血洼。
她死死地攥着匕首恨声道:“你知不知道,多少个日日夜夜——”
“我都想着你死……可是你每一次、每一次——每一次都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我真的受够了——”
“我不爱你,就是不爱你,永远也不会爱你,不管你怎么祈求,我都不想多看你一眼——”
男孩呆呆地看着妇人,由于喉间和齿缝满是鲜血,他只能努力地一张一合着嘴,却无法说出一句话来。
本以为自己的死亡会换来妇人的垂怜,没想到得到的却只是暴虐般的话语。男孩还没有想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他的意识就渐渐模糊了起来……
这时,出主意的青年突然冲过来一把推开了妇人:“你干什么!!我不是说了,他不是自杀就没用的吗!你这样、你这样会遭神罚的!”
然而他的愤怒并没有起到半点作用,妇人根本不后悔杀了男孩,在刺下这刀后,她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放下了一辈子的负担,浑身轻松,以至于最后都嘻嘻笑了起来,笑的人心里发毛。
祭祀失败后,众人都失望地离开了,只有青年对着男孩的尸体可惜了一阵,但紧接着就开始嫌弃他的血玷污了祭台,于是把他捡起来扔到了旁边的灌木丛里。
也因此青年就没有看到,在他走后,男孩所躺的地面忽然裂开了一条大缝,像怪兽的嘴一样一张一合,毫不留情地把他吞了下去。
在漫长的下跌过程中,男孩被摔得骨头都快散了架,所以他醒来后浑身都痛地是那么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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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天感受不到男孩的动静,空白颇为忧心仲仲地过来卷住了他,然而即使这样男孩仍然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紧紧地抱着匕首跪在地上不停地发抖。
原来,连这残留的最后一丝温情,都只不过是他卑微的幻想罢了。
良久,他忽然“呜呜”地哭了起来。
他哭的是那么用力,上气不接下气,仿佛想要把这十几年来没哭过的份儿都补上一样。
他一直以来死命坚持的某些东西,从这一刻起,终于碎的一塌糊涂,跟着他的心一起狠狠地跌入了尘埃。
也就是从这时候起,他身上那种像是能照亮人心的光芒彻底黯淡了下去,精神也跟着渐渐不振,再也不复往日那种活泼的模样了。
仿佛是为了逃避现实一般,他终日都在大段大段地睡眠,一直伏在空白的身上一动不动,即使偶尔睁开了眼睛,也基本只是傻傻地看着面前始终一成不变的世界,眼里已没有了任何光彩。
对于男孩的变化,空白第一次感到了慌张。
那天男孩哭的时候,它就在他的身旁,当他的眼泪大颗大颗掉落在它的身上时,它很不舒服地乱动了起来。
它不明白这种绝望的感情是什么,却觉得这眼泪烫的要命,落在自己的身上都染上了一片黑色。
它拼了命地想要惹男孩开心,带着他到处乱飞,为他变幻出各种有趣的样子,然而不管它怎么做,男孩都始终恹恹地缩在一边,反应接近于零。
眼看着男孩一天天地衰弱下去,空白难过极了,它不知道究竟要怎么办才好了。
恍恍惚惚之间,它想起了男孩以前说过的话——“你要是人类就好了……”
人类?那是什么?空白从来没有见过男孩以外的人,它隐约猜想,人类——大概就是和男孩一样的生物吧?
那如果自己变成了人类,男孩会觉得高兴吗?
那样的话,自己是不是就可以跟他说话,可以拥有一双眼睛好好看看他了?
自己是不是就会长出双手双脚,能够跟着他一起走遍他说的那些地方了?
可是……要怎么……才能变成人呢?在这里应该是不行的吧?
空白忽然萌生出了前所未有的自我意识,他变得想要离开这个枯燥乏味的世界,去外面寻找变成人类的方法。
在它这种强烈意志的作用下,原本就因它而成的隐之里开始分崩离析,空白浑浑噩噩地四处游荡着,有一天竟然就这么沿着幻境的缝隙出去了。
而等它反应过来,自己无意间离开了原先的世界时,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它正要掉头回去,却被一种专门用来捉妖的装置控制住了,它挣脱不了,就这么被带回了灵能者协会的研究室。
它听到自己的身边有人在说话,听上去是和男孩一样的生物,只是这声音更加尖细也更加成熟,那时的它还不知道,这是成年女性的声音。
“你确定这个东西真的能……真的能让我儿子复活吗?”女人的声音有些颤抖,“我们的希望都在你这儿了,要是失败了——”
“放心,不会失败的。”对面响起了一个男人的声音,这声音听起来有些癫狂,研究多年的东西终于有了成果,他此时正是兴奋的最高点,“我敢保证,没有什么比这东西更适合做成人类了,给我三个月的时间,一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好吧,我们也只能相信你了。”女人叹了口气。
话虽如此,她还是有些不放心,不停地审视着空白,惊诧道:“等等,你不是跟我说过这东西是纯白色的吗?它身上怎么有这么多杂色?”
男人显然也注意到了这点,也有些吃惊:“不可能啊……按道理应该是纯白的,难道它在这之前见过别的什么人了?”
女人惊疑不定:“那……这会有影响吗?”
“只是一点杂色,影响应该不大。”男人不想放过这单生意,硬着头皮道,“放心,它本质上还是毫无意识的妖怪。”
女人虽然对他的话怀疑不已,然而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选择相信他:“那……好吧,总之三个月后,我一定要看到结果。”
“没问题。”男人爽快地应了。
他似乎是送女人离开了研究所,空白听到他们的声音越来越远。
这之后的三个月,空白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身体一直在被拉扯变形,还有各种激光法阵作用到自己身上。
它本身是没有痛感的,只是这样一直被抓着做实验,它心里十分焦急,担心男孩会因无人照顾而被妖怪们吃掉。
然而还不等它的担心有个结果,它那微薄的自我意识便被打的稀散,取而代之注入他身体的,是一段全新的记忆。
他头次犯起了头痛,仿佛有两种意识一直在他的脑内打架,而最终作为妖怪存在的意识渐渐落了下风,潜藏进了他的灵魂深处。
就在这时,他感觉到有人用力地抱住了自己,声音里满是惊喜,正是那天他听到的女人声音:“向原,向原,你醒了吗?你能听到妈妈说话吗?”
他艰难地睁开了眼睛,这时候的他和之前比早已是大变样了,他有些不习惯地活动着自己的身体,刚从一场漫长的沉睡中醒来,他四肢都还有些僵硬。
他微微抬头看去,抱着自己的女人眼里满是疼爱,一种奇妙的感觉忽然涌进了他全身,促使他不由自主地冲着她叫了一声:“……妈。”
☆、收养
“主神大人,您又跑神了。”面容冷峻的侍卫长伸手把主神手里一直在向下滴墨的毛笔抽走,“怎么了,还在想以前在莲台野遇到的那个孩子吗?”
“啊……”主神回过神来,“嘛,偶尔是会想起来。”
“您这已经不是偶尔了吧?”侍卫长吐槽道,“真那么担心的话,不如再去看看好了。”
“去看看啊……”主神思索道,“不过现在的话,人间应该已经过了几十年了吧?”
侍卫长:“是的。”
“不知道那孩子有没有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呢……”主神感慨道,“几十年都过去了,说不定已经和喜欢的女孩子结婚生子了吧?本人可能已经变成油光满面的大叔了——”
侍卫长打断她:“所以您真的不去看看?”
“……去。”主神犹豫了一下便下定了决心,“他要是真的变成了大叔,我就只在旁边悄悄看一眼……他的孩子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