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群人都是早早落第的各家弟子,都是不学无术之徒,谈起修为,像个大媳妇一样羞羞答答,一说玩乐,撸起袖子没人比他们更在行。
夏百友从热火朝天的活儿里抬起头,窗户边,醒林独自倚栏,一只脚翘在长板凳上,举起一壶酒,一饮而尽。
他前方,远处的比试台前,几位掌门领着各自的得意弟子正在寒暄——虞上清身旁站着荀未殊。
夏百友看他那独自饮酒的样子,心中有些异样感受,说不清,道不出,招呼他来:“醒林兄,快来一起干活。”
醒林朝他一笑,摇了摇手里的酒壶,声音温柔,“不,我要等着吃。”
夏百友哈哈一笑,将自己啃了一半的肉串递给他,醒林不肯接,撇头躲开:“脏,谁要吃你剩下的。”
夏百友嘿了一声,“娇气的你,洁癖!”
醒林又饮了一口,问他:“夏兄,我与你相识不过几天,便已觉你天资聪颖,在修炼一事上极有天赋,可你为何修为这般滞后?”
夏百友转身回去,漫不经心,“滞后不好吗,为何我一定要比人强。”
他拿了一根新肉串,重新递给醒林,笑道:“做自己喜爱之事,于我来说便是正途。我并不一定要强过许多人,但我要比许多人安心快乐。”
醒林接过肉串,垂下长长的睫毛,在脸留下一小片阴影。
夏百友忽然问他,“你呢?你也是个七窍灵透的人。”
醒林把玩手里的肉串,淡淡一笑:“我?我才不灵透。”
夏百友眉头一挑,显然觉得这话不实诚。
醒林凝视他良久,忽而一笑,淡淡的笑里似乎有千百种滋味。
这个忽而的笑,夏百友似乎品出一丝苦涩。
醒林轻轻道:“你相信有一种人吗,什么都能做好,什么都学的很快,只有最重要的事,总是学不好。”
他看着窗外的明月,道:“无论他尽多大的力,都做不好。”
醒林的声音明明是一贯的温柔,从不锐利、急迫、咄咄逼人。
夏百友却觉得,他苦透了,他的心里苦透了。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一个人呢,又风流,又清纯,又温柔,剖开却是苦的。
他在心中迷惑忘我之时,醒林指着斜前方,一尊明月之下。
“那是什么?”
正前方的比试台上,大赛开锣,荀令萼果然一跃而上,连击数下,而甘棣华从容不迫悉数挡下,宝剑翻飞,寒光闪烁,拆了数十招之后,明眼人都看出了胜负,
正在此时,一个黑衣人影幽灵般地,从大门上方的最高的屋檐上,从明月下,横空出世。
醒林眼见自己斜前方的屋檐上,那黑衣人影一跃而出,不借外力,穿越数十个火盆,每一个火盆中,一人高的火焰如同巨龙的舌信,那黑衣人影在空中游曳般地,腰身轻转,黑衣翻飞,穿过烈烈火光,直冲比试台而去!
第七章
校场数千人,被天外飞来的这一人惊动,纷纷抬头向上瞧。
那人直飞比试台上,只是刹那间,台下众人,台上甘、荀二人,还未反应看清他是怎样行动的,便如一阵黑风,卷走了甘、荀二人手中的兵器。脚下丝毫不停留,双袖一展,飞上了比试台后的屋檐上,站定,手边卷着两件蜷缩的宝剑。
满天的熊熊烈火,几乎要把他的黑衣燃烧。
台下台上轰然雷动,十二位掌门齐齐站起,数千双眼睛如箭矢般盯着他,后排大小门派和散修叫嚣着:“什么人,吃了雄心豹子胆在这里无礼。”
前排的明事人却知,看手法看来势,此人恐非我道。他们按紧了手中兵器。
十二位掌门面面相觑,这黑衣人背对他们,他们看不清这来人是哪一号人物,但,看年龄,看体态装扮,看气势修为,不过是与甘棣华等差不多大小,不得不让他们惊心。
甘、荀已是我道中数一数二的精要,居然被他一招之内同时夺走兵器,那剩下的年轻一辈在他跟前岂不是如猪羊一般,毫无还手之力?
此时,他们身后第二排,昨日排得第三位的镇九门大弟子胡争如,颤声说:“我认得他!这是忘月窟那大魔头的徒弟,魔头们叫他少尊主。上个月,我师弟胡万在我门附近的镇子上不小心遇上他,光天化日之下,在集市上被他化为齑粉!”
果然是来自魔窟,数位掌门眉心不禁蹙起。
但少尊主又如何,即便他师父那大魔头万斛龙,来到玉房宫也要抖三抖。
龟蒙真人手中的天罗网,网尽天下妖魔鬼怪,连他师父也在此网下吃了不少亏。
龟蒙真人听了胡争如的话,往前一步,喝道:“妖人!玉房宫岂容你猖狂!”
随即,双指并拢祭出天罗网,欲恫吓他。
那黑衣人轻轻转身,随手一抛,那蜷缩的两件兵器各自飞向甘、荀二人手中,二人忙接,兵器却在触手之时化为齑粉。
甘、荀二人从未见过这种收控自如的手段,齐齐怔住。龟蒙真人暴怒,天罗网大开,直飞空中,化作千万丈天幕一般压下。那黑衣人却不急不忙,长袖一挥,足下轻点,向上而去,天罗网的无数银线花火四溅,像是全天下同时烟花爆裂般,破了。
那黑衣人袅袅无踪了。
远处,大门口的二楼窗口,醒林含在嘴里的一口酒,终于咽下。
身边拿着刷子和肉串的几个人俱已看傻,半日,夏百友喃喃地说:“一把夺走我师兄和甘师兄的剑,这得是个什么怪物……”
有人接话:“师尊他们也做不到吧。”
又有人道:“他看着年纪不大,要是再过十年……”
还有人道:“何止是不大,我看比我还小……”
本次千英百绛榜草草收场,各门各派忧心忡忡在客房收拾行囊,十二位掌门齐聚玉房宫大殿,正在悄声议论,夏百友对这个事好奇地抓心挠肝,偷带着醒林潜入大殿里听墙角。
那胡争如也在大殿,正在向各位掌门呈以详情,“那小魔头本是万斛龙捡来的孤儿,传言说,他是在母亲死后撕破肚子自己爬出来的,他们也说不清他是人还是个什么东西,哪怕连忘月窟里的妖魔们也惧怕他,从小他便独自长大。及至他略大,实在是天赋异禀,万斛龙便收他为徒,这才短短几年,几乎与万斛龙比肩。但因他总是在忘月窟,极少极少下山,故他的名字在仙门中并不响亮。”
“他叫什么?”
“天掷。他师父说他不是人间父母生的,而是老天爷赏的。”
“天掷……”龟蒙真人嘴里念着这个名字,“老天爷不要赏了一颗灾星就好……”
镇九门的胡得生掌门是个心直口快的个性,他道:“要是让这个玩意儿,再修炼十年,于我们整个仙门,怕都是劫难……”
虞上清昂然打断他,“师兄万莫抬举他,我看他不过是个毛孩子,许连二十岁都没有,以后的人生路难说的很,天下的事变数多着呢!”
最后玉房宫的掌门下令,本门弟子近日小心提防,莫要下山。
……不过,夏百友和醒林并不是玉房宫弟子,自然不受这条禁令约束。
比试结束后,虞上清等几家掌门并未立刻离开,镇日里与龟蒙真人关在屋内,不知做什么。
夏百友与醒林闲的长毛,实在熬不住,偷偷地溜下山。
帝都城中有一座观音庙,香火旺盛,这都不算什么,值得一提的是,这庙外的各色吃食都极有名。
这日正是庙会,观音庙外的小摊小贩车接着车,人挨着人。醒林娇气些,走了一个时辰便走不动了,买了一包炸鱼,坐在小摊后面的长椅上,漫无目的的闲看。而夏百友顺着小摊一路看过去,看的津津有味,越走越远,走到街对面的算命摊前蹲下不动了,看那样子是和算命的侃了起来。
观音庙口的人往来如梭,醒林盯着那人潮,面无表情,忽然,他的黑瞳紧缩,像是被针冷不丁扎了一下。
那一群老幼妇孺中,有一个人面容清隽冷淡,远眉长眼,鼻子又高又挺,长得尤其好,穿了一身黑衣,整个人似是笼罩着一层森森寒意。在人群中分外显眼。
醒林心中一紧,继而全身毛孔炸开。他认得他!那日他虽在月光与火光中若隐若现,连正面也未露,但醒林就是认得他!只周身这份气质,就不会认错。
炸鱼的油顺着他的手指向下流。
怎么办……
我现在要跑去玉房宫禀告父亲吗?还有龟蒙真人,现在一跑,他会不会注意到我?夏兄?夏兄呢?
他不敢大动,生怕引起那魔头留意,急急在人群里搜寻夏百友。
只见夏百友还在跟那算命瞎子闲扯,大白牙龇出去老远,笑得跟朵花一样!
醒林心中更急,他发觉那魔头直冲他而来!
完了。醒林心想。
他难道认得我?我今日并没有穿本门的衣服啊……我一个无名小卒,他要把我怎样……
上一个镇九门的胡万,也是光天化日之下……在集市上……被化为齑粉……
醒林手里的油流进袖子里,冷汗流了一脖子。
在他蹿起来的前一刻,那魔头的脚步停下,停在炸鱼摊前。
浑身油腻的老板熟练地用大笊篱把生鱼下锅,金色的油刺啦一声冒出无数大泡,一阵轻烟带着香气四散开。不一会,捞出鱼,已是外焦里嫩,带着腌好的香料,令人食指大动。
那魔头凝眉,盯着那笊篱上的炸鱼看。
他旁边一个小孩,掏出一窜钱扔到老板的钱箱,喊道:“吴叔,还是要两斤。”
老板道:“好嘞!”一边忙活,瞅了前面挡着光,一动不动的年轻人道:“十五文一斤,你要几斤?”
刚那小孩掏钱时,那魔头便盯着小孩掏钱的动作看,如今听老板问他,转身便走,不再看了。
而醒林,已在生与死之间思量了一个来回,
那魔头走出数丈了,他还未明白过来。然等他明白过来时,他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吃了什么雄心豹子胆,竟然敢悄悄跟在他身后,尾随他越走越偏。
最后他那点微末本事和小胆子,制止了他的脚步,实在是不敢再靠近了,而那魔头也终于停在一片野湖前。
这野湖没什么景致,面上浮着些绿萍,冒着小泡,一些脏树枝和剩菜剩饭漂在远处。
他背对着醒林,在这里静默半晌。
醒林躲在一片树枝之后,琢磨不透他想做什么。
等人?赏景?都不大像。
忽而,那魔头双手骤出,湖面炸裂出十人高的水柱,脏树枝与死鱼齐飞,绿浮萍与树枝一色。
在惊天响动中,又连炸二十多次。把这片无辜野湖炸得千疮百孔。
破杯烂碗水草臭鱼落了一地,那魔头在一片破烂里站了一会,一声不吭地转身走了。
醒林屏住呼吸,恨不得遁地逃跑,他正是朝自己这方向走来!
醒林藏身三五根破树枝之后,遮住头遮不住脚,他心中再起响起“完了”两个字。
这两个字响完,那魔头从他身旁一丈之地,视若无睹地经过。
醒林才十八岁,第一次,他觉得自己一日之内死了两回。
紧紧地抱着自己的炸鱼,他的脑子终于使劲拽回他,做出了正常人该做的事——跑,跑得远远的,不要撵着那魔头,小心不要被那魔头撵上。
他一路跌跌撞撞回到市集,夏百友正在摊前寻他,见了他正要数落。他一把拉住夏百友,废话不多说,一溜烟跑回玉房宫。
把所见所闻一一禀告给各位掌门后,他自然挨了好一顿教训,自己亦是后怕,从那之后有半年多不敢暗自出门。
而听闻玉房宫弟子也被禁令数月不可私自下山。
半年后,“天掷”这个名字在仙门中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那魔窟仿佛有了靠山,在东南沿海一带,频繁地,猖狂的滥杀无辜,为害一方。
仙门决心镇压魔道,去除忘月窟这颗毒瘤。
东南海边,饱受侵害的镇九门发出本门的斩浪巾,一呼百应,十二大门派带着精要弟子齐聚镇九门,与魔窟大战数月,而天掷,以一人之力,如罗刹天降,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切菜砍瓜般削肉杀人。
他身后的红河流淌,尸身横叠,一条窄窄的血路被他硬生生打开。
胡得生胡掌门的话应验,仙门的劫难到了。
第八章
这数月中,醒林于东南与东北两地不停来返。他本修为低微,东南沿海线上用他的地方不多,只好帮忙运送箭矢等物资。
此时传来一个消息,不日前,玉房宫与紫极观的弟子被围困在一座小山中,镇九门的胡争如独自赶去支援,将那山中恶鬼杀了大半,自己断后,护着众弟子逃生,不幸的是,被那后至的天掷所擒。
那胡争如年轻骁勇修为高,忠肝义胆有担当,在镇九门中无人不服,本是下一任掌门的不二人选。胡掌门骇痛过度,颓然倒下,放话谁能救出胡争如,谁就是镇九门的恩人。
征战之中,生或死皆属平常,但擒而不释,虏而不杀,其中必有深意。
众掌门商议后,暗自嘱咐自家子弟或精要弟子暗中小心。
别人尚可,那修为极低,却是掌门亲子的醒林不由得心中惴惴。
然与魔窟战到如今,连各地小门派和散修都已加入战场,后方大陆中,各门各派只剩老弱妇孺留守,天下修士齐心与魔窟拼死一战,醒林只是在后方支援,亦无二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