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就握着宋迎的手,被剖丹之痛疼得彻夜未眠。
第二天天还未亮,谢还听见山下传来农夫赶牛的声音。
车轮吱呀,蹄声笃笃。谢还背起宋迎,拦住那你那农夫,道:“老先生,这边哪里有当铺?”
农夫看他落魄不堪,又背着个似乎昏迷不醒的修士,指着南边道:“往南走,有个辋川城。小友你背着个人,行不行?老朽顺一点路,要不载你一程吧?”
谢还已无灵丹,与凡人无异,自然不能再御剑,于是点了点头:“多谢老先生。”
两个人上了牛车,晃晃悠悠地往南去了。
农夫在离辋川城还有十里路的地方与他分道扬镳了,看他可怜,又硬塞了十枚铜钱给他,让他给宋迎看病。
这一路路途遥远,谢还怕宋迎被农夫看出端倪,便谎称他是自己兄弟,得了重病,自己去要当掉家产给他看病。
谢朝辞收下了铜板,感激不已:“倘若日后有缘,一定回报先生,就此别过,先生珍重。”
农夫摆了摆手:“快去吧,别耽误了病人。”
进了辋川城,谢还把宋迎安置在一家客栈,便奔去了当铺。
那老板看他一身穷酸样,敷衍道:“当什么东西啊?”
“这个。”
“剑匣?不是什么稀罕宝贝,看着做工,二两银子不能再多了。”
谢还道:“这是我……这是刚刚故去的仙师宋长留做的剑匣,世间只有两个,你不要,我就去找别家了。”
“嘿哟。宋仙师?你说是就是?拿什么证明?”
“这上面有他的落款,凤麟宗还有个一模一样的,若是不信,拿去比对。”
那老板半信半疑,在落款处端详了一会儿,道:“凤麟宗岂是我等想进就进的?那剑匣又岂是我等想看就看的?十两银子,不当就算了。”
谢还拿着剑匣转身离开。
“唉唉!二十两!当不当!”
谢还没理他,又走了两步。
“三十两!不能再多了!”
谢朝辞转身走了回来。
老板喜滋滋地掐着胡须道:“说真的,你这要是个假的,我就亏死了,不过我看你人老实,就信你——呜!呜!”
谢朝辞把人绑在了椅子上,堵住了嘴,拿剑砍断了锁,从抽屉里拿了一百金珠出来。
然后把剑匣放到柜台上:“剑匣放在这儿,若不值一百金珠我不得好死。”
然后他就揣着钱走了。
至于那当铺老板后来如何,不得而知,只是后来谢还回辋川城想要找他赎回剑匣的时候,当铺早已不复存在,一打听,说是老板早在几年前就发了一大笔横财,搬走了。
这些自然只是后话。
谢还揣着这一百颗金珠,也不知道该干什么。
他漫无目的地带着宋迎走,终于有一天来到了一处小港口。
这港口名叫金珠港,虽然起了个富贵名字,却十分寒酸,每日来往的船只闭着眼都能数过来,都是做些渔产生意。
谢朝辞在这里略作停顿,看见一个渔夫在水边卖鱼,忽然想起什么,对背上的宋迎道:“师尊,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你带我下山扶道,回来的时候买了一打鸡蛋。”
这一路都是这样,没有人回答他,他就自言自语:“你说很羡慕这样的农家生活,自由自在,有几亩良田,几只母鸡,每天管几个鸡蛋,自给自足,不似仙门这般冷漠无情。”
“师尊,我要给你那样的生活,等你某一天醒过来,眼前就是我给你的一片天地。”
后来,谢还用那一百颗金珠做起了海商。一开始不懂门道,被骗过也亏本过,可他不服气,渐渐的,也开始赚钱了。
但同时,他染上了烟瘾,每次心情阴郁,就会不停地抽烟,麻醉自己。
在宋迎死后的第三年,谢还有了自己的一套房产,把宋迎安顿在那里,有着灵丹温养,也不必费心打理,只消空闲的时候过来看看,然后握着他的手说说最近的见闻。
这一日说到最后,天已经快亮了。
“师尊,有个好消息,那艘船已经快造好了。虽然有些冒险,可如今海商贸易越来越频繁,可大多零散,也经常会发生冲突。我想用这艘船把他们聚集起来,一个港口生意做的差不多了,就去下一个港口——是不是有点幼稚?”
宋迎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面容依旧,安静依旧。
“幼稚就幼稚吧,我的钱全都砸进去了,大不了血本无归。若是成了,我便不必再到处往来,也就可以专心钻研你的事情了,也可以有更多时间陪着你。”
时至如今,他仍然惦记着要复活他的事。
这三年也在海内海外寻觅了不少偏僻法门,却没有几个成功的。
说完,他坐在床边静静看了宋迎许久,才恋恋不舍地熄掉了灯,悄然离开。
三个月后,一艘名叫海市的巨船在金珠港下水,开始了它在海与天之间的征途。
靠着海市,谢还终于彻底安定下来,他在海市的最高处建造了府邸,仿照着霁月府的模样,水阁更是像极,几乎和霁月府的水阁如出一辙。
唯一的不同,是他在水阁下建造了暗室,铸就一汪冰池,用来保存宋迎的尸身。
有了冰池,谢还便拿回了灵丹,并且四处寻找能使人起死回生的方法。
终于有一日,有人给他送来了几页残纸。
这纸上记载的正是早已销声匿迹的邪术招魂术。
从此谢还开始废寝忘食,疯了一般为宋迎招魂,手上的口子还没好透,立刻又添了新伤。
那鲜红的血在石台上涂了一层又一层,阵法画了一遍又一遍,灵脉破裂了一回又一回,失败了一次又一次。
他不甘心,他拼了命地画阵,嘴里重复着那早已烂熟于心的生辰八字,妄图把一个死去的魂灵从上天那里夺回来。
最严重的一次,灵脉爆裂,阵法不停地汲取着他的血。他以为自己要死了,于是小心翼翼地捧着长剑,跪在宋迎面前,道:“师尊,若是我死了,你会不会醒过来。”
血色的光芒在暗室里涌动,依旧没有人回答他。
这些年的自言自语他早已习惯,可想到这也许是最后一次看着宋迎,谢还忍不住靠近了一些。
这是他第一次离宋迎的脸那么近,没有血色的嘴唇几乎要吻到那冰冷的眉眼上。
“倘若师尊醒了,看见我死了,会不会难过?”
“师尊,你逐我出宗时问过我一句话。”
“你我之间,为何会走到今日这般地步。”
追溯到这里,宋迎轻声喃喃,竟然与境中谢还的声音重叠在了一起,分毫不差。
只是谢还并不能听见他说的话,继续道:“为何?因为我对你起了不该起的心思,肖想了一个不该肖想的人。每次见到你,邪心愈重,越发不可收拾,入魔非我愿,只是不由人。”
“我逼迫自己不与你说话,顶撞你,反驳你。你越是对唐丫好,我越觉得解脱,瞧,师尊已经被你伤透了心,不可能再原谅你了,你那龌龊肮脏的心思,就永远藏在心底,永远别想见到天日。”
顿了顿,他已经有些迷糊了,“可还是不行。在凤麟宗待一天,我就想你一天,更别提静心修炼。最后我走火入魔,又被人扣了杀人的罪名,你把我逐出宗门。我想着,真的太好了,我终于不必再天天看到你,终于解脱了。”
末了,他扪心自问:“可我真的解脱了吗?从听闻你死讯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其实从来没有解脱过。”
“你给邓素白炼唐丫都留了遗物,独独没有给我。我知道我不配,所以这剑和剑匣也还给师尊。”
看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
宋迎原本以为,谢还只是对他有些执念,才非要复活他,谁知道这执念,原来竟是这样的。
原来,他喜欢他。
“这把剑我刻好名字了,你若能活过来,可不可以一直把它带在身边?就像我一直在你身边一样……”
“谢还……”宋迎试图抓住他,可记忆境中一切都是虚像,他的手穿过了谢还苍白的脸,他看见他眼角落下一滴眼泪。
心里闷痛着、彷徨着。
宋迎闭上眼,灵识从记忆境中脱身而出。
谢还还在昏睡中。
这一刻看着他的模样,宋迎忽然有些怯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样炽热灼烈的情意。他从没想过,自己的徒弟竟然一直喜欢着他。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谢还开始渐渐沉默寡言的时候?还是无意中瞥见这孩子灼热的目光的时候?
他不知道。
记忆境中后来如何,宋迎已经不想再看下去了。他只知道,后来谢还没死,也没能把他的魂魄召回到他原来的身体中。
但却阴差阳错的让他重生在了另一个同名的少年身上。
他不想再看到谢还那疯魔的样子,也不想再看到他疯狂地自残。
他不敢看。
不敢接受。
不敢面对。
他翻开谢还的手掌,那里原本应该全是密密麻麻的疤痕,如今却已看不出端倪,想来是用了什么药膏。
可记忆境中的一幕幕,让他觉得这双手仿佛仍在不停地流着血。
宋迎在谢还手心轻抚着,忽然,谢还动了一下。
他蓦地松开他,看着谢还眉间微微蹙起,似是要醒来。
宋迎退了几步,一退再退,哐的一声,撞倒一个花瓶,又咚的一声,撞到了柜子上。
一番动静下来,谢还已缓缓睁开了眼,看见他,有些不甚清醒,皱着眉道:“师尊?”
不,不是。
宋迎在心中否定着,手指摸索到一个冰凉的事物,低头一看,是紫铜的门锁。
他破门而逃。
☆、剑宗大典
御剑离开海市近十里路,谢还并没有追上来。
宋迎竟然松了一口气。
他需要一个人静静,好好地想想。
回到凤麟宗,宋迎一头栽进了剑宗典礼的筹备中。
只有夜深人静时,月光从窗间洒落,他才会想起谢还,但依旧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半个月了,谢还没来找他,那日他追溯了他的记忆,谢还生性敏锐,想来清醒之后就能明白过来。
还有那一声“师尊”,宋迎不知道是他神志不清无意喊出,还是早已知道真相。
夏季将尽,夜已经有些冷了。
宋迎起身打算关上窗户,抬头,却在月光下看到一个黑色人影。
那影子站在院墙外的一棵柿子树上,安静地往这边看着,宋迎一眼便认出他,转瞬佩剑化作一道寒光,穿过窗,直朝那戴着斗笠的人影刺去。
树叶簌簌一响,斗笠人躲过这一剑,身形一闪,消失在夜幕中。
宋迎翻窗而出,追了追,不见了对方人影,才慢慢停下来。
回到宿舍,宋迎取出了乾坤袖里的灵梭。
岁千秋亡故,想必那幕后人已经知道,而自己又恰恰得到了他的传承,幕后人定会觉得岁千秋也把灵梭给了自己。
实际上的确如此。
只是,刚才那黑斗笠为何不动手?是忌惮他的实力,还是只是来窥视他?
且经过上次交手,江楼月的出现,更让他确定了一件事。
这个幕后人,精通易卦,甚至可以以护身符压制徐凤林的灵脉;其次,人在道盟,位高权重。江楼月被逐不过短短的时间,就一跃成了女使,在道盟能这么轻而易举塞人进去,总共就那么几个人。
再者,修炼邪术,不是后来入邪,就是天生邪骨。
这样的人……
半个月后,剑宗大典在霁月府举行。
小青山脚下再度聚集了无数修士,酒楼老板站在门口笑嘻嘻地推销自己新出的菜品,青楼瓦子门前更是花枝招展,莺莺燕燕,秋波不断。
一大早,宋迎便焚香沐浴,换了剑宗道袍,玄青的衣料,银线勾勒的莲纹,袖口绣着八卦,银冠束发,玉树临风。
上一世穿这一身行头惯了,并不觉得有何特殊,如今再穿,心中却百感交替。
一个上午,宋迎在众目睽睽下走完了大典的流程,祭拜先祖宗师,接受世代相传的佩剑明意,与宾客敬酒。
“敬之,这位是灵陶宗的韩宗主。”
宋迎一拱手:“见过韩宗主。”
“不敢当不敢当啊。”韩雪臣笑眯眯的回以一敬,举起酒杯:“恭喜恭喜。十二年前有幸见过贵宗长留仙师,那仙风道骨真是望尘莫及。刚才远瞧着你焚香祷祝,颇有几分他的风采,实为剑宗嫡系之幸啊。”
“宗主过奖。”
人群中转过一人来,笑道:“一晃都十二年了。还记得当时我与韩宗主一起,碰见长留仙师扶道除邪,连剑都不用,随手折了根柳条,就把那邪祟收拾得服服帖帖。刚才大典上,看见你拿着明意剑,还以为自己老眼昏花看错了人。”
方应觉笑道:“林宗主谬赞。不过我近来看敬之,也愈发觉得他像师祖了,大概就是缘分吧。”
说起宋长留,席间众人就你一言我一语的谈开了:
“不曾目睹过仙师风采。不过听说他总是背着剑匣出山扶道,见过的人都说是谪仙般的人物。”
“那是。前些阵子,仙师的剑匣在吉光阁拍卖,谢朝辞那魔修还……唉你打我干什么?”
旁人挤眉弄眼道:“别提那谁谁谁。”
“哦哦哦……忘了,忘了。瞧我这记性,呵呵,那个,就说这剑匣吧,咱们仙门中人佩剑,都讲一个快字,所以大多挂在腰间。你知道仙师为何偏偏把剑装在匣子里,负在背上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