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迎又走近了些,发现“自己”左侧有一个剑匣,正是谢还花了大价钱在吉光阁上赎回来的那只。
打开来,里面躺着一把略出鞘的剑。
生前他送给谢还的佩剑。
没有一个是他不眼熟的!
怪了,谢朝辞藏尸姑且可以说得过去,无非爱恨两个字。可他把自己佩剑放他尸体旁边干什么?
物归原主?祭奠故人?
怪不得自从他重生,就没见过这把剑,宋迎还以为谢朝辞看着生气给扔了呢。
再细看,又发现那露出鞘的一端刻着三个小字。
生前谢还一直没给他这剑取名,宋迎只当他没想出好名字或者不喜欢,也就没管过,谢还被他逐出宗后,就更不知道了。
如今,这剑竟已有了名字么。
还待再看,石台上忽然腾起一道血色森森的阵轮。
这阵轮以血画就,散发红光,把整个暗室映得如坠地狱,宋迎心中惊疑不定,这阵法似乎有几分邪气。
雾气被阴风卷开,阵法的模样越发明显,宋迎在几个阵脚处看过,目光落在自己的尸身上,顿时五味杂陈。
这个阵他认得,前几日还在《邪修禁术秘录》中看到过。
鲜血为媒,逆转天道,召回逝者神魂。
施法极简单,只需有亡者生辰八字,施以精纯灵力,拿自身的命元和修为来换死者的新生。
灵力需以灵脉净化提炼,精魄又需施术者本人提供,所以招魂术对施术者的灵脉损伤极大,且极度耗损神魂。
宋迎明白了什么。
他为何会重生,谢还的身体又为何阴虚体寒,灵脉破裂。
而且这阵轮的血迹一层叠着一层,深入石纹中,已经不知施展过多少次。
他又惊又怒,恰巧识海中不远处渐渐传来脚步声。
宋迎气冲冲地离开暗室,正撞见推门而入的谢还,他上去掐住了他的衣领,眼睛红得可怕:“你疯了不要命了!”
被他冷不丁按在门上,谢还微微皱眉,抬眼看到大开的暗室门,心里已经明白了。
他看着宋迎:“刚开始那几年,的确是疯了。着了魔一般,拼命地为他招魂。”
衣襟上的力道蓦然加重,谢还闭上了眼,“他是我的师尊,可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到。我有很多话还没来得及说,他就死了。”
“不惜拿命来换,就为了和他说几句话?你大可以到他灵前——”
“灵前?不,”谢朝辞静静地摇了摇头,“他听不到。有些话,我想亲口告诉他。”
宋迎眼眶发红,眸子湿润,说不出话来。
谢还的目光安静极了,仿佛再大的事也掀不起波澜,可这样的注视下,他又捕捉到了一种异样的情绪。
那静谧的深处,阴暗而炽热,隐忍又躁动,宋迎看不透他的心思,索性松开了手,转过身去。
谢朝辞道:“你何故生气。”
宋迎没说话。
他又走近一点,“我现在身体不也——”
话未落,白影一闪,眼前一黑。
宋迎以谢还来不及防备的速度一掌砍晕了他。
他把人扛起来丢到床上,终于不用再装弱小可怜,露出了锋芒的气势,面色阴沉,按住了谢还的手腕。
他用了追溯术。
追溯到,十年前,他死去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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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宋长留也太短命了,所有剑宗哪个不是活到一百多岁,他怎么才四十出头就死了?”
“人各有命嘛,老天就给了他四十年,还能求一百年?不过他这一死,剑宗嫡系的传人可没了。”
“可惜!要不是那谢朝辞好好的放着正路不走,堕入魔道,剑宗就是他了。他现在好像也没什么动静了,干什么去了?当初被宋长留逐出宗门的时候闹得人尽皆知,现在屁都没有了。”
“谁知道?他被逐,整个仙门谁还容得下他,估计逃去海外了吧?也是他自己自甘堕落,怨谁?可惜了剑宗一脉,就这么断了。”
“真断了啊,千年的一系,说断就断,虽说宋长留都死了六天了,我还觉得跟做梦似的,不敢相信。”
“嘿,都是命,喝酒喝酒。”
小青山脚下,青山镇,白云间酒楼里熙熙攘攘,修士满座。
宋迎的死讯传遍仙门,许多宗门过来参加葬礼,这一批因为山高路远,到了今日才抵达小青山。
在酒楼略一休息,修士们便相继上山去了。
夜色渐深,酒楼里只剩老板美滋滋打算盘的声音,他眼也不抬,吩咐已经清闲下来的小二:“刘三儿,差不多了就打烊吧!今天早点睡,给你加十个铜板!”
刘三道:“掌柜,二楼还有个客人没走呢。刚才上去问他什么时候走,就闷头喝酒,也不说话,多问两句还跟我瞪眼,阴森森的真吓人。要不您上去看看?”
老板抬头看了眼楼上:“八成是喝醉了,瞧着是修士吗?”
刘三撇了撇嘴:“说像吧,这人穿得破破烂烂,胡子拉碴的,说不像,他又抱着个剑匣不撒手。”
“多半是个落魄散修,喝了多少酒了?”
“傍晚来的,就这么一个时辰,喝了快一坛了,掌柜的,您还是上去说说吧,万一他喝出个好歹来,这儿就在凤麟宗脚下,这么多仙门都来了,岂不败坏我们酒楼名声。”
掌柜的眯眼一盘算,所言极是,于是道:“走,上去看看。”
二楼多是隔开来的雅间,那位喝酒的客人在靠窗的位置,果如小二所言,已经烂醉如泥,神智昏昏。
掌柜的上前敲了敲桌子:“客人,天色不早了,小店要打烊了,您什么时候把账结了?”
这人浑浑噩噩地抬起头,风尘仆仆,脸色灰败,喃喃道:“他死了……宋迎,死了。”
掌柜道:“生老病死都是常事,别想不开,宋仙师这般人物,死了也是流芳千古的——你这钱包在哪儿?”
他醉醺醺道:“我、没钱……”
“嘿,我就知道是这样。”掌柜的还算讲理,没吹胡子瞪眼,照着这人打量一遍,发现他全身上下没一件值钱东西,就这剑匣看着还不错。
遂道:“那你用这剑匣抵钱吧,我再贴你十个铜板,怎么样?”
“这是师尊给我的,谁也别想抢……”他忽然站起,抱着剑匣踉跄几步,往楼下走去。
“唉唉!剑匣不给,那你有别的也行啊,白吃白喝我可上报凤麟宗了啊!”
店小二也急忙拦住他:“嚯,一股鱼腥味!这人不是从海外坐渔船偷渡来的吧!”
那人置若罔闻,以为这店小二是要抢他的剑匣,抬手便打了一掌,店小二一个肉体凡胎哪里经得起这种摧折,身子棉絮般飞起,撞在桌椅间,当场昏迷不醒。
掌柜的心惊胆战,跑下楼去大喊:“杀人了杀人了!”
这时外面都是出来逛夜市的男女老少,听见这声呼喊,都往酒楼门前看去。
这醉汉不是别人,正是谢还。
他从酒楼出来,喃喃着“我没杀人”,又喃喃着“宋迎死了”,整个人极度恍惚,跌跌撞撞。
恰逢凤麟宗弟子下山巡夜,听见这边动静,急急赶了过来。
几个白衣少年将他团团围在闹市中央,道:“何人犯事!跟我们回凤麟宗!”
“凤麟宗……对,我要去凤麟宗见师尊……师尊……”
那几个少年见他要跑,纷纷祭出法器,企图擒他。然而谢还脚尖一点,劲风从那褴褛的衣衫里爆开,几人竟都被他掀翻在地。
“这是什么人,修为竟如此厉害!”一个少年惊诧不已。
“许是避世的散修,先追上再说,致清,你赶紧通知师父。”
“我看不必了,他似乎往咱们凤麟宗去了。”
“先不管了,追!”
谢还速度何其快,没过片刻,那几个少年远远看着他毫发无损地穿过了凤麟宗的结界,皆目瞪口呆。
“没有腰牌,他怎么进去的!”
“他刚才说要来宗里找师尊,说不定是哪个长老被逐出宗门的弟子。”
“逐出宗的人?他们的腰牌不是要交给宗务司销毁血契吗,怎么他的还能用?”
“谁知道!我又不是他!别说废话了,快去把事情报给师父!”
那边,谢朝辞直奔宋迎的霁月府而去。
凤麟宗里一片素缟,霁月府更是白灯高悬,白幔纷扬,只是静得可怕,毫无人声。
谢还来到宋迎生前常住的水阁。
这里灯火通明,门开着,里面停着一尊黑漆漆的棺椁,四处飘白挂素,一群弟子在为他守灵。
这些弟子都是其他封的长老手下的,轮番为师祖守灵,比起悲痛,初入霁月府的新奇更胜一筹,真正伤心吊唁的没几个,都盘膝而坐,悄悄地东瞅西望。
只有最前方跪地的一个瘦小背影在啜泣,声音虽小,却是唯一的哭声。
谢朝辞抱着剑匣闯入,直奔着那棺椁而去。
众弟子大惊失色,纷纷拔剑而起:“大胆狂徒!做什么!”
谢还恍若未觉,他推开众人,怔怔地走到宋迎灵前,然后推开了灵棺的盖子。
“疯子疯子!抓住他!交给宗主!”
“大逆不道!你可知这是谁的灵棺!你竟敢、竟敢……”
所有人把他围住了,纷纷指责起来。唯有最前方的那个哭泣的少女抬起一张文静秀气的脸,愣怔着抓住了谢还的衣袖。
“朝辞哥……是你吗?”
☆、情不知所起
满室弟子俱是一愣。
唐丫叫这狂徒什么?朝辞哥?这是师祖那个弟子谢朝辞?
那个曾经风光无限的谢朝辞?
这人活像个垃圾堆里钻出来的乞丐,浑身还一股鱼腥酸臭味儿,怎么可能!
谢朝辞就是再不济,也不至于落到这般田地!
僵持的沉默中,谢还轻轻推开了唐丫,目光一直落在棺中人身上,声音沙哑:“师……仙师,因何故去。”
唐丫哭道:“邓宗主和白宗师来看过,说是寿数到了,便走了。”
“邓素和白炼。”谢还知这二人的品行,既然如此说,便不会有错。
宋迎是真的死了。
可他怎能死了?
这张脸和记忆里没什么区别,依旧冷冷清清,可他再也不会睁开眼,用那种安静的目光看着自己,也再也不会温和一笑,夸他是个聪明的孩子。
甚至被逐出宗门之前的数月,他一直把所有坏的情绪撒到他身上,阴森森地瞪着他,不跟他说话,伤透他的心。
“朝辞哥,你要想哭就哭吧,义父生前也没能见到你,今日你来了,他泉下有知,一定会很开心的。”
泉下有知?
不,他不要师尊在九泉下看着他。
天下这么大,总会有办法……让他活过来。
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立刻如藤蔓般疯长蔓延开来。
为什么不可?人死为何不可复生?
执念一生,心魔竞起。谢朝辞忽然抓住了宋迎的尸体,把他从棺中拉了出来,背在身上。
弟子们惊恐不已:“谢朝辞!你要做什么!你这是大不敬!大不敬!”
连唐丫都吓得脸色煞白:“朝辞哥,你糊涂了,快把义父放回去……”
水阁外,徐文引几人闻讯赶来。
“我清醒得很。”谢朝辞一拍手中剑匣,一道银白长剑铮然出鞘,从剑匣中翻出,在大殿中横扫众人,劈出一条路来。
他随手扯下一条白绫,将尸体牢牢绑住,抬手召回佩剑,便往夜幕中飞去。
徐文引见状立刻出剑阻拦,怒道:“谢还!师祖赶你出宗因你自甘堕落,他如今羽化,你竟敢如此大逆不道,欺师灭祖!”
“我要带走宋迎,谁也拦不得我。”
方应觉斥道:“你敢!”
“我有何不敢。”
一身污名,一颗魔心,有何不敢。
他已不在乎那些。
徐文引道:“今日你休想离开凤麟宗!”
这么多人,他的确难走。
可他早已不是以前那个沉默的少年。
他指尖凝起一团细火:“不放我走,我便与宋迎一道灰飞烟灭。”
那火焰是浅蓝色的,跳跃着,隐隐传出心跳的声音。
柳轻照眯起眼:“兵解,你何苦至此,师祖并无对不住你的地方,你为何要带走他的尸身。”
谢朝辞微微动容。
“我想……复活他。”
“什么?”
几位峰主面面相觑。
连徐文引都不敢相信:“你为何要复活师祖。”
谢朝辞敛眉。
为何?
因一颗心,早已为他所钟。
可这大逆不道的情意,只能藏在心里,任凭它疯长、发狂。
“你们不必知道,今夜,我必带走他。”
凤麟宗不敢拿宋迎的仙身作赌,最终只能放他离开。
谢还便捏着那团生命之火,带走了宋迎。
离开凤麟宗后,他望着浩瀚天地,十分茫然。
仙门容不下他,他便去了海外。在海外人生地不熟,每天就是接一些除邪的生计,换几两酒钱,每天买醉,身无分文。
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想要什么。
海外有许多人都在做大陆的生意,消息比较灵通,他听说了师尊羽化的消息,便偷渡着回来了。
他一路向南,在一个山洞里暂住了一晚。
尸体离开了灵棺,便难以保存,何况正值夏季,更是耽误不得。谢还把自己的灵丹剖出,放在宋迎心口,温养着他不腐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