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辞师侄亲启:
蹉跎半生,愧对师门。生已多酿错,死亦不敢名。
惟愿与楚丘安葬一处,不必同茔,不必立碑,不必祭拜。
琴剑并葬墓中,不胜感激。
千秋绝笔。
那是他最后的一点心愿,和楚丘葬在一起。
可彼间黄泉,凄凄冷冷,又是否会有从前那般美好的景色?
谢还把这遗书一点点折了回去,收进袖中。回头,宋迎嘴里喃喃着什么,他靠近了,听见他说的是“师弟”两个字。
谢还帮他把大氅裹紧了,摸了他的额头,已经开始发烫了。
换脉后因为身体差异,会有一段时间的排斥反应,高烧不退,神志不清之类,他没亲眼看过,但记得书上这么说过。
宋迎自己也开始糊涂了起来,他看着谢还,眼里的人影就变成了好几个,重重叠叠,明暗交错,连面容也看不清了。脸上泪痕尚未干,喃喃着:“已失知己,又失同门……难道回来,是为尝尽世间苦吗。”
谢还道:“别说傻话。”
他将人抱起了,先行送下山,在车厢里安顿好了,又回来安葬岁千秋。
按照遗书所说,在楚丘墓旁另起一无碑坟茔,把人和琴剑一并葬下了,两尊土坟静静挨在一起。
他折了两枝玉兰放到二人碑前,深深鞠了一躬。
夜半,萧萧马蹄声渐渐远去。
望月台上尘埃落定,再无人迹。夜空里只一轮冷月,月色下两座坟茔。风一吹,仿佛扬起漫天桃花雪。
☆、只此一次
“热……”
宋迎觉得四肢百骸仿佛都被浇了熔浆一般,热得他恨不能化作一滩水,身上又锥心蚀骨的疼,偏偏连睁眼的力气都提不起来。
“疼……”
模糊间,有人拿着什么冰凉的事物,在给他擦身体,声音忽远忽近道:“忍一忍。”
太难受了,他忍不了。
今夕何夕,他几乎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只是本能的往那冰凉的事物靠过去,好在那人离得很近,他只挪了几下,就感觉到了一股寒凉的气息。
他凑了过去,发现这事物上裹了一层布料,摸着完全不能缓解他的高热。于是他开始摸索,想把那可恨的布料扯去,然而力道软绵绵的,说是扯,更像是柔媚的引诱。
谢还看着他到处找地方解自己的衣服,不由得皱起眉,按住宋迎四处点火的手,沉沉道:“乖,别乱动。”
然后把刚才给宋迎解热的寒玉塞到那双乱摸的手中:“好些了吗。”
摸到寒玉,怀里人的躁动不安减缓了片刻,然而没过多久,又不知餮足地凑了上来,用酥软而细腻的声音道:“不够……给我……”
说着再度去扯谢还的衣服。
这倒不能怪他,谢还因为灵脉损伤,又修炼魔功,体质阴寒,对此刻的宋迎来说犹如荒漠里的一汪绿洲,简直是他求而不得的救命稻草。
“不可。”谢还脸色暗得可怕,他看着宋迎,眼里腾着熊熊的火,那是一种近乎极端的占有、嗜血、残暴的眼神。
他不敢碰宋迎,但那可怕的神情,又让人觉得,似乎只要一瞬,他就能把这人的衣衫撕成碎片,然后疯狂地侵占他,掠夺他,让他和全身的骨血都狠狠溶在一起,哪怕死了也不会让他离开。
不过,这欲.望再重,谢还依旧保持着理智,他继续用寒玉在宋迎脖颈、手心疏解着,道:“我知是你,师尊。我等你亲口告诉我的那天。”
然而宋迎完全听不进去,他再次被拒,急得疯了一般,力度不由得加大,没几下,真把谢还的腰带扯得松松垮垮了。
他挪动身体,抱住了那人的腰际,像菟丝花一般缠了上去:“好难受……”
“师尊,清醒。”谢朝辞捧起他的脸,想凶他几句,然而看到那双眼睛的一刻,人就彻底愣住了。
宋迎面色潮红,眼里水蒙蒙的,艳红的嘴唇微微半张,看着谢还,无辜又可怜。明明清秀的一张脸,却说不出的蛊惑媚人。
“……”
谢朝辞仰面骂了一句。
然后破罐子破摔一般解开了玉带钩,咬牙道:“只此一次,倘若有下次……”
话没说完,宋迎便如涸辙之鱼般纠缠上来,滚烫的肌肤紧紧贴住谢还的,丝丝寒凉沁入肌骨,他长长叹了口气,然后整个人贪婪地磨蹭起来,手在谢还背后也不老实地四处游走。
谢朝辞脑子里一片空白:“再有下次……”
他就怎样?
怎样都不舍得。
灵驹还有半日才能到海市。
谢朝辞生无可恋地想,就这情形,半日一过,恐怕他半条命都要没了。
他深吸一口气,任凭宋迎八爪鱼一般粘在他身上,闭上眼,吐息打坐。
未几,宋迎迷迷糊糊觉得这东西的寒气更重了,好不开心,手不由得摸到了谢还的腰侧,在那凹下去的腰眼处按了两下。
他只是觉得好玩儿,却不料谢还猛的睁开眼,闷声咽下了嘴里的血腥,道:“你真是……”
他拨开宋迎的手,沉声命令:“不能碰那里。”
宋迎一脸茫然地看向他。他都烧糊涂了,根本理解不了谢还说的什么意思,不过下意识觉得这事物生气了,于是老实下来,还讨好般在谢还颈窝处蹭了蹭。
谢朝辞:“……”
还能怎么办,除了宠着,还能怎么办???
“乖一些。”谢朝辞摸了摸宋迎的额头,依旧滚烫,只是好了一点点。
他叹息一声,“这样累不累?”
宋迎早就没了力气,单纯像块锦缎一般挂在他身上。谢还按着他的肩,轻轻引着他躺下:“躺着吧。”
宋迎死死揽住谢还的腰。
“我在,不走。”谢还轻声安抚,但是宋迎宛若孩童,非但不听,反而更用力了。
谢朝辞拿他没辙了,由他抱着,缓缓向后躺下:“这样行了吧。”
怀里人得意地在他身上磨蹭。
谢还轻轻在他屁股上打了一下:“别乱动,睡觉。”
宋迎老实了。
半日后,灵驹总算到了海市。
宋迎这模样,凤麟宗肯定是不能回去了,谢还只能把他带回这里,而且他的府邸有冰池,正好可以舒缓宋迎的症状。
海市已经在此停驻近两个月,依旧人来人往,客驿不绝。
灵驹载着马车从上空飞驰而过,流星般落入禁地。
水阁外青莲盛放,风拂涟漪。
谢朝辞抱着人踢开雕花木门,在书房柜架上打开一个暗格,暗门缓缓洞开,便是扑面而来的寒气。
白茫茫的一片,寒雾弥漫,难以视物。谢朝辞轻车熟路地顺着台阶而下,大约走了百十步,便来到一处幽深的冰池边。
四面墙壁几盏银台,亮着一颗颗明珠,乳白的光把这近乎密闭的空间照得恍如白昼。
有台阶下到冰池里,谢还连衣服也来不及掀起,径直抱着宋迎下了水。
这水冰得透骨噬魂,修士下来也要冻得喊爹喊娘,谢朝辞却浑然不觉,仿佛早已习惯,淌着及腰的冰水来到中央一处石台边。
宋迎自打进来就舒服了许多,这里的寒气比贴着的这家伙多了不知道多少倍,谢朝辞一下水,他就迫不及待地扑腾着要往水里钻。
原本谢还只想让他待在石台上,可他闹得太厉害,手一滑,人就沉到了水底,冒出一串泡泡。
他把人捞起来,道:“只泡一会儿,久了你受不住。”
宋迎被他放到石台上,半边身子都浸在水里,靠着身后的石壁,惬意地哼哼了几声,沉沉睡去。
接下来几日,宋迎一直不甚清醒。
虽然有冰池缓解,但烧一直未退,一会儿觉得自己变成了生前模样,教谢还剑诀,可这孩子不知道在想什么,全然没有听进去,于是便打了他手心,罚他去思过堂反省。
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变成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跟在谢还屁股后面到处跑,还见到了同门的师弟。
他都不知道哪个才是自己,浮浮沉沉间,在白惨惨的寒雾看见个依稀的人影。
那人躺在一块台子上,一动不动,仿佛沉睡了一般。
再度睁眼的时候,又看见谢还手里端着碗,拿着勺子,神色有些严肃,似乎说了什么。
好半天,宋迎才听到一句仿佛从天边传过来的话:“乖,吃一点。”
……
吃什么?
好困,算了不管了,还是睡觉吧。
于是他又睡着了。
某一天,宋迎觉得身体里的燥热迅速淡了下去,经络里灵力充沛,久违的轻盈感席卷全身,他倏然醒了。
也许是太久没感受到这么顺畅的灵力了,他起身的那一刻,手里灵力一个没收住,啪嗒一下打在了身下石台上。
然后轰的一声,和碎石齐齐落水。
然后他就被冻傻了。
冷……
冷极……
刚恢复的身体,在这极寒的水里一浸,顿时四肢百骸都成了冰碴子。
他挣扎着在水里扑腾,连自己其实会水都忘了,大概片刻,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只手把他拎小鸡似的捞了起来。
“不是说了要乖一些,怎么还……”
谢朝辞顿住了。
宋迎似一只落汤鸡,目光清明,怔怔看着他,有点蒙。
“醒了?”谢朝辞眯起眼,旋即烫着手般,把宋迎丢到地上,大氅也丢给他,冷冷道:“披上,出去更衣吃饭。”
???
宋迎反应过来了:“你怎么这么凶,我得罪你了?”
谢还回头,瞪着他:“你昏迷了半个月。”
“啊。”宋迎莫名觉得脑子比之前好使了,道:“都是你在照顾我?”
“除了我还有谁。”
谢朝辞大步走上石阶。
宋迎跟在他身后,裹了裹大氅:“多谢啊。”
不经意回头,瞥见那茫茫雾里躺着的人影。
宋迎眼皮一跳:“谢还,那儿怎么还有个人。”
谢朝辞头也不回:“睡着了,不用管。”
“哦。”
宋迎又回头看了一眼,直到石阶一转,视线被墙壁挡住,才收回目光。
密道尽头有光亮,暗门是开着的,一出来,闻到新鲜空气,宋迎感觉自己像是死了一回。
哦,两回。
这里应该是谢还的书房,碧纱橱后依稀有张小榻,大概是看书累了休息用的,谢还在那里找出一身衣服,递给宋迎:“去换了。”
宋迎见他脸色不佳,话也不好多说,拿着衣服进了屏风后,展开一看,有点眼熟。
这不是谢还小时候的衣服吗?
当然,这个“小时候”是相对于宋仙师来说,大概是十七八岁的样子。
照着身形量了量,居然差不多,穿上,还挺合身。
这衣服是素白的,只有袖口用紫色道纹略一装饰,简单雅致。谢还虽然穿不着了,却洗得十分干净,没有褶皱,仔细闻闻,还有有一抹淡淡的花香。
宋迎以前极少穿白衣,都是玄青的深色道袍,显得稳重一些,不过他挺乐意谢还穿素净衣服,更显活泼和青春,所以出去扶道的时候,偶尔有看中的衣服,就给谢还买下来。
这一件似乎也是?
换好了衣服,整理了衣襟袖口和紫色银纹的腰带,宋迎走出屏风。
谢还已经准备好了饭菜,听见脚步声,把小米粥推到了对面,道:“来吃饭。”
然后不经意瞥了一眼宋迎,当即一愣。
宋迎见他看直了眼,还以为出了什么问题:“嗯?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
谢朝辞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没有。”
心里却翻江倒海。
好看。
衣服好看。
人更好看。
☆、重回凤麟
外面日上三竿,应是午饭时候,谢还准备的饭菜很清淡,大概是为了照顾他的身体,没有什么油腻的东西。
宋迎慢吞吞地喝了半碗小米粥,吃了一些青菜,然后擦了擦嘴:“吃饱了。”
谢还还没吃完,沉沉嗯了一声。
“岁千秋……”
“已经按照遗嘱葬好了。”
宋迎陷入沉默。
“人已经走了,伤心无益。这几日你先休养。”
宋迎道:“我还是回宗门吧,这么多天,他们一定发现我不见了。”
谢还淡淡应了声:“嗯。你灵脉还未完全契合,不便调用灵力,我送你,快一些。”
“好,多谢。”
御剑而行,海市到凤麟宗大抵一天一夜的时间,谢朝辞彻夜不寐把人送到时,天还蒙蒙亮,幻化后的剑很宽,宋迎缩在他面前浅眠。
谢还把人叫醒,道:“到了。”
宋迎睁开朦胧睡眼,发现身上盖着谢还的大氅,在空中走了一晚,身上竟半点湿气都没有,暖暖和和的。他下意识去摸谢还的衣袖,道:“你这样会受寒的,衣服都潮了。”
“师叔把你托付给我,我当然要照顾好你。”
宋迎笑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不需要照顾,我走了。”
他把衣服还给谢还,长剑落在小山门前,这小山门毫不起眼,连个守门的都没有,只能凭腰牌进入,因此不会被发现。
宋迎拿出腰牌,山门上的结界会自动感应,旋即,他动作一滞:“我还忘了问你,你之前是怎么进来的?”
谢还站在树影下,披上衣服,手伸出来,变戏法般,指节上挂了个腰牌:“我可是光明正大进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