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只船在浪头里颠簸沉浮,船上灯笼摇摇晃晃,忽明忽灭,外面风大雨急,好在这船上房间都是连着的,宋迎扶着走廊两侧房间的木板,按照梦里的记忆,走近路,来到了一个单间前。
房间是黑的,没有掌灯,说明主人不在,宋迎脱下鞋子,推了推门。
没锁,是开着的。
屋里一片漆黑,他摸索着来到书案前,翻了两下,果然找到一张纸,上面字迹与梦中无异。
再往下,是个小瓷瓶。
打开微微一嗅,嗅不出什么味道。
他从旁边撕了一张纸,倒了些药粉包好,然后把东西都放回原处,就匆匆离开了。
保险起见,他还是拿着药回去找药师确认一遍为好。
这艘船是凤麟宗的船,专供师生门走水道用,宋迎也不知他们这一行人要去哪里,做什么,不过凤麟宗贵为剑道宗门之首,平时四面八方的委托不计其数,可能是南边有哪个门派出了事,请他们前去解决。
这船他很熟悉,江楼月口中说的师叔,想必也是生前他认识的,既然要把大家聚在一起,场地必须要大,整艘船都是楼上楼下供人休息的小房间,唯有餐堂地方最大。
按照这个猜测,他通过楼梯摇摇晃晃来到甲板下的餐堂。
果不其然,堂里灯火通明,传来说话声,宋迎略一整顿衣裳,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江楼月:“师弟,你总算来了,怎么这么久,大家都在等你!”
“闹肚子,耽误了。”
宋迎进到里面,因为之前简单洗漱过,所以他看上去气色好了一些,一身白衣,五官清秀,虽然脸色苍白,有些疲惫,但还是盖不住那清隽的气质。
堂内众人只是看了一眼,便依旧转过头说说笑笑起来。
江楼月忙把自己身旁的位置腾了出来:“师弟,坐。”
“不了师姐,这里人吵,我头疼。”宋迎正要找个角落坐下,忽有人喊道:“宋敬之,过来。”
宋迎抬眼,是个横眉冷目的中年男人,一说话,满室人声都小了一半。
江楼月口中的师叔。
的确是生前他认识的。
☆、半生如浮萍
宋迎微笑着走过去:“师叔。”
他笑起来像是有魔力一般,一双桃花眼弯着,皓齿半露,目光专注,好似眼中有万千柔情,全世界只剩眼前人,叫人怎么也生不起气来。
那中年修士听到这声师叔,脸上怒色顿减,声音也低了下来,道:“你怎么回事,好好的跳什么江,有什么想不开非要寻死?身体如何了?”
宋迎道:“没有大碍,只是好多事都记不起来了,可能是摔坏了脑子。”
周围人哈哈大笑起来。
方应觉微嗔:“怎么说话,这不是好好的,真记不起来也罢,于你也是件好事,以后可别再做这种傻事。”
“嗯。”宋迎点了点头,伸出一只手,直白道:“师叔,我也不知怎么,醒来运了运气,总是感觉滞涩,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您能给看看吗。”
这位“师叔”方应觉,是凤麟宗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老,主修剑道兼修医道,已经四十多岁,为人不苟言笑但却尽心尽力,教导起弟子来更是严厉,这一点和宋迎有些像。
虽然生前他是宗主,但却不怎么过问宗门大小事务,都是交给副宗主徐文引处理,所以对方应觉了解不深。
听闻他这么说,方应觉皱起了眉:“我看看。”
说着他把手搭在宋迎手腕间,感知了一会儿,眉头越皱越深。
宋迎静静看着他,像一只无辜的兔子,睁大水汪汪的眼睛,“师叔,可有看出什么?”
因为船上有宗里带来的药师,之前宋迎落水,方应觉就把人交给了药师,并未为他把脉,这一把,可让他看出了不对。
他虽然不如专修医道的,可这孩子灵脉竟然枯萎成这样,一看就知道不正常。
他沉声道:“敬之,你这状况多久了。”
宋迎煞有介事地想了想,“很久了,从成为宗主弟子后,就每况愈下,渐渐成了这样。”
“怎么不和宗主说?”
宋迎挠了挠头,有意无意地朝江楼月那边看了一眼,“楼月师姐说不是什么大问题,让我不要打扰师尊,师尊贵为宗主,每天要务繁多,我也不好意思叨扰他……”
方应觉有些上火:“师父就是传道受业解惑的,不好意思你拜他为师做什么!你……你这……唉!”
“师叔,你别生气啊,我怎么了,是不是治不好了……”
“没有的事,”方应觉不忍告诉他真相,但也知这其中定有蹊跷,于是低声道,“你最近不要用气,需要静养,我稍后让药师开个药,你慢慢吃就好了,别急,你这状况都有谁知道?”
宋迎道:“我只告诉过楼月师姐。”
“好,先不要告诉别人。”方应觉拍了拍他的手,“我会告诉宗主,你别担心,养好身体,千万别再运气动用灵力,知道吗。”
“好。我都听师叔的。”
方应觉眉宇间笼上了一层阴翳。
他早就听过宋迎的事,不过因为不是自己的弟子,他也不好过问,只当是少年心高气傲,自恃天赋荒废了修炼,没想到居然是因为灵脉阻塞。
徐文引这个宗主也是,师父怎么当的,亲传弟子都变成这样了,居然毫不知情!
也是这孩子傻,人家说什么是什么,这下可好,耽误了最佳的时机,已经很难根治了。
方应觉又说了一些宽慰的话,才道:“敬之,听说你醒了一直在睡觉,是不是还没吃饭?内堂正在吃饭,你快过去吃一点,身体要照顾好。”
虽然没什么胃口,可方应觉这么体恤他,宋迎心头一暖,点头应了:“好。”
他慢慢往内堂走去。
这个点已经过了晚饭时候,多数餐堂员工正在吃饭,宋迎进去说明来意,就被一个瘦厨子带到一间小餐厅,里面菜色虽然不如正餐,但清淡朴素,正合宋迎现在的胃口。
厨子帮他盛了一碗米饭,笑道:“这么瘦多吃点,想吃什么自己拿就行。”
宋迎回以一笑:“多谢。”
餐厅里简单摆了几副桌凳,还有几个大妈和厨子正在吃饭,边吃边唠嗑,宋迎挑了几样清淡的,坐到他们右面的位子上。
几个人聊得热火朝天,多是些家长里短,这些人是凤麟宗专门聘来的,都是普通人,不修道,所以聊天内容也跟仙门不搭什么边。
宋迎安安静静吃着饭,忽然听见他们聊天反复提及“海市”一词,于是抬头问:“海市是什么?”
几个大妈哈哈大笑,瘦厨子也忍俊不禁:“小友睡糊涂了吗,咱们宗里此次南下,不就是奔着海市去的吗。”
宋迎道:“叔叔,我前两天摔到头了,好多事儿都忘了,又不好意思问同门,能跟我仔细说说吗。”
一个胖大妈道:“呀,摔忘了?头疼吗?晕吗?看过药师没有?”
“看过了,说不碍事,就是忘了事情。”
宋迎又看向那瘦厨子。
那瘦高个儿在凤麟宗做了几年厨子了,见怪不怪,笑了笑,朝他招手,“过来吃,我们几个跟你说说。”
宋迎便端着饭菜过去了。
刚坐下,另一个大妈看他吃得清淡,夹了一个没动过的鸡腿给他:“咋能吃这么素呢,都瘦成啥样了,吃点肉。”
宋迎连忙道谢。
宋敬之的死一直让他心里塞塞的,这会儿有人关心,终于好了一些,笑道:“这个海市是做什么的?”
“听说就是个大市场,什么都有,我们也是头一回去呢,宗里这回说是去采办东西。”
宋迎疑惑了:“采办东西不是有专门的人负责吗,怎么方长老和弟子们都跟来了?”
胖大妈仿佛说什么机密一般,低声道:“所以一定不是采办寻常东西,这我们就不晓得了。”
“这个海市,是很久以前就有的吗?”
“不是,才几年吧,反正不到十年,不过特别有名,好多有钱人都在海市买东西呢。哎,刘姐,我上回跟你说的那个乡邻,做布料生意的那个,他就带老婆去过海市,嘿,别看他在我们那儿那么有钱,听说从那儿回来,他老婆骂了他一个月的穷鬼,后来逢人就说打死也不去海市了,现在有钱也不臭显摆了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另一个厨子:“听说有人专门在海市靠岸那两个月乞讨,结果发家致富,做起买卖来了。”
“啧,说得我都想去要饭了……”
“你听老牛胡吹!上回他还说有人卖鸭子挣了六七万金珠,可拉倒吧,真要赚钱他自己怎么不去?”
“嘿,那鸭子我养得起吗?买个苗都好几千的金珠呢!我倒是想!你这大嘴巴,吃你的鸡腿吧!”
几个人又嘻嘻哈哈聊了起来,宋迎边吃边听,时不时问上几句,等他从内堂出来,外面竟已没什么人了。
宋迎拦住一个要走的弟子,道:“这位师兄,大家都回去了吗?”
那弟子看他一眼,嗤笑一声,话也没说,走了。
宋迎也不在意,目光在堂里看了一圈,发现方应觉还在,正在一个角落里喝酒。
他走过去:“师叔,人怎么都散了。”
方应觉见是他,爽朗一笑,道:“暴风雨停了,我就让他们回去睡觉了,你也快回去休息吧,明天就能到金珠港了。”
金珠港就是海市的所在了。
宋迎没走,他盘膝坐下来,道:“师叔,我们去海市做什么?”
方应觉:“连这也忘了?”
宋迎摸了摸鼻子:“忘了。”
“唉,说起来也不知真假,有传言说灵梭要在这次海市上拍卖,很多宗门都派人过来了,咱们宗也不得不出手了,这些年,凤麟也真是多事之秋……”
嗯?灵梭?
宋迎见方应觉欲言又止,想必还有话没有说尽,也不好再问。大概是什么新发现的灵器,仙门都在争抢吧,这种事也司空见惯了。
至于方应觉说的多事之秋,宋迎不用想也知道,收了那样的弟子,还能跟着长老出任务,宗内风气想必大不如前,况且他生前又立了那个遗嘱,凤麟宗在仙门的地位必然大受撼动。
“师叔,酒多伤身,你少喝些,我先回去睡了,你也早点休息。”
方应觉冲他摆摆手:“去吧去吧,我等会儿就回去。”
宋迎这才起身离开。
外面风雨确实停了,有几个人正在扫水,茫茫水面沉浸在夜色里,两岸树影丛丛,远山交错,偶有几点灯火。
江上就热闹得多了,大小航船前前后后,灯火长明,浩荡水面犹如一条发光的缎带,船只如叶,往夜色深处流淌而去。
除了商船,大多数都船只都升着宗门旗帜,果然如方应觉所说,大小门派都为了灵梭出动了。
宋迎在船边站了一会儿,隐隐有些期待这个所谓的“海市”和“灵梭”。
回到房间,脱了鞋子,宋迎一头倒在床上。
灵梭一事当头,现在还不是和江楼月较劲的时候。何况即便这药是断灵散无疑,江楼月也完全可以抵赖,说毫不知情之类的。
恐怕要想个万全之策,才能功成身退。
未几,宋迎泡了个脚,打算熄灯入睡。
就在他走到桌边时,门忽然被人敲响了。
江楼月在门外小声道:“师弟,你睡了吗,我给你冲了一杯安眠汤,喝了再睡吧。”
☆、海市蜃楼
安眠汤?
只怕有问题。
宋迎半信半疑地打开门。
江楼月穿着一身单薄里衣就出来了,刚下过雨的江上有些冷,她怀里捂着一个瓷杯,人在风里微微发抖,看着楚楚可怜。
若是换做以前的宋迎,少不了要一阵心疼,再由衷觉得师姐是天底下待他最好的人。
宋迎心中毫无感觉。
这女娃看着小小的一脸单纯,若真是那歹毒之人,未免城府太深。
江楼月把瓷杯递了过去,笑道:“师弟,我就知道你还没睡,来,快把汤喝了。”
“师姐,我刚在餐堂吃了饭,现在还饱着,喝不下了,要不师姐你喝吧,晚上冷,喝了暖暖身子。”
江楼月笑:“我喝过了,这是特意给你准备的,你现在喝不下的话就放到屋里,渴了再喝。”
“好。”宋迎接了东西,“师叔说明天就能到港,师姐早点回去睡吧。”
“不急。说起师叔,我看之前在餐堂,他帮你把脉了?”
“是,师叔说我落水怕我风寒,帮我看了看。”
江楼月眼神忽然有些躲闪:“那……可有看出什么?”
宋迎一笑:“他说没什么大问题,就是灵脉堵了,说帮我开个药疏通一下,就好了。”
江楼月有点错愕:“灵脉堵了……能治好?”
“师叔说能,我信他。原来这些年我修为一直没有精进就是因为这个,等治好了就能和以前一样了。”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江楼月皮笑肉不笑,“真是太好了……”
宋迎笑着摆了摆手:“所以师姐快回去睡吧,不要担心我啦,做个好梦。”
江楼月讪讪的:“嗯,好……”
送走了江楼月,宋迎随手把安眠汤放到桌子上,然后躺下睡觉。
他现在不同往日,这宋敬之本就是十七八的年纪,正值年少,热血纯真,不能像他那样老成,否则引人怀疑,必要时,还是要装装傻,活泼一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