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特捏了捏他的肩膀:“行了,你不需要再发出这种感慨了。你岁数大吗?你现在才二十岁!真真实实的二十岁!”
被提醒了这一点后,伯里斯连站姿都挺拔了不少:“也对,这都得感谢您。那您去吧,回来时如果过了晚餐时间,您可以去找威利斯先生,他会给您安排夜宵的。威利斯就是那个穿白围裙的肉魔像……”
洛特挥挥手,赶紧消失在了伯里斯的视线里。再拖下去,他怀疑法师会提出让他带点心路上吃。
重获自由的骸骨大君离开后,重获青春的法师呆站了好一会儿。
趁着四下无人,伯里斯突然原地蹦跳了几下。没有骨刺和骨质疏松,没有足跟痛和心肺病!这感觉真好!他神清气爽地走出去,叫来浮碟,向地下室徐徐降下。
他得去看看残存的魔像军队,离开异位面时他陷入了昏迷,不知艾丝缇是否顺利把它们带了回来。
来到地下室的练兵场里,伯里斯露出满意的微笑。艾丝缇果然把残存的魔像军队带回来了不少,此时她正坐在一只小型浮碟上,飘在一只大型魔像的头顶。
听到门口的动静,艾丝缇回头看去:“三善神在上啊……导师,您变成这样了我真不习惯。”
伯里斯走进练兵场:“说了多少次了,别在我的塔里呼唤三善神,就算呼唤了他们也听不见。”
“口头语而已。”艾丝缇说着,坐在原处欠了欠身,“对了,导师,我应该向您道歉,昨天我表现得过于任性了。”
伯里斯摆摆手:“你还年轻,遇上那种场面稍有失态是难免的。而且我也有错,我应该事先和你多沟通。没事的,你做得已经很好了。”——除了非要我先吻骸骨大君的时候。都是因为你这个建议,让我愣在那看起来傻乎乎的……伯里斯把最后这几句憋在了心里,这么大岁数的人,何必和小女孩计较。
“你在修理它们?”伯里斯抬起头。
艾丝缇也把视线放回魔像身上:“是的,只可惜我只能带回来这么点了。有些魔像在战斗中就不行了,还有的在位面崩溃中遭到了波及。我启动跟随口令,好歹是带出来了一些,更多的就……”
“你做得很好,”伯里斯抬头观察了一下她身边那个大家伙,“这只的核心宝石坏了,别修了。下来吧,你也应该休息一下。你什么时候回王都?”
“今天下午启程,我的仪仗驻扎在铃兰隘口那边。”
伯里斯点点头:“好。你跟我来,我有事和你商量。”
法师带着公主来到书房。伯里斯的书房、卧室、实验室门上都有魔法防护,没有他本人的同意,别人一步也不能踏足。昨天回到塔里后,因为艾丝缇进不去书房或卧室,所以只好和骸骨大君把导师放在了休息室的沙发上。休息室只有普通书籍和日用家具摆件,没有重要法术物品,门上也没有任何魔法。
现在进入书房时,伯里斯隐约感到了一阵不太对劲的波动。这感觉就像是……假如他是一尾鱼,布满魔法痕迹的书房对他来说就是温度适宜的水池,他一向自由穿梭其中,正所谓是鱼不见水;而今天的“水池”温度似乎稍有不同,小鱼仍然可以游弋其中,却在进入的瞬间产生了隐约的不适。
不适感很快就又消失了。伯里斯姑且认为,也许因为自己的灵魂被来回转移了太多次,和这个变年轻的身体还不太同步,所以现在他对书房里的魔法有些敏感。
第5章
伯里斯要和公主谈的正是自己变年轻这件事。变年轻会给他带来无限的好处,但也会为他增添不少无法避免的烦恼。比如,他该怎么向外界解释这件事?
如果他是那种终年足不出户的孤僻法师,那他也就不用担心这个了,可偏偏他不是。
六十岁以前,他在奥法联合会担任过议长。他是唯一一个担任过议长的死灵学研究者,甚至可以说,他是唯一一个没有被学会排挤过的死灵师。他不受排挤的原因既简单也复杂:因为他不仅是死灵师,他还有更多身份。他是法术发明人、军事魔像设计师、魔法武器工厂负责人、冒险者工会永久顾问、十国邦联施法材料商会董理、南北两大奥术学院院董……
“死灵师”这个身份也许不怎么光荣,而伯里斯并不仅仅是死灵师。他的头衔个个显赫,没人能把他当寻常法师对待。
现在问题来了。伯里斯不可能就此销声匿迹,他还得继续工作、继续研究。他和艾丝缇聊了一会儿,两人合计出几个办法,但都不太完美。
第一个办法:假装年轻的伯里斯是“老法师”的后代,再对外声称老法师已经病逝……这么做不难,问题是很多人都知道伯里斯孤家寡人无儿无女,如果在他“死后”立刻冒出一个后代来,此人身份必定会受到众人怀疑。伯里斯会有一笔数额可观的“遗产”,就算“年轻后代”拿得出可信的证明,也难保会不会有人心怀歹意,故意煽动是非。伯里斯倒不是怕纷争,只是因为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太占精力了,他不想因此耽误正常的研究生活。
第二个办法:减少不必要的见面活动。在必须出席的场合,则用法术将自己变回八十四岁的脸。不是幻术,而是用真正的肉体变化类法术。这办法不错,能减少很多不必要的解释,足够应付商业活动了……不过如果是去和一群法师开会怎么办?很多资深法师会给自己的镜片甚至眼球常年附上侦测类魔法,他们肯定能发现伯里斯的脸上荡漾着源源不绝的法术波纹……
第三个办法:直接向外人说明伯里斯变年轻了。商业机构肯定不会有什么反应,他们只会觉得,哦,毕竟他是法师嘛,尤其还是死灵师,他对自己干出什么事来都不奇怪……而同行们就没那么好应付了。别的死灵师一定会想方设法打听他用了什么办法。不是幻术,也不是限于表皮的、时间有限的变化术,更不是改造尸骸……那还能是什么?做了什么事才能真正逆转身体的衰老?目前为止没有任何法师能做到这一点。如果伯里斯把这事坦诚相告了,就算他说这是机密,接下来的日子他也少不了被同行刺探骚扰。
最后,伯里斯只能选择走一步看一步,依情况混合使用几种不同的谎言。艾丝缇是萨戈帝国的公主,她也可以在需要时帮伯里斯安排一些利于解释身份的便利。
“毕竟我们必须隐瞒骸骨大君重获自由这件事,”伯里斯坐在书桌前,托着额角,“他是三种生命的混合体。上古神,炼狱生命,以及复生死灵。普通人不知道他是什么东西,但法师和神殿里的牧师肯定都在古书上发现过他的痕迹……虽然那些人大概不会相信他真能重获自由。”
艾丝缇想了想,问:“说到他……导师,其实我一直不是很明白,骸骨大君究竟能给您带来怎样的好处?我知道您有您的理由,不知您是否方便向我解释?”
刚才伯里斯一直因外貌问题而愁眉紧锁,听到这个问题,他的眼角竟浮现出一丝笑意。“一言难尽啊,”他摇摇头,“艾丝缇,你也看过不少关于骸骨大君的记载吧?”
“是的,我看过不少。”
“光看他的身份,你就应该能想象出他身上有多少神秘之处……真想把好处一条条列出来可不容易,这哪里是一两句话说得清的。研究都得循序渐进。”
“我懂了。”艾丝缇点点头。以她对伯里斯的了解,她听得出这个回答只是敷衍而已,看来伯里斯目前并不太想给她解释详细目的。艾丝缇并不着急,研习魔法让她懂得耐心的可贵,她早晚会知道原因的,不用急于一时。
于是她换了个同样挺重要的话题:“导师,关于骸骨大君……还有一件事我不知该不该说……”
“你都提了,我还能不让你说吗?”
公主抬起头,面色纠结地看着导师二十岁的脸:“昨天我们回到塔里之后,是他抱着您来到休息室的。”
“是吗……这还真是有点意外,”伯里斯假装低头在抽屉里翻东西,“我还以为是你用浮碟把我搬过去的……”
“还有,帮您换衣服的不是威利斯,而是骸骨大君……”
伯里斯翻找东西的动作顿了顿。他沉默了一两秒,不自然地笑着说:“哦……这也不奇怪。我身上有很多魔法物品,法袍上还有防护法术,它们会在我失去意识时保护我不受伤害……幸好是他,如果是你或者别人的话,你们有可能会因我的法术而受伤。”
艾丝缇说:“他确实触发了您身上的法术。当时他在走廊上脱您的衣服,把能触发的法术都触发了一遍……但他一点事都没有。他好像对那些法术免疫。”
“这也不奇怪……”伯里斯喃喃着,他还不知道,艾丝缇马上就要说出更惊人的事情了。
艾丝缇低头捏了捏眉心,说:“还不止这些。做完那些后,他把您抱到了沙发上,然后……然后又亲了您好几次……亲的是嘴。”
伯里斯僵在座位上,竭力维持着脸上云淡风轻的表情。
“还有……他还管您叫宝贝。”艾丝缇补充。
伯里斯干咳了两声,说:“好……我知道了。不过艾丝缇,你为什么要特意跟我说这个?”
“原因很简单,您别笑我,”艾丝缇说,“我没和异界生物打过什么交道,所以不知道他的行为是否正常,但站在我自己的立场上……如果是我昏倒失去意识,在不省人事的情况下被人又亲又摸,我会希望有人能在事后告诉我,让我知道那期间发生了什么。不管我愿不愿意,都该让我知道真相,必要时这个旁观者也可以为我作证……这些想法和法术无关,大概只是身为女性的一种警惕吧。”
伯里斯胃部隐隐绞痛,脸上一阵发烧。看来在艾丝缇的眼里,昨天的导师不是在位面崩溃中昏倒的施法者,而是第一次喝酒就断片的宫廷侍女……年轻天真,毫无防备,被刚出狱几小时的危险男人动手动脚还浑然不觉。
“嗯,我知道了,谢谢你的细心,”伯里斯尽可能平静地说,“我猜骸骨大君对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方式还不太熟悉,将来我会好好和他谈一下的。”
“对了,他说他的名字叫洛特……”艾丝缇说。
“是的,他也对我说了。真是个非常朴素的名字。”
“现在他……”
“他说要去外面逛逛,可能晚上或者明天清晨回来。”
艾丝缇因导师的轻率而吃惊:“您就这么让他一个人出去?”
“他被困那么久,应该放松一下的。”
“不是这个问题……您不担心他会做出什么过分的事吗?”
伯里斯的脸上又浮现出那种微笑——艾丝缇一直怀疑这个笑容颇有深意,但又不知从何问起。
“没事的,他不是那种难沟通的类型,”伯里斯说,“我相信他不会给我添麻烦。”
“您有自信掌控他?”
“不,谈不上掌控,我只是……”
说着的时候,伯里斯正好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指。二十岁的他有一双白净修长的手,美中不足的是,这双手的骨节有点大,其中三个指尖还有点扭曲。
伯里斯的眼睛似乎穿过了时空,看见这双手撑在雪地上,慢慢陷入积雪之中……
“我只是……对他稍有了解而已。”他渐渐收敛笑容,说完了后半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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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丝缇离开后,伯里斯整顿了一下情绪,重新投入到日常的研究之中。前些年他一直在研制新的储法武器,因为最近他忙于造魔像和寻访异界,储法武器的研究就被搁置了下来,现在该让一切回到正轨上了。
他有了健康的体魄,灵巧的双手,摆脱了血压不稳和骨质疏松,按说他应该能在实验中提升不少效率。但当他在实验室待了一个多小时后,他渐渐意识到……大事不好。
他不仅没能提高效率,反而可能在面对一场巨大的麻烦。
当他试图对咒语池施展一个高阶法术时,他失败了。咒语正确,材料完整,施法过程毫无问题,可他就是无法唤起灵魂中相应的力量。
这是个相当可怕的兆头。他立刻想起了自己走入书房时的感觉:周围的法术仍然认得他、为他服务,他的身体却感到了异常波动。
他立刻试了几个别的法术。从他最擅长的死灵系到最不擅长的元素力场,从他能施展的最高阶法术到同一体系的低级戏法……实验一直进行到了黄昏,伯里斯心里有了初步的答案。
现在他几乎无法施展任何高阶法术。
凡是当年真正的二十岁的法师能用的魔法,现在的他也可以成功施展;凡是当年他还没学会的,现在他也无法施展。
令他稍感欣慰的是,他的记忆没有问题,学识也都在。某种意义上说,他并没有“遗失”那些法术,所有的咒语、技法、灵性都还在,它们都仍存在于他的头脑里,问题是,他的身体与灵魂不能完全同步,就算他做出完美的施法过程,他的身体也没法建立起咒语与最终法术效果之间的联系。
此时艾丝缇已经离开了高塔,回到了公主仪仗之中。伯里斯想把她叫回来,在放出送信鸟之前,他又放弃了这个想法。艾丝缇毕竟是公主,外界只知道她需要长期找死灵师看病疗养,却不知道她也是个法师,让她在仆从和骑士们面前接触魔法构装体可不是什么好主意。而且,就算她回来也没什么用,她的学识还不够,对现在伯里斯面对的困境根本帮不上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