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酷爱打听猎奇逸闻,”洛特坦荡地说,“最奇怪的是,大树不是被伐断的,是被一道雷电劈断的。那时是初春,当天无雨无雪,昼夜晴空。”
“我明白了,”伯里斯再次望向小塔琳娜,“您怀疑这是‘强制感染’现象……”
所谓的“强制感染”,是一种偶尔出现在天生血脉施法者身上的现象。术士的施法能力是藏匿于其血脉中的,有些人能够适时自我觉醒,甚至更幸运点还能被资深术士赏识引导;也有的人怀有天分却从未察觉,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还能施法。总体来说,“术士能力”是一份恩赐,而不是强制的枷锁,拥有这份礼物的人可以选择深挖自己的天分,也可以选择一辈子都不理睬它。
但是,有一种情况例外:一旦遭遇魔法扰流,天赋者的血脉能力就会被强制撕扯出来。
魔法扰流是一种残留在世间的异界力量,据说它从远古时就存在,是异界被从人间割离开之后的残留物。它融合了各类未知位面的力量,其中包括炼狱或暗域之力,甚至包括一些神术脉络。
对大多数人来说,魔法扰流并不危险。普通人感觉不到它,法师们可以利用它做研究,牧师们可以通过它来判断神明的足迹,成熟的术士则可以通过它来梳理体内的力量,让自己控制元素的能力更精准稳定……总体来说,不论你是普通人还是受训过的操法者,你都不必担心被魔法扰流伤害。
它只对一种人具有威胁性——那些拥有术士天赋,却又尚未觉醒的人。扰流会暴力撕扯你的身心,恨不得将你的力量都扯出来,不管你愿不愿意,它都要让你爆发。
有些研究者认为,扰流会一边扯出天赋者的全部力量,一边又裹挟着其它异界魔法钻进受害人的身体,抹杀其意识,反噬其灵魂。受害者最终会精神失常,变成一个承载着扰流的空壳。这种现象,就被称为“强制感染”。
令人欣慰的是,自有记录以来,遭受过“强制感染”的人其实少之又少。第一是因为魔法扰流本就罕见,第二是因为这东西对已觉醒的术士只有好处,没有危害。
哪怕你弱得只能擦一个小火花,你也算是已觉醒的术士,即使你不知道这叫做魔法,即使无人引导你,你也不会被扰流伤害——这就像游泳一样,哪怕你只会漂浮或狗刨,哪怕你一点竞技技巧都不懂,只要你在水里不会淹死,你就已经算是能游泳了。
“但落月山脉的情况不太一样,”伯里斯思考着,“就算王妃真是因强制感染而死的,就算现在塔琳娜也是受到了这方面的影响……可那个红秃鹫呢?他很多年前就是术士了,打仗时他还用魔法协助过亲王。按说,魔法扰流不会让这样的术士发疯,更不会让他因为心智不稳而变弱。”
兰托亲王回到了马上,塔琳娜也被侍女和夏尔搀扶着进了马车,车队准备继续上路。“所以我们去看看就知道了。”洛特站起来,伸手向伯里斯。
伯里斯接受了骸骨大君的帮助,拉着他的手站了起来。走向马车时,伯里斯突然叫住准备去牵马的洛特:“大人,您为什么对落月山脉感兴趣?”
洛特整理着缰绳,没有回头:“因为好奇啊。这么多神神秘秘的事情,我当然想好好参与一下。再说了,国王和亲王雇佣了你,而我是你的盟友,我当然也要跟着来。”
您是对魔法扰流感兴趣吗?伯里斯嘴里含着这句话,却犹豫着没问出口。最后,他换了另一句问:“如果那地方真的有魔法扰流,您应付得了吗?”
“当然,毕竟我是……”洛特看看四周,用口型说,“是半神。”
伯里斯点点头:“存在魔法扰流的地方,很可能也会存在残留的位面薄点。位面薄点是很危险的东西,您要提前做好心理准备,多加小心。”
说这句话的时候,伯里斯提前深吸了一口气。他也不明白自己在紧张些什么,明明该紧张的是对方。
骸骨大君没有立刻回答。翻身上马之后,他才笑嘻嘻地看向伯里斯,回答了一声“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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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餐之后,哭了一路的塔琳娜睡着了。伯里斯本来想看会儿书,可没过多久他也越来越困……马车匀速颠簸着,车外不时传来模模糊糊的交谈声,伯里斯靠在座椅的软垫上,进入了半深不浅的梦境。
梦中,他还在六十多年前,坐在神殿骑士们带来的囚车里。
他们已经在雾凇林里走了好几个小时,森林不见尽头,风雪越来越大。
骑士们走的是和来时一样的路,速度却比来时慢了很多。他们原本计划在黄昏前穿过希瓦河,天黑后进入俄尔德边境,从俄尔德境内借道回到北星之城……现在看来,恐怕他们今天晚上根本走不出雾凇林。
只要能走出森林,渡河倒不是问题。希瓦河在一年中有五个月的冰封期,连重型战马骑兵队都可以通过,它流经数个王国与独立城邦,像一条时隐时现的银色项链般横亘在大陆北端,隔开了十国邦联所在的区域与北方寒霜平原。十国居民很少渡河向北,寒霜平原的原住民也几乎不敢南下,他们恐惧的并不是冰封的河面,而是大河两岸寂静昏暗的森林。
这片寒冷的森林是死灵师们的试验场,早在白塔之主伊里尔出生前就是如此。过去不比现在,那时的死灵师们不仅会被人畏惧,甚至还会被整个社会驱赶、排斥,于是,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被迫离开温暖富庶的故乡,聚居在了没人感兴趣的雾凇林和寒霜平原。其实平原上的游牧民族也十分排斥死灵师,但他们对此无可奈何。希瓦河南岸的国家无动于衷,北岸不属于他们,那些游牧民族自然也不是他们的责任。
后来,伊里尔成了死灵师们之中的佼佼者,他统治了平原上的部族,收服了森林中的原住民,甚至剿灭了反对他计划的法师同僚……他的白塔高高矗立在寒霜平原上,犹如一柄刺入风雪之地的长枪,从此以后,整片平原和森林都成了亡灵的国度。
根据邦联自己定下的法典,只要平原上的统治者不越过希瓦河行事,十国邦联就无权干涉他的任何行为。奥塔罗特神殿几次想干涉此事,却遭到了河畔几个国家的各种阻挠——虽然神殿教区独立于王国之外,但他们显然不能随意出兵讨伐其它领地,否则,今天是向死灵师宣战,明天又会是向哪里出兵?
奥塔罗特教会的圣地大神殿位于北星之城,神殿被称为默祷塔。默祷塔希望能搜集到尽量多的证据,证明伊里尔的魔掌已经伸到了南岸,这样一来,就没有任何国家和城邦能再反对围剿计划了。
其实人人都知道伊里尔的统治范围包括希瓦河的两岸,南岸的宝石森林都已经沦陷数年了……只可惜神殿拿到的证据始终不够充分,它们能说服零星几个法师,却无法说服那些政要贵族。
对神殿来说,学徒伯里斯简直是雪中送炭的贵人。这个学徒先联系了俄尔德境内的法师,又通过他们联系到了默祷塔。他背叛了他的老师,主动交出了一系列惊心动魄的证据——伊里尔的野心并不止于河北岸,现在他已经得到了宝石森林,将来费西西特和俄尔德也岌岌可危。
掌握证据并获得周边国家的支持后,神殿终于派出精锐的骑士团,实现了筹划数年的剿杀计划。在动身之前,支队统领特意询问长官:伊里尔必须被处决,那么他塔内的学徒呢?特别是有心悔改的那一个……
发生这段谈话时,新人骑士马奈罗正好经过议事厅门口。他只听到了一小部分,没听见最终的商议结果。
现在,他走在囚车边,把自己听到的东西大致讲了讲,还安慰伯里斯说:“没事的,到神殿就好了。他们不会太为难你的,北星之城里也有法师,我们还经常和他们合作呢……”
你们当然和法师合作过,而且他们还教了你们很多东西,比如如何判断施法的起手式,比如如何对付法师……伯里斯蜷缩在囚车一角,随着马奈罗的话漫不经心地点头。
马奈罗一心认为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法师是在害怕,因为要去神殿而害怕。小骑士可能永远也没法理解,比起恐惧,伯里斯心中更多的是悲伤。从此后,他没有故乡,没有归属,没有能被肯定的身份。他不仅做出了被所有死灵师唾弃的背叛行为,也因此亲手斩断了自己的翅膀。
马奈罗还在没话找话,伯里斯就有一句没一句地随便应和着。这时,队伍最前方的骑士做了个安静止步的手势,所有人停了下来。
风雪中的雾凇林并不安静。枯枝与冰凌坠地,僵硬的灌木摇摆作响,混乱的风声犹如女妖的号哭……在这些噪音中,唯一缺乏的就是活物的声音,雾凇林中不见走兽,也难觅飞鸟。
咔嚓,咔嚓,咯啦啦。有什么东西从正从迷蒙的远方靠近。它踏着半硬的积雪,折断挡道的树枝,似乎还拖拽着重量不轻的金属物品……听起来像是连枷或铁镣……
“尸心盾卫!”伯里斯睁大双眼,扒在囚车栅栏上,“长官!长官!”他高声对远处的领队喊道,“让他们上马!快让他们都上马!用长枪!”
“什么……你给我安静!”支队统领听得懂后半句,却不明白这个小法师为什么突然如此激动,在他看来,这样大喊大叫简直是故意暴露位置。
伯里斯完全明白这个骑士的想法:“求您了!让他们上马换长枪!我喊不喊都一样,那东西没有听觉,也无法发声,它是靠对体热的感应来寻找敌人的,我们已经被发现了!它个头很高,外皮很坚硬,它的弱点在后背中心类似人类前胸心脏的位置……箭矢和轻武器没用,上马冲锋,用长枪和链锤!”
支队统领犹豫了片刻,做了个手势,命令所有人上马。统领副官朝法师投来不悦的目光:“森林里有埋伏,你为什么不早说?”
“我在信里写得清清楚楚!”伯里斯委屈地叫着,“抓我走的时候,你们还说已经把附近的构装体清理干净了!”
马奈罗也上了马,戴上面罩,这让他的声音变得闷闷的:“我们是应该清理干净了……不管是塔里的还是半路遇到的。来的时候,我们在森林里确实遭遇了构装体的伏击。”
伯里斯双手攥着囚车栏杆,紧张地四下张望:“你们遇到的是什么样的?拦路攻击的?那是护魔盾卫啊!护魔盾卫不会主动寻敌,除非你走进他们的守卫范围;而尸心盾卫不一样,它会主动狩猎!它们的核心燃料是亡灵,平时被掩蔽在土壤中,启动后……”
说到一半,伯里斯停了下来。他突然意识到了巨大的危险——这片土地上肯定不止有一个尸心盾卫。
尸心盾卫很机警,很主动,甚至带有一定程度嗜杀欲望,所以控制起来也比较麻烦,平时伊里尔很少启动它们。它们长期蛰伏在地下,被法术限制着行动……现在伊里尔死了,他的法术估计也失效了。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雾凇林中到底藏了多少试验品?有多少已经死亡,又有多少随着主人的死去而重获自由?
队伍斜前方,敌人的身影隐约出现了,那是个三人多高的巨型构装体,两手各拖着一条重刺链,身周氤氲着死亡的腐朽味道。支队统领一声令下,数名骑士组成围攻阵型,有的负责拖绊,有的正面进攻,支队统领和另两名骑士则负责绕后包围。
伯里斯不懂这些,也不知道奥塔罗特神殿的骑士到底能力如何。既然他们能击败那么多魔像和怪物,还能杀死伊里尔,那他们应该足够强大吧……
有一个法术藏在伯里斯指尖——能够拖慢盾卫速度、安抚其狂暴的法术。它只能针对尸心盾卫,对其它构装体还不一定有效。
可是骑士们说过,他们不允许他施法。伯里斯缩在囚车一角,紧张地看着骑士们的背影,希望他们能够顺利获胜。
对了,那个跟踪者还在吗?忽然,伯里斯想到了那个戴长角头盔的身影。
难道他真的只是骑士中的一员,是我看走了眼?或者他是个逃走的试验品,因为还保有正常心智,所以跟了我们一段就自行离开了?
突然,一阵剧烈的颠簸几乎把伯里斯抛起来。他猛地睁开眼,身手敏捷地扶住了对面的小塔琳娜。
车夫咒骂着年久崎岖的路,塔琳娜呆呆看着窗外,脸上泪痕未干……伯里斯叹了口气,帮贵族小姑娘重新坐好,自己也靠回了垫子上。
这个午觉睡得又浅又短,不过也足以让他恢复疲劳。在惊醒的一瞬间,他竟然还能扑过去接住差点摔倒的塔琳娜……正不愧是年轻时的身体啊,如此健康充满活力。
梦中的昔日,自己也正是在这个年纪。
伯里斯从车窗向后看。洛特骑马走在队伍最末,身形被漂浮骨座椅挡住了大半。他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处,显得比平时正常严肃很多。察觉伯里斯的目光后,他立刻露出笑容,还颇俏皮地挤了挤眼睛。
第25章
路程第一天的下午,塔琳娜时而发愣,时而流泪,继续着悲不自胜的独角戏模式。现在伯里斯基本习惯了这一点,他不再过度关注这孩子,终于能静下心看书了。
黑松被叫到了亲王身边,听亲王简述了之前的刺杀事件。比起伯里斯的亲信“柯雷夫”,兰托亲王还是和黑松的交情更深些,毕竟黑松在战争中为他提供过帮助,而且,亲王以为是黑松压制了榴莲诅咒,“柯雷夫”则是最后彻底解除诅咒的人……甚至连黑松自己都这么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