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迟君闭上了嘴,他沉默片刻,才道:“好吧,反正我永远说不过你,说吧,你想要太清做什么,趁着现在还来得及。”
“……什么都不用做。”云无觅道,“或者说,做我们一直在做的事就足够了。”
唯战而已。
北帝不在,北域便只剩下月烛君一名话事人,他的妹妹虽然也已经踏上修行之道,但是时日尚浅,并没有多少修为,被他留在了宫殿之内。他启动了北域的阵法,在白雪皑皑的山脉之中,阵法的光芒亮起,如同晨曦涌现时的天光一般,绵延数千里。
在这光芒之内,魔域派来试探的低阶魔修魔物如同飞灰一般消融。
反倒是雪被之下,有雪莲探出头来,花苞盛放,从里面浮现出透明的魂灵,渐渐吸收阵法光芒凝聚成实体。他们看见了主持阵法的月烛君,只远远一瞥之后,便投入了战斗之中。
这是逐月一族的土地,他们生于斯长于斯,注定不会把它让给任何人。
魔域已经开始攻击临城之后的关山城,但是暂时挡住这一波攻击还不算难。在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此次殒身于此的修士,溢散出的灵气不仅被天道收回,亦有一小部分被气机牵引着涌向了临城中一处隐蔽地方。
那棵建木的树苗在偷偷地长大,随着被归还的灵气越多,它成长的速度也就越快。明明是在战场上成长起来的生物,气息却纯净无比。
渐渐有人注意到了它,但是战争一旦开始,处于其中的人便再无暇他顾。且这株树苗竟然能够跟天道争夺灵气,想必来头不小,又有谁敢动它?
血滴再一次见到了碧海心。她是很不喜欢碧海心穿白色的,但是此刻看见那一身她熟悉无比的道袍被鲜血染红,心中却想着碧海心并不适合这种颜色。
碧海心也看见她了,但是并没有开口打招呼。她还记得上次血滴说的话,在战场上相见,她们就是敌人了。两位合道境的大能凌空对立,周围甚至没有低阶的修士敢靠近。
碧海心沉默地擦干净了自己的剑,剑尖指向了血滴。
血滴握紧了双拳,她蹂身而上,拳风引动浓郁魔气,一拳砸向了碧海心的剑身。
碧海心手腕一转,用剑锋迎上了血滴的拳头,霎时剑鸣不止,发出金铁交击之声,如有万钧之力顺着颤抖剑身传递到碧海心的手臂上,魔气组成的黑色气浪向四周远远荡开,亦将碧海心包裹进去。
在这翻滚的浓稠黑暗之中,有无数幻象和声音涌现,浓郁血腥味弥漫在碧海心鼻间,血滴五指成爪,抓向了碧海心的咽喉。
但是下一刻,一线冰凉灵光割开黑暗,有凤鸣之声随后传来。
碧海心挥出了一剑,一剑之后,魔气溃散,血滴急退。碧海心横剑于咽喉前,剑锋上缓慢滑落一滴殷红血色。
血滴的掌心被划出一道血痕,横亘在她掌心纹理之中。
第68章 终局(二)
有魔气在血滴掌心汇聚,迅速愈合了她的伤痕。
碧海心不甚在意地甩掉了剑上血色,她神情无悲无喜,只有近乎漠然的冷静。
此刻她们的眼中只有对方了,只是可惜,是作为敌人,而非故友。
血滴警惕地立在原处,没有再冒进,碧海心向前迈出一步,身影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剑锋刺向了血滴心口。
电光火石之间,剑锋被血滴抬手握住,在她掌心中挣扎颤动,魔气一拥而上,将灵剑包裹在内,发出沸腾声响。血滴和碧海心对视,在对方眼中看见了自己的表情,比她想象中的要平静许多。在她掌心之中,涌动的魔气越发汹涌,偶尔被灵光划破肌肤,鲜血未及滴落就已经化作新的魔气,和剑锋上闪烁的灵气相互厮杀。
她们僵持,但是血滴的额头渐渐沁出汗珠,碧海心看上去却毫不费力。
如果能折断这把剑,碧海心必败。
如果她拦不住这把剑,大概会死吧。
血滴双臂肌肉隆起,显示出坚实轮廓,一点点将碧海心的剑推了回去。她的身后魔气汹涌而来,渐渐遮蔽了一半天空,且那黑暗中仿佛有某种巨大的生物走动,引动漆黑雾气不停翻滚。
碧海心急退,向身前连斩十三剑,与此同时,从那魔气中探出一只大掌,向她抓来,剑锋斩出的灵气刚刚碰到手掌就被轻易撞碎,只能稍稍阻一阻手掌的去势。转眼之间,碧海心已经退出一里开外,那手掌却还是紧追不舍,她骤然止步,握剑由下至上横挑,一剑斩向手掌。那手掌已是强弩之末,终于被这一剑划开,扭曲成魔气,飞遁了回去。
在血滴身后,魔气终于凝聚成了稳固模样,使人看清了血滴的法身。那法身脚踏地面,身高百丈,身段看上去却极其柔软,肌肤如凝脂,肩膀和背部共生出六只手臂,她面有慈悲相,双目却紧闭,睫上滴落血泪,在面颊上划出恶鬼纹路。
因为是魔气组成,那六只手臂皆可任意伸缩,即使受了伤,也会很快由魔气补足愈合。碧海心被逼得十分狼狈,数次被从天空中击落地上,砸出巨响,可想而知那法身的一掌是何等力道。
只是合道期的道修肉体力量何其坚韧?纵然碧海心嘴角已经有了血迹,浑身都狼狈不堪,她的手仍然紧紧握着剑,不时寻到机会,便会斩断法身一只手臂。即使那法身虽然很快就会长出新的手臂,但是因为耗费魔气数量巨大,动作亦在逐渐变缓。在她无法再将碧海心逼迫地四处逃窜时,天空中终于亮起了冰蓝的灵光。
那灵光从碧海心的剑上如潮水一般漫延开来,划破了黑暗魔气,汹涌凝结成一只巨大的凤鸟,双翅展开时遮天蔽日。这只凤鸟昂首一声清鸣,猛地撞向了血滴的法身。在它的身体之中,正是碧海心的灵剑。
那法身用六只手臂去拦,却在灵光照射之下如冰雪般消融。
那把剑一直钉入血滴腹部,将她从高空击落,钉入了地上。凤鸟才收敛翅膀,化作细碎光点消散。
血滴口中不断地咳出血来,她看向落在自己面前的碧海心,露出了笑,眼中却带泪。她双手不顾剑柄上闪烁的锋利灵光,握住了这把剑的剑柄,剑柄在她手中开始不停颤抖,但还是因为没有主人的命令,被血滴一点一点从自己的身体里拔了出来。她双手一松,那把剑身犹带血迹的灵剑就飞回了碧海心手里,血液顺着剑锋汇聚,从剑尖滴落到土地中。
在血液流淌干净之后,剑身上仍然灵光流转,不染尘埃。
碧海心收起了这把剑,在血滴身侧屈膝半跪,扶起血滴上半身,让她躺进了自己怀中,低声唤了一声:“阿雪。”她用手捂住了血滴腹部的伤口,但是血液还是源源不断地从那个口子中流出来,染红了她的手掌。
自己没有留手。碧海心是知道的,太清弟子从来没有在战场上手下留情的传统,甚至此时,按照太清规训,她也不应该停留在此地,而是继续去战场上厮杀,支援她的同门们。
但是血滴很快就要死了。
碧海心想,我只耽误这一小会儿,只要一小会儿就好。
血滴还是在笑,她纤长的眼睫半垂下来,遮住了那双眼中朦胧的水光,手轻飘飘地搭在碧海心的手背上,指节弯曲,想要握住碧海心,向这个抱住她的女人软绵绵地撒娇道:“阿瑟,我好累啊……”
碧海心捂住她腹部伤口的手指痉挛了一下,将血滴抱得更紧,她说不出任何话,因为任何话都像是伪善。她只觉得胸闷,喉咙里仿佛被泪水堵住了,疼得发紧,眼眶中却干涩至极,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血滴还在继续说话,她的声音也仿佛她的生命一般,在飞速地流逝着,像是发光的绒羽从空中坠下,轻飘飘地隐藏在日轮的光晕里:“我今天出门之前,特意为见你仔细上了妆。是我自己决定要死在你手里的,阿瑟,我要你一辈子记住我。修真之人的寿命太漫长了,我害怕……”
她的口中又涌出血来,让她呛咳了几声,没有把这一句话说完。
“我不会忘的。”碧海心终于开了口,血滴抬起手来,想要去摸碧海心的脸颊,只是抬到一半,便无力地垂落了下去。那双眼睛最后看了一眼碧海心,像是要将她的面容牢牢刻入自己灵魂,之后眼睫缓缓垂下,遮住了眼眸,像是睡着一样,只是这一次,再也不会睁开。
修真之人一旦死去,躯壳全部化作灵气回归天地之间便只是时间问题,身前修为的高低决定了这个时间的长短。
但是血滴的灵溢散得极快,几乎是转眼之间,碧海心怀中便只剩下镶着金饰的衣物,和一块坠落到地上的墨玉。碧海心怔怔跪在原地,她捡起了那块玉,感受到一点冰凉卧在掌心。她握紧了掌心玉,用力闭了闭眼,眼角却还是沁出一滴泪来。
一时天地空旷,无人知此刻。
之后她收起了血滴所有遗物,站起身重新投入进了战场。她面上并没有什么表情,但是此时的她已经受伤颇重,灵气也所剩无几,在战场上的身影却越发狠绝,已经是不要命的打法了。
张婉儿的修为已足以让她成为魔域的一位将领,所以此刻,她身处战场的最中心,站在了队伍的最前方。这一片战场并非太清守护,而是由信盟中的其他门派镇守。
佛修一派亦在其中。
行止站在佛修之首,双手合十,僧袍的宽袖顺着他抬起的手臂滑下,露出了他的手腕。一只手上戴着一百零八颗佛珠,绕了几绕后被他夹在虎口之中,另一只腕上则带着木镯。他双目垂下,拇指一颗一颗拨弄过佛珠,口中默念心经,并没有看向站在魔修阵前的张婉儿。
此处战场并不像东南境已经开战,双方仍在对峙。
张婉儿阵前喊话,声音中加了灵力,确保每一位在场之人都能听见,她道:“道魔之间的争斗虽然古已有之,但是从前上界存在时,下界从未有过如此大规模的战争,道魔双方皆倾巢而出,几乎每隔五百年就会大战。战争让我们是双方都伤亡惨重,但是只要有上界,我们之间的战争便可以不复存在。”
“众所周知,建木为天梯之树,虽身在三界之中,却独立于六道之外,只有成仙者才可以登上建木去往上界。若是我说,太清私藏了一棵建木呢?”
“建木如何能被私藏?”道修中有领头者,向张婉儿质问道。
“若是按照常理来说,建木自然不能被私藏,但是这棵建木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化了形,以他的修为,天下间无人能看出他的真身,自然也无人能知晓——”张婉儿话语一顿,看向身前道修们,她的目光扫过了站在佛修队伍前的行止,没有片刻停留,她察觉到空气中有神识交流着窃窃私语,心中暗暗满意,面上却做出一副正义神情,再次提高了声音,喊道,“太清私藏了一棵建木!”
张婉儿向后挥手,身后大军整齐后退至十里开外,她再次看向对面神情不定的道修们,轻轻一笑,道:“我已经表现出了我的诚意,若是诸君愿意和我一同向太清讨个说法,不仅此处,我魔域愿意立刻全线退兵,毕竟若是有一棵建木,天道补足,世间资源必然再次繁盛,我魔域自然也不需再和修真界争个你死我活。”
“我理解诸君仍然犹豫,但是为何不想想太清这么多年来一直私藏建木?每一次战争之后,是谁成为了修真界的第一大派?”
道修们终于不再满足于神识传音,开始跟自己熟识的人窃窃私语起来。
行止亦在人群中,身后有师弟走上前来,尚未开口,行止已经摇了摇头,示意他不用多说。他不再数手上的佛珠,一声叹息后,睁开了双眼,向前踏出一步,走到了道修为首者的身侧。
他看向张婉儿,扬声问道:“阁下口口声声说太清私藏建木,可有证据?”
张婉儿一笑,道:“我说的是不是真的,向太清一问便知。诸位可寻一名代表和我一同前去求证。”
行止拨过一颗佛珠,道:“既然如此说,想来魔域是没有证据了。固然太清为道修第一大派,但是每次战争,损失最重的同样也是太清。其余战线都有各门派联合驻守,但是唯有东南境与魔域交壤处,千百年来全部依靠太清一门镇守。若是没有道魔大战,太清会拥有比现在更多的弟子和资源,他们有什么理由私藏一棵建木?”他声音里带着禅意,娓娓道来时道修们皆感觉神识一清,才发现刚刚那魔女竟然施了幻术。
“不过……”站在行止身边的道修开了口,“若是太清真的有建木……”他目光扫过对面笑吟吟的张婉儿,和自己身侧神情悲悯的行止,对行止道,“出家人一向不打诳语,我信大师,还拜托大师前去向太清一问。”
无论是上界还是止战,这背后的诱惑都太大了,所以当初明怀幽才会认为有没有证据并不重要,这种足以令人疯狂的诱饵,只需丢泄露出一丝若有似无的香气,就足够让所有人疯狂。
谁家的弟子都是费尽了无数心血培养起来的,如果不是不得已,谁愿意让他们死在战场上呢?
张婉儿眸光一转,笑道:“我当与大师同去,如此,你们也不必担心我魔域会使什么阴私手段,尽可以在此处等我们传信。”
那道修对行止点了下头,行止再次拨过一棵佛珠后,才道了声好字。
张婉儿和行止二人路途行至中途。
“就在这里吧。”行止对张婉儿说道。
张婉儿不动声色地退后了两步,拉开了与行止之间的距离,才问道:“大师这是何意?我们还尚未到太清地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