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毕,仰头将酒倒入口中。云察见状伸手去阻拦,却被他旋身避开。辛辣的酒水沿着喉咙一路滚到心口,滚烫炙热,呛得他眼眶泛红。末了,空碗往桌上一丢,又拾起剩下几碗,来不及吞咽的酒水顺着嘴角流出,打湿了衣裳,红衣变作绛紫。
诸王都懵了,纷纷向云察投来询问的目光,努努嘴,小声问,“胡悦这是怎么了,受了什么刺激?”
云察皱着眉露出点一言难尽的意思,扳过胡说的肩膀,劈手夺了他的碗,沉声道:“你折腾够了没?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就凭你那点酒量,这么喝不醉才怪!”
但胡说已经醉了,醉到天旋地转,身子摇摇晃晃站不稳。他猛地甩开云察,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
“谁说我难过了,我才不难过,我巴不得陆离魂飞魄散。但他欠我那么多,他的死活,只能我说了才算。”
说罢转身,不等云察去追便化作一道红光消失无踪。
“陆离?”诸王露出个原来如此的表情,叹着气道:“我还以为这茬儿早就过去了,原来还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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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说跳下巫云山,跃过几个山头湖泊,最后来到了大秦的旧址,东篱山。山后有个不大起眼的山洞,他一矮身钻进去,再往里走,是条笔直向下的隧道。
想也没想,胡说纵身跳了下去。几息时间就到了最底,往前是条狭窄曲折的墓道。醉意染上双眸,他意识昏沉,扶着墓道的石壁步伐不稳地向前走。
皇陵中设有防盗机关,不知无意间碰到了何处,触发机括,四个方向朝他万箭齐发。
胡说也不避,只随意地挥挥衣袖,能拂开就拂开,拂不开就生受了,好像觉不出疼似的。等走到主墓的时候,他肩上腿上都中了数箭,已然遍身是伤,红衣几乎被鲜血浸透。
而他手中不知何时召出了一把寒光凌冽的长剑,剑尖朝乌黑的棺椁一指,字句沥血地说:“陆离,你凭什么,你凭什么将我送你的江山败坏,又凭什么魂飞魄散死的彻底?你知道我为了释怀过往种种,做了多少努力?”
他凄楚地笑了笑,“可如你所愿,我再找不到你,也再没法向你讨个说法。我放不下过去,也忘不掉你。陆离,你好狠!我真想劈开你的棺椁,剥开你的胸膛看看,看你究竟有没有心!”
虽这样说着,却迟迟没有动作,有泪溢出眼眶,顺着清丽的脸庞缓缓滑落。
手中的剑好像有着千斤重量,只见他手腕抖个不停,身子一晃,扑倒在乌黑的棺椁上,皱着眉头吐出口血来。
剑“当——”得声掉在地上,发出沉重的闷响。
见此,隐在暗处的白执再忍不住,终于走了出来。他心疼到无以复加,脸色甚至比胡说还要苍白。
胡说醉眼迷蒙地抬头,看到个模糊的轮廓,疑惑地歪歪头,“陆离?”
“!”白执呼吸一窒,缓缓蹲下身,捧着胡说的脸,指腹温柔地抹去他嘴边的血迹,喉结滚动了几次才哑声道:“对不起,是我不好。
但你信我,我没料到你会出现在我的劫数中,更没料到自己最后竟真的会爱上你,若是早知如此…”
若是早知如此,从最开始他就会把人捧在手心里呵护。又或者,两人的初遇能晚上三百年,放在如今,他也能将胡说搁在心尖上疼。
“你…叫我信你?”胡说仰头看着他,表情带着点儿天真却又笑得嘲讽,“可信你又能如何?陆离,我已经不爱你了。”
白执将胡说搂在怀中,下巴抵着他的发顶,苦涩地说:“我害怕你说的是真的,可又真心盼着,你说的都是真的。若回不去从前,能重新开始,也是好的。”
☆、二七 正经恋爱1
胡说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皇陵外的空地上,酒还未全醒,头很疼,脑中一片空白,竟记不起为何会出现在此地,又为何弄的满身是伤。
睡着时好像做了梦,梦到陆离,那人第一次说爱他,却是在魂飞魄散之后,在他梦中,不知这该算可笑还是该算可悲。
他爬起来,手撑着胀痛的额头跌跌撞撞地往山下走,不知多久到了巫云山脚下,见鹰族的几名小妖正焦急的往人间散去,奉了云察之命去找他。
胡说一顿,改了主意,他不打算回鹰王府了。若是被云察看到他伤痕累累的模样,必定又是好一通语重心长的开解。他一个人糟心就够了,没必要再拉上云察陪他一起糟心。
于是招招手,叫过来一名小妖回去给云察带话,转身往帝君府而去。
云察对他太过了解,又太会安慰人,可他现在不想听任何人的安慰,只想找个地方躲清静。
最好有这么个人,当他想说话时就耐心听着,当他不想说话时也什么都不问。思来想去,胡说觉得他认识的所有人里面,好像只有白执最符合这个条件。
还有一点他不大愿意承认,就是白执因他受伤,他不回去亲眼看着对方活蹦乱跳,总是放心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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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君玄口中得知胡说要去鬼界的消息后,白执先一步去找了鬼王。之后放心不下,就一直隐藏踪迹在后面跟着。
胡说的酒量小得可怜,入皇陵根本就是醉酒后的无意之举,但正因为“无意”,才显得“有心”。
白执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他就是陆离,按理说他该盼着胡说依然深爱陆离,可他又是白执,所以他又比谁都期望胡说能忘了陆离。
回府的时候,他的脸色说不出得难看,连扶桑两人对他行礼都没看见,回房后就那么怔怔地坐在床边。
前段时间胡说总爱黏他一起睡,每次都早早钻进被窝,扒着被子只露出一双乌黑湿亮的眼睛乖乖巧巧地等他上床。但今日之后,那人怕是不会再来帝君府。
正想着,院子传来扶桑惊讶的声音,“胡说,你这是怎么了,弄这一身的伤回来?”
白执猛然回神,一把将门拉开,看到胡说正站在院中的一棵棠梨树下,浑身的血污已经干涸,乌黑的长发随风微动,白色的花瓣落在他肩头,狼狈又惊艳。
而当看到白执那刻,胡说紧绷了一路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对他扯出个苍白的笑,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白执忙过去将他接住,就像在抱着什么失而复得的宝贝一样护在怀中,声音有些沙哑:“我还以为……”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
“我有点儿累,能借你的肩膀靠一下吗?”胡说轻声道,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嗯。”白执点头,用眼神示意扶桑去取药箱备热水,便带他回了屋。
胡说很庆幸白执什么都没问,没问他去了哪里,更没问他为何会弄出一身伤。头轻轻枕着白执的肩膀,对方的怀抱踏实又安稳,让他不知不觉就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再醒来时伤口都被清理过,浑身舒爽。白执正在床边守着他,看他憔悴的模样,像是一夜未眠。
胡说突然发现,不止他为白执担心上火,对方也很关心他。意识到这一点,这两日憋在他心中的烦郁竟消去大半,心情好了许多。
记着白执还有伤在身,他忙道:“我不用人看着,你快去休息吧。”
“我没事。”白执为他掖了掖被角,温声说:“你睡了一日一夜,饿了么?想吃什么,我去做。”
“不用不用。”胡说摆手,挣扎着要坐起身,“饭什么的让朱槿弄就行,你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养伤。白执,我欠你一条命,你可别让我觉得更对不起你。”
“……”白执本来表情温和,在听到后半句话时神情突然变得古怪起来。俯身扶胡说坐好,又垫了个枕头给他倚,沉默片刻才看着他说:“你不欠我什么,更没有对不起我,我救你,也不是为了让你负疚。”
“……”他这么一说,胡说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无奈地笑了笑:“你就权当是别让我担心好吧。”
“……”白执一怔,心里微微松了口气,笑着点头说了声“好”。
胡说好像还有些不放心,非要亲眼看着他闭关静修才算,于是跟着进入密室。白执想胡说的伤也需要调养,就没拒绝,还多备了张小蒲团给他坐,两人面对面地打坐调息。
什么调息不调息的,胡说如今是仙,凡间的几支羽箭对他来说只能造成小小的擦伤,根本不需要调息。
可他就是想跟白执待在一起,这人身上好像有着特殊的气质,让他想要靠近。他把这归咎为他们狐族与生俱来的天性——眷恋温暖,贪慕安逸——对方身上带着梨花的冷香,让他每次靠近都觉得安心。
然而,他倒是安心了,白执却被他盯得静不下心来,总感觉有道视线落在身上,像小猫爪子一样肆无忌惮地挠来挠去,睁开眼,果然就看到胡说正手肘支在腿上,单手托腮地望着他出神。
被发现了,胡说忙低头闭眼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模样。白执觉得他有点奇怪,忍不住道:“专心点儿,否则容易经脉逆行。”
“嗯。”胡说点点头,再次试着入定,可没一会儿就又开始走神。石室里空荡荡的实在没什么东西,除了白执还好看点儿,而且他恰巧又百看不厌,只好又歪着头打量白执。
好几次,白执险些被他盯的调岔了气,只好叹了口气,无奈地对他说:“要不,你还是出去吧,你在这儿我实在……”
白执欲言又止,他不好意思说胡说在这里害得他心猿意马没法入定,可又怕对方误会是在赶他走,所以说话时小心翼翼地。
“好呀。”没想到胡说竟一下就答应了,也没露出生气的迹象,爬起来转身就走,语速稍快道:“等用膳的时候,我再来。”
看他离开时微乱的脚步,好像在躲着身后的什么似的。至于在躲什么,白执大概能猜得出,可为何要躲,却只有他自己知道。
☆、二八 正经恋爱2
白执闭关整整一月,出来时觉得胡说有点不大对劲,总是若有似无地在躲他,尤其不敢正视他的目光。可他不看胡说时,对方又好像在偷偷地打量他。
胡说也发现自他回帝君府之后,白执变得好像哪里不对,对他总是小心翼翼地。虽说白执一直性子温和内敛会照顾人,但那叫做“温柔体贴”,可不是现在这样的“瞻前顾后”,甚至还有点刻意看他的脸色。
白执越古怪,胡说就越忍不住暗中观察他。而胡说越观察,白执就越变得古古怪怪。
直到后来,连扶桑与朱槿二人都瞧出两个人之间的异常了,忍不住说:“我怎么觉得最近你和帝君之间,相互客气得有点儿…嗯,怎么说呢,有点刻意。”
这也不怪他们说,确实有点刻意。以最典型的几件事为例:
比如洗澡,胡说畏水的事在帝君府从来都不是秘密,他洗澡时都要白执在旁边陪着才肯,如今虽然也有白执陪着,但中间却隔了道屏风。胡说在内,白执在外,两人看似近在咫尺,却总有道障碍从中挡着。比如晚上就寝,原本两人同睡一榻,如今却分成了两间,分开就分开吧,两人却又像是约定好了似的,睡觉前要在门前碰个面,互道“晚安”,颇有几分仪式感。再比如……
总之就是叫人觉得很奇怪,好像关系疏远了不少,但又好像还和以前一样亲密。
听了扶桑的话,胡说也觉出不对劲来,于是开始自我反思。在他心中,白执是不可能有问题的,那人无论是样貌还是品性都几乎完美,对他也好得无可挑剔。所以,假使两人之间有什么出了差错,错的那个也一定不是白执。
可胡说没想出自己哪里做得不对才让白执变得奇奇怪怪,苦思冥想了数日,觉得唯一可能出错的地方就是“称谓”。
以前他称对方都是尊敬的“帝君”,如今却直呼其名“白执”,兴许是白执高高在上惯了,听不得旁人对他这么没礼貌吧。
胡说越想越是,终于忍不住问了,彼时两人正在用早膳。
他将两根筷子对齐,垂着眼装作漫不经心地模样,“你会不会觉得,我直呼你名讳有点不大好?你身份尊贵,好像不能随随便便就叫你名字吧?”
当初他唤“白执”只是随心而为,没考虑两人之间身份地位匹不匹配的问题。现在想想,好像的确有点过于亲密了,不怪白执听着不自然,毕竟他们相识的时间还短得很,远不到这份儿上。
白执正在挑鱼刺,闻言动作一顿,皱皱眉:“你为何会这样想?名字取来就是给人叫的,我没觉得有何不妥。”
胡说抬眼,眼睛亮亮地看着他:“真的?”
“实际上,你唤我‘白执’,我很喜欢。”白执温声道,将鱼肉搁在他碗中。
说到“喜欢”二字时,他咬字很轻,但又不至于叫胡说听不清,若仔细看就会发现藏在银发间的耳根还有点泛红。
“那我就放心了。”胡说自言自语般咕噜了句,往后一靠倚在椅背上,夹起挑好了刺的鱼肉吃着,看上去的确松了口气。吞咽下去,喝了口汤,说:“白执,有件事儿我一直没对你说,但想想还是得告诉你。”
他的语气听起来有点正式,令白执的心往上提了几分,“什么事,你说。”
“其实,我的名字不是‘胡说(shuo)’,而是‘胡说(yue四声)’。”胡说道,见白执这一瞬间脸上的表情变了几遍,最后凝固成了一块石雕般僵僵的,以为他在生气,忙跟着解释,“我并非有意瞒你,实际上,我也是掉下逆川之后才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