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下的仙阶冰凉。
无厌注视着自己踩在仙阶上的双脚,心中恍惚地掠过了什么。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周遭的景色都开始褪色,那些声音都开始远去,他才抬起头,又笑又叹地回道:“我不知道。”
刹那,云生涛灭。
轰然的震鸣响彻四方。
无厌模糊的视线陡然一清,一股空落落之感蓦地消失。
他霍然转头,正好看到了身后几步远的林空鱼。
“好一个我不知道。”
林空鱼面色苍白地看着无厌,眼中露出笑意,“大道无涯,人的一生都在路上,何人敢说一句知‘道’?吾辈求索,如蝼蚁登天,当坚不可摧,当虚怀若谷,亦当悟道不知道。”
他眼中的笑意显出几分苦涩惋惜:“我被称为万年奇才,也用了两千余年才明白这个道理。你很好,有悟性,有天赋,但你不该在此时,来这里。”
无厌向上看了一眼脚下的仙路。
仙门在百步之外。
但他脚下的,却是最后一级仙阶。
再往上的百步台阶,都是天道支离破碎,规则残缺不全,根本无法攀登。
“后世的你们对争仙路的了解还是太少了。”
林空鱼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声音清透,却含着无尽的沧桑与艰涩,“争仙路,说是临近几大世界的劫主,共争一条仙路,何人推开仙门,便能为己方世界谋得仙气反馈,飞升机遇。”
“其实不然。”
他摇头道:“仙路看似只有一条,但各个世界走的却不一样。仙路乃是世界的天道意志凝结,只有天道完好,规则完美,才会有仙路直通仙门,才能让一众修士争到仙路。”
“灵界曾经太过强盛,连续万年争得仙路,没有给其他世界一丝机会。”
林空鱼注视着远处的仙门:“万年无仙气滋养,却在不断消耗灵气,便是再大的世界,也禁不住这等损耗。其他世界无法,便设计引诱异兽进攻灵界,迫使灵界为自保,割裂了昆仑一半天地,封入镜中。”
“自此,灵界天道不全,规则残缺,仙路再不能登。”
空中风声悄寂。
无厌转头,看了林空鱼一眼:“这就是你当初在仙门前,看到的那一卦?”
“不错。”
林空鱼笑了笑,七窍都已淌出了汩汩的鲜血,像是有什么掐着他的喉咙一般,让他的声音虚弱不堪,“我很后悔,我在只差一步成仙的时候,看见了这一卦。”
“我有了心魔。”
他周身慢慢散出微光来,是神魂在逸散,“都说修仙之人,最是自私自利。我自认也是这等苟且之辈。杀过无辜之人,做过许多孽债。但仙门在前,我想起了很多人。”
“他们都在灵界。”
“我放不下他们,也便放不下灵界。”
他一步一步拾级而上,迤逦满地血色,如乱红铺阶:“泄露天机者,不得好死。所以这条路我走过九世,都是孤身一人。这是第十世,秘法到了尽头,我再没有机会了。”
“我去了劫界,想换一条路走,想看看异化之后可有办法。”
木杖重重地砸在阶上,沉闷的回声响在云间。
林空鱼看了眼手中的木杖,“我为此杀了很多人,做了很多事。这其中包括我想倾尽一切保护的人,我发誓永远不会做的事。我怀疑我背离了初衷,我怀疑我错了。”
“我只是个普通修士,天塌不塌,仙有没有,与我何干?”
他忽然无奈地笑了:“我就只多看了那一卦。”
不舍地松开那根木杖,任由他自仙阶之上坠落,林空鱼站直身体,过分纤弱的身躯在风中微微发颤。
骨血开始从他身上脱落,化作飞灰,他费力地抬起手,按了按自己的眉心,取出一枚种子,弯腰朝无厌前方的破损台阶上送去。
“和你说这些,也没什么用。”
他哑声道:“只是憋太久了,很想找个人说说而已。这里的话他们听不到……我有时候会恨他们的无知,但有时候,又很庆幸。”
“我很后悔。”
林空鱼望向上方残破不堪的仙阶,双腿支撑不住地跪倒在地,“但这条路,是我选的。我不甘心……”
“我一世一世,用己身道路去补这条仙路……我以为我可以补到尽头。”
他的嗓子里发出微弱的声音,悲怆又带着撕痛的苦涩,“可你看,这仙路……还是差这么多,差这么远……”
“就好像我穷尽十世……都只是在行,不知所谓的蝼蚁之举……”
风声忽烈,林空鱼那一身白色的法衣轻轻一荡,再也拢不住那一身尘灰。
他仰起头,望着那扇仙门,满面血流,哑声笑了起来:“蝼蚁安敢窥天?又安敢……左右自己的命数?”
“可我……不只是一只蝼蚁。”
笑意渐低。
如星光洒落,黯淡的云间,所有气息飞灰烟灭,一道仙阶却凭空凝聚而出,延伸到了无厌身前。
无厌望着脚下凝实的仙阶,微微一怔,便听见下方的昆仑山间忽然响起一阵豪放大笑,有人挺起孱弱苍老的身躯在白骨楼船上振臂一呼,诸多劫数起身,英灵册翻页卷动,无数身影直直飞出,冲向苍穹。
如无数发光的蚂蚁,无惧无畏。
“我辈修士,何惜一死!”
第九十章 (一更)
绵延千万里的昆仑山间, 愕然一静。
苍老嘶哑的声音与虚渺不定的呼喝汇聚成浩浩荡荡的咆哮,从普世凡尘, 扑向辽阔苍天。
山中的飞雪卷席,无边的江海掀起怒涛。
潮声如悲鸣,一下一下声嘶力竭地拍打着峰岳与低云。那些站在山上, 伫立云端的身影都在微微颤抖,目光中充斥着难以置信与诧异不解。
“他们……他们疯了?!”
有灵界修士失声惊呼, “那可是争仙路!劫界这些人这样冲上去,不是送死吗!”
一点声响便能捅破这震骇中的寂静。
许许多多的议论与惊讶在昆仑山中蔓延, 无数修士躁动难安,心中更是泛起了极为不祥的预感。
“他们就是在送死。”
沉沉的叹息从高处传来。
四面的人群一静, 齐齐看向声音传来的那座山峰。
山峰之上或坐或站, 有几道苍老委顿的身影。
他们面容沧桑,目光浑浊,乍一看与寻常的凡间老人并无不同。但若细细看去, 便会发觉他们体内蕴藏的气息深邃莫测,如有无数规则交织,深厚至极。
叹息出声的是一名深紫衣衫的老者。
他微仰着头, 望着天空。
那些直冲苍穹的身影, 有的凝实, 有的虚幻, 有的清正凛然,有的魔气滔天。他们老迈枯败,如朽木不堪, 也意气风发,如少年轻狂。数百道身影,密密麻麻覆盖了半边穹顶,迎着黯淡的仙光,长笑当空。
“他们杀了我们灵界很多人。”
紫衣老者慢慢道,“那些人里,有他们的后辈,有他们的亲人。他们一直都是我们灵界的劫数。”
“但眼下,他们好像星星啊。”
感叹的语气里掺杂了悲伤与歆羡。
他略有些黄浊的眼中慢慢浮起一层晶亮的东西,像是一面通透的镜子,又像是澄澈干净的湖水,盛满了那些映来的如繁星般的身影。
就像他很小的时候,听到那些为灭杀异兽巢穴慨然赴死的长辈们的故事一般。
曾有多少崇敬与仰慕。
在劫界碎镜攻来时,便有多少愤慨与失望。
他们曾挡在后辈们面前,为之付出,为之牺牲,但后来却又为了争一条道路,反戈相向。但正如何九生所问,大道之下,谁人对错?不过便是道不同,不相与谋。
这近百年的厮杀,早已铸成了无数血海深仇。没人会谅解,也没人会去求谅解。
但曾经的星辰虽已陨落,而今却尚有余热。
“没人会感念他们!”
旁边玲珑阁面相刻薄的老妇重重一砸拐杖,缓慢起身,朝着山峰外走,一步一步至高处,踏上虚空,“就凭他们这些残念,能补几道仙阶?杀了我们灵界那么多人,如今一句不得已,有苦衷,便能弥补吗?”
“老身不愿意!”
她愤愤地说着,眼睛却紧紧盯着最前方,已然冲到仙路之前的何九生。
那是她的曾师祖。
“这小妮子……”
仿佛是听到了老妇的声音,何九生摇摇头,涩涩叹了声,却没回头理会,而是注视着面前的第一道仙阶,伸出颤巍巍的手,轻轻抚去。
然而近在咫尺,那手却摸了个空。
这不是他的仙路。
未曾经历雷劫,便无法触碰。
“这条路走不通,老夫却再没有一世可以重走了。”
一身儒袍被风扬起,何九生仰头望了一眼那扇遥远难及的仙门,佝偻的身影在广袤苍穹的映衬下,渺小至极。
云烟万重,天地无边。
他站在天上,闭了闭眼,复杂的面色渐渐恢复平静。
“一身散仙血,也曾历经九重天劫煎熬,也曾有心魔业火炙烤……”
他忽而朗声一笑,慢慢抬起手,“今日,罪人清源……凝大道一条,以补仙路,孽债万千,不求回头!”
狠狠一掌拍在眉心,果断决绝。
何九生苍老的身影霍然一散,便如一道青烟一般,裹着一枚奇异的青色果实,飞射而出。
与此同时,深沉的夜空突然落下淅淅沥沥的淡色鲜血,从天落地,万物同泣,无声无息。
血雨骤降,一滴一滴砸在了看似虚幻的仙路上,慢慢凝实。
那些劫数与英灵无人带领,沉默着踏上这条血路,一步步向上。
“散仙陨落,苍天泣血。”
紫衣大乘感受着砸在身上的仙血,鼻息间闻到了一股荡涤身心的清香,“他竟用这样的法子让那些人走上仙路……”
昆仑山间血雨如雾,灵界的修士俱都睁大了眼,竟无一人发出声响。
他们不是大乘,听不到林空鱼于仙路上的话语,也看不懂劫界之人所为。但在散仙之血抛洒天穹,染遍世间之时,他们同样看到了无厌身前无数道残破的台阶。
仙路,真的断了。
“你最喜欢变着二八少女的模样。”
药圣谷的药圣看向玲珑阁的老妇,低声道,“但我们都是大乘了,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还能让大人挡在前面呢?”
“走吧,老头子我扶着点你……”
药圣搀了老妇一下,却被老妇反拍了下胳膊:“一身药臭……”
说着,却没推开,两人相携,沐浴着这场血雨走向天空,“我们做了多少年的缩头乌龟,如今,就莫要再让小辈看不起了。”
老妇仰起脸。
“真是好大一场雨啊。”
层叠的云雾洇透血色。
无厌站在仙阶上,周遭的风和着雨,凛冽中带着无边的萧瑟凄惶。
一道道身影来到他身边,又与他擦身而过。有劫数怒目瞪他,也有长辈和蔼一笑。劫界的英灵执着向前,灵界的大乘拾级而上。
修行千年万年得来的道,一条条溃散在残破的仙阶前。数人倾尽一生,却难补一阶,区区百步,犹如天堑。
仙路缓慢凝实。
无厌仰望着他们,看他们或怒或笑,或叹或骂,有人目露后悔,有人眼含退怯,但却无人后退,无人犹豫。
点点的道光与道果飞出,如繁星铺满夜空,浩大盛极。
又如无数沙砾尘埃,堆砌着,修补着一道道仙阶。
有一只手按在无厌的肩头。
“臭小子,看得懂吗?”
虚衍的声音响在耳畔:“为师小的时候也不懂……那时候,有人说世上最复杂的,是道。因为苦寻不得,因为虚渺难悟。可如今为师觉得,最复杂的,该是人。”
“你当初说得对。”
慢慢松开无厌的肩,虚衍手持禅杖,向上走去,似叹似笑:“这修真界,没那么多好心肠,也没那么多冷心肝。”
“下去吧,你还小。”
那声音虚虚渺渺,渐渐被云层遮盖。
无厌伸出去拦的手什么也没碰到,要收回时,又沾了一层不知何处散来的星尘,便如骨灰一般,黯淡死沉。
天地同寂。
也不知过了多久。
仙路上的身影终于都消失不见,夜色褪去,泛白的天际卷上猩红的霞,如无数流离的血。
昆仑山间后知后觉地爆发出了悲痛的哭喊。
波涛卷荡,如群山哀号。
无厌被这哭声惊醒,迈开僵硬的步子,继续向上走去。
重新凝实的仙阶仍在淌着血,一级一级,闪烁着道法规则的光芒。没有任何阻拦,他很快来到了仙路尽头。
仙门凝玉,高大莫测。
他听到下方传来悲怒绝望的声音:“还差一阶……还差一阶!为什么!凭什么……”
“一条仙路……为什么这么难!”
“为什么!为什么……”
苍穹风云变幻,血雨骤大如注。
无厌凝视那最后一道仙阶半晌,回首垂眼,看向那座他自始至终不敢去看的山峰。
程思齐抱剑,站在峰顶。
像是有所感应一般,两人目光一抬,相触一处。
一双黑亮透彻,一双如火燃烧。
望了不知多久,程思齐率先收回目光,垂下眼,抱着剑,转身沿着山路,慢慢走下山峰。
贪恋地凝视了那道清瘦的身影片刻,无厌回过头,再也支撑不住的身躯颓然跪倒在仙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