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大乘初期竟能走到这里!”
数道目光凝聚到无厌身上,带着各异的情绪与气息。
无厌仿若未见,仍旧不疾不徐地上着台阶。
没人理会,其他世界的身影们也便没了挑衅的趣味,不再出声。
而随着仙路越来越高,心魔便也越来越盛。
很快便有一声惨叫突然响起,无厌侧目看了一眼,只看到一道熊熊业火突起,将一道身影吞没。
一点元神灵光欲逃,却根本来不及,直接被火舌一卷,灰飞烟灭。
林空鱼停顿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他双眼偶尔会变得空洞,面色急剧变化,像是在经历什么痛苦不堪的事情一般。
一道道身影或是凝立,或是跪倒,或是猝然匍匐,俱都艰难地挣扎在仙路之上。
业火一簇簇燃起,到后来便是连惨叫也无,台阶上就又恢复了空荡,好似根本无人曾来。
有人元神能逃脱,转修散仙,或寻求转世秘法。
也有更多的人连元神也泯灭,彻底消失于世。
所有身影都越走越慢,越走越难。
却唯有无厌,步履缓慢却毫不迟钝,一步一步向上而去。
起初还无人注意,但随着仙路上的身影慢慢减少,速度慢慢降低,无厌的从容便显得格外令人瞩目。
“这人……难道没有心魔的吗?”
有其他世界的修士刚从心魔中挣扎出来,震惊地望着无厌的背影。
不知不觉,那道血色染就的背影竟已超过了太多人,走到了许多人可望却不可及的,仙路的最前方。
“他修的,莫非是斩魔路?”
也有人隐隐猜到,惊疑不定,神情苦涩。
各大世界的极致道路修行者都有很多,但修成的很少。其中斩魔路的修行者,可谓最少。而这其中修成了的,修为能达到大乘,足以渡劫的,却几乎没有。
由此可见,斩魔路之难。
可如此艰难的道路,也自然有天大的好处。
便如此时,无厌的畅通无阻。
牛角男子也是心神摇晃,但等他看到林空鱼时却又神情一定,狠狠咬牙:“便是斩魔路又如何?灵界的路早就断了,我看他如何去走!”
不远处的林空鱼霍然睁眼,看向牛角男子,神色冷若冰霜:“我早就知道……是你们。异兽巢群安于星空深处,怎么会无缘无故进攻灵界,还不偏不倚,恰好撞断了昆仑仙路……”
牛角男子冷笑:“那又如何?”
“知道是我们几个世界的谋算,你能如何?还不是要乖乖在这条断路上像舔不到食的狗一样,苟延残喘?”
他眼神中透出一股阴厉之色:“再者,这可怪不到我们头上。若非你们灵界欺人太甚,数千年争得仙路,让我等世界无仙气滋养,我们老祖宗们也不会费尽心机,算这一招。”
目露鄙夷,牛角男子嗤道:“想恨我们那便恨,仙路在前,谁人不自私?”
“我不恨。”
林空鱼突然打断牛角男子的话。
牛角男子一愣,脸上陡然闪过一抹惊愕。
他还未从林空鱼这莫名其妙的三字中回过神来,便见林空鱼抬步向前,目视上方,仿佛能透过这大片的云雾,望见那扇无数人求索一生的仙门一般。
他听见他说:“会恨的是懦夫。”
“路断了,接上便是。”
第八十九章
云烟浩渺, 大道叩心。
无厌在踏上第一道台阶时,便感受到了脚下那似虚似实的天道规则, 如同烙印般重叠凝聚,砌成了这一道道琉璃仙阶,直通浩荡天路, 长生之门。
每走一步,便是与一种道的抗衡, 印证。
许多人或许能轻而易举赢过心魔,但却不一定有勇气去面对大道的叩问。所以仙路之难, 千年一人。
遥远的潮声与惨叫都一一淡去。
一步一步向上,也不知走了多久。
周遭飘扬的仙光渐渐消退, 其他攀爬的身影也都不见, 无厌向后望了一眼,空旷渺远,除了再度重重掩上的云雾, 再无别的。
“那就是仙门。”
他又抬起头,遥遥地望到一扇擎天巨门,散发着亘古悠远的气息, 威势浩大, 只一眼, 便似有无数道法规则蕴藏, 几乎要动摇修为道心。
无数凡人与修士穷极一生,想要触摸的一扇门,此刻一眼看去, 距离无厌也不过是百步之遥。
只要他走过这百步,他想要的答案,他想要的仙与道,便都是唾手可得。
但也就是这百步,却仿佛永远到不了尽头。
“七千五百六十三息……”
心中默算着登仙路的时间,无厌再度吞下几枚疗伤丹药,抬手抹了下唇角。血色被擦掉,却很快又有新的殷红漫开,一滴一滴落下。
鲜血洒在仙阶上,又被素白的僧袍扫过,了无痕迹。
他耳畔开始响起阵阵的轻微碎裂声。
神识伴随着神魂的创伤,裂开细密如蛛网的痕迹,从边缘到内里,不断地溃散。不需内视去看,无厌都能猜到他的识海必定是千疮百孔,如风暴撕裂过一般。
但他此时无暇去管。
歇息了片刻,他继续向上攀登。
没有心魔的困扰,他比许多人快上太多。但再快,那扇门也都那样不远不近地伫立着,没有因无厌不断努力的攀爬,而显得靠近几分。就如天道俯视众生,无情胜有情。
“什么是道?”
铺天盖地的云涛突然滚滚一震,前方的仙路竟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间飘雪的小院,院中有座开了半扇门的小佛堂。
“师父,究竟什么是道?”
门内透出昏黄的烛光,虚衍年轻许多的身影出现在门边,半遮半挡着那细碎的微光,偏头看向抱着经书穷追不舍发问的小和尚,低哑的声音温和亲近:“道看不见,摸不着,但没有它,便没有这天地,没有这万物,没有世间的种种规矩。”
小和尚的戒疤在暖黄的光下晃了晃。
“那道就是规矩吗?”
“那要问你自己。”
虚衍摇头笑道,“不过它对你师父我来说,便是规矩。这规矩是天地定的生老病死,也是你调皮捣蛋,要挨板子的戒律!”
小和尚苦恼地皱起小脸,似并不明白。
他摇头晃脑了一会儿,突然转头看向无厌的方向,一脸懵懂地问:“道……是规矩吗?”
雪落满肩。
无厌环视了一眼这熟悉的院落,慢慢朝小和尚摇了摇头:“不是。这不是我的道。”
说着,他转身穿过院子,推开院门,又踩在了一片寒凉的仙阶之上。
还是那百步之遥。
无厌又望了一眼仙门,神色平静,继续向上。
袖拂流云,眉扫清寒,他走得依旧顺畅,素白的衣袍轻轻飘荡。
但很快,那道声音又再次响起,却不是之前的童稚之声,而是变成了少年的桀骜与戏谑:“什么是道?”
深山的火堆旁,兽影重重,鬼魅魍魉。
阴翳浓郁的林木间,藏着无数猩红的眼。
其中大如铜铃的一双在少年僧人身旁睁开,带着诧异与不耐瞥了僧人一眼,张开血糊糊的兽口回道:“你这秃驴,念经念傻了?道不道的,你一个人同我一个妖说什么?”
少年僧人慢悠悠翻转着烤肉,滋滋的轻响伴着肉香散开。
跃动的炽热火光刮过他的侧脸,舔舐着他眼角眉梢残留的血痕,使他清正俊美的五官多了几分堪比凶兽的狠戾。
“好好说话,饶你一命。”
少年僧人轻轻一抬眉,“我还饿着呢,这么大只的鸟,烤起来应当更香一些……”
被半座小山死死压着的青雀忌惮地看了少年僧人一眼,沉默片刻,才道:“道这东西,妖族的长辈们说过,是个极为混账的玩意儿。你越想去懂,去看,越是不懂,越是看不到。”
“可有时候你不经意地过活着,却有可能是恰恰走在道上。”
青雀茫然地眨了眨眼,又嘟囔了一句:“不过这些废话本座听不懂。照本座看,本座的道就是吃饱喝足,万事不愁。当然,还要变强,强到再遇上你这小秃驴,就能把你脑壳敲碎!”
“变强?”
少年僧人的眼中火光摇晃,火星四溅。
他低念了一句,然后偏过头,看向无厌:“修真界弱肉强食,实力至上。不断变强,登上至高仙路,是道吗?”
被那双漆黑得好似能看透人心的眼注视着,无厌本就脆弱的神魂一阵摇晃,头痛欲裂。
只有变强,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
这是一条众所周知的道理。
强,在凡人眼中是力量,是金钱,是权势,是声望。在修者眼中,是修为,是势力,是心境,是那个可望不可及的仙。强者才有资格去谈论命运,而弱者,便如当初的他一样,被迫挖眼,奉出魔种。
各种的无奈,各种的胁迫。
归根结底,便是弱。
“是道。”
半晌,死死咬着的牙根终于蓦地一松,无厌勉强笑了下,凝视着少年僧人认真的眼睛,道:“但不是我的道。”
说完,他径自踏过火堆。
脚落到实处,火光与深山都消失不见,唯有仙路漫长依旧。
那扇仿若玉石雕就的仙门沉默地俯视着他,如两只从不属于三界的漠然的眼。
无厌继续向上。
但不管他再如何努力攀爬,却仍是无法缩短这百步一分一毫。
仿佛就是鬼打墙一般,那扇门永远伫立在他看得到,却碰不到的边缘,无声地注视着他,嘲笑着他。
走了不知多久,他的神智开始有些涣散。
他扶着台阶坐下,吞下最后的几枚养神丹。丹药修补神魂的速度,远远比不上神魂溃散的速度。这是饮鸩止渴。但他也别无他法。
“什么是道?”
这声音又一次响起,却是近在咫尺。
无厌睁开眼,看到素净的禁闭佛堂里燃了一根蜡烛,年轻僧人跪坐在佛祖面前,周身黑红的业火如孽莲,将他几乎吞没。
年轻僧人诵着经,敲着木鱼。
被火舌舔舐的面容露出半边黏着血肉的白骨,血淋淋的可怖。
他敲着木鱼的手也都白惨惨一片,骨尖处焦黑,稍一用力,便掉下来一截。木鱼声一断,念经声也随之而停。
他俯身捡起那截指骨,细致认真地拼回手上。
“他们都说我是魔头,都想杀我。”
一双漆黑的眼在烛光中抬起,那些终年累月压抑着的痛苦与悲哀都一并喷薄而出。
但年轻僧人的面容依旧平静,唇角甚至还带着浅笑,他不解地凝视着面目慈悲的佛祖,低声问:“我该死吗?”
烛光温柔地漫过他的眉眼。
他目光澄净。
“只有疯子才会去追寻虚无缥缈的道,只有魔头才会为了所谓的道杀人如麻。”
“可在我很小的时候,第一眼看到天,无边无际的高。我就想知道,它究竟有多高。第一眼看到佛,无悲无喜的慈爱。我就想知道,他成佛的时候,究竟苦不苦。”
年轻僧人盘坐在熊熊业火中,慢慢转头,朝无厌一笑:“这么多年,你找到了吗?”
“我修成了斩魔路,除去了心魔,再不复业火之劫。而今也登上了仙路,距离仙门,百步之遥。”
无厌望着他,声音顿了顿,诚实地摇了摇头:“但我还是没有找到。”
说完,他自嘲一笑,不再看年轻僧人与他一般无二的面容,而是毫不犹豫站起身,再度向上攀爬。
冷清的仙路上,渐渐热闹起来。
他缓步走着,看到扫雪念经、割肉喂人的小沙弥,路过法术纵横、历练八荒的年轻身影,又在苍天泣血、斩魔路成的冰原上驻足了片刻,仔细瞧了瞧程思齐的面容。
“瘦了。”
他可惜地摇摇头,“还是以前胖些。”
诸般记忆翻卷而过。
一道道身影从无厌身侧经过,一幅幅景象破碎。
他不再去看那些充斥了眼耳口鼻的喧嚣过往,而是平静又专注地爬着他的台阶,仿佛没什么可以动摇他,阻拦他。
他一直在走。
几天,几月,几年,甚至几十年,几百年。
神魂破碎,唯有一点灵光如夏夜的星火般,在识海摇摇欲坠。
略微抬起的双手也布满了褶皱,干枯颤抖。
步伐越来越迟,越来越慢,到后来老化的膝盖支撑不住,便颤巍巍地跪行。
一介大乘之修,不知何时,堕化成了凡俗老人。
卑微地在这条路上前行。
云雾越来越浓,几乎如海一般,将人淹没溺毙。
无厌不知第多少次停下来休息。他向后望了望,白茫茫一片,什么都不可见。再向前看,还是那扇门,还是那百步之遥。那些陪伴着他的记忆身影还在周围行走,交谈。
他静静看了会儿,恍惚间又听到了那道声音。
“什么是道?”
他艰难地睁大眼睛,向四周看了看,却发现那些身影仍自顾自地继续着他们的记忆。
纷繁喧闹近在咫尺,他却独身孤寂,恍若被这天地遗忘一般。
没有人在问他,但却认真地想了想。
这个问题,他这半生问过许多次,也想过许多次。
他曾以为自己有答案,但又一次次将自己驳斥。为了这个答案,他付出过太多,追寻过太久,但事到如今,他真的明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