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昭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敲,沉吟片刻,问道:“五渡,你可知鬼王过去的身份?”
“反正我还活着的时候鬼王已经存在了。”五渡想了一会,忽然道,“只是鬼王也是会死的,死了以后会有新的鬼王诞生——所以,我不确定现在的鬼王和曾经是否是同一个。”
五渡活着的年代距离现在,差不多五百多年了。在这五百年间,诞生了厉曜、寒昭、宴白流此类诸多人才,也有无数英雄陨落、无数天之骄子堕落,人间更是改朝换代了许多次,日新月异实乃常事。
在如此长久的年月里,一个鬼王的死与生似乎都是可能的。
“嗯,是吗?”寒昭轻而易举发现了他话语中的引导倾向,淡淡道,“前辈,你说过张小公子身上有你熟悉的气息,你说那是鬼王玄水——还记得吗?”
“……”五渡沉默一会儿,声音低哑着笑了一下,“记性不错。”
“不出意料,在张小公子身上附身的即是鬼王左右臂,隶属现代鬼王。”寒昭道,“如果恰如前辈猜测,鬼王更新。那前辈,他的身上真的有玄水的气息吗。”
五渡沉默。
他们两人传音入密,就在寒昭身边站着的宴白流对此毫无所觉,但他从寒昭良久的沉默中感觉到了一丝不太妙的气氛。
寒昭是个冷淡寡言的人,平时沉默的时候也不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宴白流就是觉得这一次与众不同。
他拿手肘轻轻撞了一下寒昭,试探问道:“寒昭,你想什么呢?”
寒昭顿了半晌,回过神来。心中思量片刻,便直接问道:“宴白流,你有没有想过为何它会向你出手?”
“一只鬼对人出手还需要理由吗?”宴白流抿了抿唇,眉头微皱,“等下……寒昭,你在怀疑我?”
“没有。”寒昭道,“我不会怀疑你。”
宴白流眼眸微光轻闪,似乎有些不悦。他轻笑一声,语气与平时并无不同:“那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寒昭目光移到他脸上,神情淡淡:“你给我的是肯定答案吗?”
“不然呢?”
“我只是在确定,不是质问。”寒昭眼眸微阖,“同处近百年,对你的了解我还是有的。”
宴白流挑了挑眉,忍不住又笑了一下。
寒昭本就对这事不存多少担心。他接着和五渡道:“前辈,究竟是否是玄水,您的回答?”
“我这不过是猜测而已,你自己心里也有了答案了吧,”五渡悠然道:“那就无需再问了。”
寒昭淡淡道:“前辈,您的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有几分想让我误会,我不知道,也不关心。我只想知道,您的目的是什么?”
“目的?”五渡轻哼一声,“我都一把年纪了,做事随心就好,要什么目的。”
寒昭古井无波的眼眸中微微闪烁。半晌,他轻笑一声,道:“但愿吧。”
五渡:“怎么,若我有什么目的,你会对我出手?”
“权宜之计罢了。”寒昭淡淡道,“不过,若是前辈有任何不轨之心……”
五渡:“嗯?”
——“忘川剑下,没什么杀不得的。”
————
时间久远,要完全了解事情的难度很大,尸鬼的执念要找到也不易,若不是因为寒昭对“饥荒”一事实在敏感,恐怕他会直接一剑杀了这只尸鬼。
寒昭本以为这件事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得到解决——然而并没有。
无缘无故地,寒昭在梦中得到了尸鬼的记忆。
——
血月当空,凉风送爽,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不安的气息。
脚踩在草皮上发出细微的声响,在寂静夜中显得格外突出。
粗布麻衣的青年手指紧紧攥住胸口,跑了许久才终于敢松口大喘气。他低头咳了几声,扶着一边的树晃了晃头以驱散自己头脑缺氧的涨晕感。
这是饥荒刚刚开始不足一月的时候。
天降大火连烧三日,烧尽了二十八座城的土地房屋,粮食自然不复存在。二十八座城,几千万人,其中的幸存者带着饥饿、疲惫和能把人折磨到疯魔的恨意四处奔走,哪怕是曾经的一方权贵,也不得不低声下气,以寻找一个栖身之地。
日子有些艰难,但比起饥荒最严重的阶段,还算不上很厉害。只不过街头巷尾卖米面食物的商家早就关门了,偶有的一两家还将一斗米以千金换,别说常人了,连富有人家也觉得有些苛刻。
青年在原地等了片刻,见没人来,有些不安地四处看了看,跺着脚搓着手,很是急切的模样。借带着红的月色,可以看见他怀里揣着一个不大的馒头。
食物虽然少,但很珍贵。
因瘟疫、疾病,甚至小面积的饥荒之类而发的流民,其实有不少人愿意接济。但这整整二十八座城,光是听这数字就知道这次的饥荒令人惶恐的程度。
这一刻少给人一颗粮食,就是自己生命多一刻的保障,在这样的情况下人人自危,连朝廷也找不到方法去接济。唯有早已辟谷,对食物需求不大的仙修才能稍作接济。
青年见自己等的人久久不来,忍不住四处鬼鬼祟祟张望一会儿,抖着手把怀里的馒头拿出来放在嘴里小心翼翼咬了一口。
硬馒头,又冷又霉。
虽然不美味,但咽下一个一定可以果腹。
但青年几度咽了口水,还是把它小心翼翼地包好放回了衣襟里。
清风袭来,一袭看起来陈旧而脏的红衣翩然而至。穿着红袍的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黑发散落肩后,眼眸明亮如星。唯一让人惋惜的,就是明明该是意气风发的年纪,走路却一瘸一拐,不太利索。
在青年的记忆里,用青年的眼睛看着他。明明留下了容颜俊朗如玉的印象,寒昭却无法记住他的脸。
只是那身红衣,让他在第一时想起了自己的三师弟——宴白流。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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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试人心(二)
青年看见他, 连忙不敢让他多走, 自己凑近了道:“你没事吧?”
小孩摇了摇头, 表示自己没事。
青年松了一口气,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天——最近天气实在很古怪……老实说,自从饥荒开始, 就没有一天天气是正常的。就比如这血月,真是让人忍不住胆颤的颜色。
青年打了个寒战,然后搔了搔头, 蹲下身从自己衣襟里摸出了那个硬馒头,柔声同小孩说话,“你是不是饿了?我给你带了馒头……”
话一出口,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和语调居然带着明显的垂涎的渴望, 不由得尴尬地咳了咳。
小孩脸上带着和同龄人不同的沉稳。他从青年手里轻轻接过了馒头, 翻来覆去看了看,拿手指轻轻撇去表面的霉斑,抬头轻声问:“给我了,你吃什么呢?”
青年直觉地察觉到了些不对——觉得他有些太平静了。
但他只当小孩隐忍,把这点不对劲丢在脑后,忍耐住腹中的饥饿, 强颜欢笑摸了摸小孩的头, 柔和道:“我、我自己有食物,你且不要担心。”
小孩目光在他脸上不动声色地打量片刻, 抿了抿唇,低下头去。
青年咽了口口水, 道:“你快吃吧。”
小孩道:“你要吗?”
“不用了……我有吃的。”
小孩低头想了想,撇了半截馒头向他递了递,青年的手探出来又收回去,垂下眼叹了口气,抓着他的手推了回去。“乖,你一个人生活本就不容易……能吃的还是吃吧,不要饿坏了。”
小孩默然片刻,终于承了他的好意,把这个馒头揣到自己怀里,对着他双掌合十,认真道:“谢谢你,你会有好运的。”
青年一边腹诽“就这样的世道能有什么样的好运气”,一边心里还抱有期待,也对着小孩双掌合十,轻呼了一口气,道:“那谢谢你的祝福呀。”
小孩对他笑笑,又一步一瘸地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一身红衣在行进间飘飘荡荡,显得身材更是瘦小。
青年见他走远,无奈地叹了口气,摸着自己的肚子走了回去,还顺便自我安慰道:“好歹咬了一口……饱了饱了。”
月色避入云层之中,天地间一片昏冥。方才血月悬挂天上,悠悠红光让人一瞥到就忍不住心头一缩。原以为没有月亮会好些,却万万想不到那种危机感反而更甚。
深山老林气氛本就阴森,青年摸着黑往家的方向走去,心跳一下快过一下。他双手四处乱挥,摸到一杆树,便小心迈步往前,脚尖却在路上不期然撞到一块硬物。
青年心中一惊,犹豫片刻,便低下身探手摸了摸,只感觉像是个麻布口袋样式的东西。
抱着可能寻得至宝脱离苦海的想法,他凭感觉把这口袋从泥土中掘了出来——好在埋得不深,不然凭这重量,青年不认为自己在无光无亮也没有工具的情况下能把它拿到手。
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青年逐渐能看清一点轮廓,便顺着袋子往上摸了摸,从袋子上突出的触感找到了点希望,找到袋子上边的结,用力把它打开。
扯开袋子,他借着微弱的光努力睁大眼去看,隐约看见满满一袋的米。
青年猛地睁大眼,忍不住又惊又喜地轻呼一声,随后又马上捂住了嘴,四处看了看。见没有别的动静,这才忍不住喜形于色。
“好……好大一袋米!”青年忍不住两手牵着口袋边沿,把米袋子晃了晃,以再次确认这是满满一袋,“我一个人的话,够吃两个月……到时候再分给他们一些。”
青年顿时觉得浑身上下充满力气,背着口袋意气风发地往回走。
“诶,你这袋子里是什么啊?”路上有认得他的人问。“好大一袋。”
青年骄傲地拍了拍肩上扛着的袋子道:“是米!”
那人一惊,下意识重复了一遍:“米?”
青年点点头,慨叹道:“话说今天运气真是好——我从树林那边往家走,踢到个大口袋,打开一看竟然是米!多了,刘叔,你待会来我家打点米回去吧?”
对方喜出望外,连连点头,“谢谢啊!谢谢啊!!”
青年笑眯眯地告诉他不用谢。
从这天开始,青年就不断地交好运。
哪怕是在路上走着,平地摔了一跤,脑门一抬都有不期而遇的惊喜。
好运交了三天,青年在这个时间里心情跌宕,从喜悦到平淡再到恐惧——只因为好运带来的不仅有好运,还有他人的嫉妒和红眼。
“砸!给我砸!!”
“你从什么地方偷来的粮食……快!快如实交代!”
“我要吃饭!我饿了一周了……快给我吃的,要更多,更多!!”
“米呢,饭呢,你把吃的藏哪儿去了?”
“怎么可能有平白无故的好运,你和谁做的交易?你哪里来的钱!”
“你有东西吃为什么不和大家一起分享,恶心,白眼狼!亏我们先前对你那么好……”
……
紧接着的一周,青年经历了被抢夺食物、遮风避雨之栖身处被暴躁的人砸的稀巴烂的经历。无助过迷茫过,甚至不解为什么自己好心和他们一起分粮食,却被他们嫌弃太少,质疑他偏心。
无论是天降鸿运,还是泰极否来的最终结局,都是青年普通而平凡的一生中的头一遭。
若是要问他,给他重来一次的机会,他会选择继续饿着肚子工作,还是拥有很多粮食却被人不断欺压——他大概也选不出来。
普通的一日,青年两手搭在膝盖上,后背靠着身后的土坯屋,脸上一块青一块紫,眼睛被打得肿胀渗血。更不用提身上,擦伤打伤……遍体鳞伤,掀开袖子一看,简直惨不忍睹。
青年疼的连回头的力气也没了,只看着眼前的空地,喃喃道:“这就是好运带给我的东西吗……”
他眼前是两家曾经和他关系极好的亲戚……可谁能想到,在他家四处扫荡得最毫不留情的人却是他们。
不用回头看,他也知道自己身后的屋里已经被再一次洗劫一空——果蔬、米、面,不管藏的多好,他们也会千方百计找到,就算是翻箱倒柜,也一点不会给他留下。
青年都快忘了,这明明是自己的家,却总有别人鸠占鹊巢。
最令他无法接受的是,这都是饥荒前还和蔼的乡亲做的。
其实在有一个恶人带头前,大家都乐意战战兢兢维持着表面的和平亲善,哪怕内心窥伺垂涎他的粮食,也还是强颜欢笑拿自己屋里的东西来换——青年手里有余粮,自然也能帮则帮。
但只要有了一个“恶人”带头,所有人仿佛都有了可以理直气壮的借口。你一言我一句,仿佛人多势众就是绝对的正确。
青年当初也没想到,他的好心换来这样的结果。
他在屋外从清晨坐到黄昏,都还没有从疼痛,与比疼痛更让人难受的心理折磨中挣脱开来。屋外路过的人拖着步子顶着烈日走着,拖家带口地呻吟着,路过了一个接一个,青年的目光送走了一批又一批,没有一个人问他怎么了。
好心无好报,这样的感觉无疑让人怀疑人生。
天边最后一缕光消失在地平面,夜间忽然降下了大雨。天色暗沉,睁眼就是令人心生烦躁的灰蓝色。青年坐在门外,闭着眼静静听着,感受面颊上飞来的雨滴。
不知过了多久,他脸上没再感受到雨滴,耳边的雨声也好似被什么阻隔了一道似的。青年睁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