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女人撞死在她丈夫的绞刑架前了,倒是小瞧了她……呵,我以为她会回去亲吻公爵的脚呢……”
那些冷漠的窃窃私语如一堵堵厚实冰冷的高墙,将女孩围困其中。她呆滞了很久才知道悲伤,知道害怕。她哭着跑向父母的尸身,却被一双双大手像抓兔子一样抓住了。女孩尖叫着挣扎,听身后的人狞笑道,“小妹妹,你是杀人犯的女儿,不能和其他人住在一起了。你的父亲有一个血腥的灵魂,我们会将你送到修道院,对你的灵魂进行净化……”
她的尖叫声湮没在马车车轮的滚动声里,剧烈的颠簸令她恶心欲呕。年幼的女孩被捆得像只遭到捕获的猎物,经历不知多少日夜,终于被丢入了一家规模不大的修道院,与黑屋里冰冷的地砖和发霉的墙壁为伴。
那个将她带来的男人和修道院的惩戒修士低语半天,说,“……她的父亲惹恼了公爵……不过孩子还很小,杀了有损名声……希望你们可以好好‘照顾’她,让她不要走上什么歪路……”
女孩缩在角落,蓬头垢面,黑亮的头发沾满油污。她怔怔地看着从小窗透入屋内的一束阳光,温暖又明亮。
直到一位目光严厉的惩戒修女走进黑屋,叉着粗壮的腰,粗声粗气道,“从今天起,你叫吉莉安。吉莉安,忘记你的过去,全心全意在上帝面前悔过。当你的灵魂被净化得纯洁无垢,我们便会放你出去。”
从此在修道院,“吉莉安”就成了女孩的名字。
虽然她父母给她起的名字,是“菲琳”。
“菲琳”变为“吉莉安”后,修道院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一枚恶魔图章熔到了女孩的皮肉上。她后颈处的皮肤被清洁干净,图章被铁钳夹着在火上灼烤,然后嗞嗞贴向女孩的皮肤,看那粉白色的皮肉冒出了丝缕白烟。
“啊——!”
吉莉安一开始并无反应,直到皮肉被烈火熔蚀才发出阵阵惨叫。她能闻到属于自己的焦糊的肉味,那枚坚硬的铁片图章与她的皮肤严丝合缝地长在一起,疼痛时刻提醒着她是一个杀人犯的女儿。
她在修道院活得像被奴役的牲畜,双手浸在冰冷的井水中搓洗修女们的长袍,不停歇地擦拭巨大的神祇雕像和挂满蛛网的储物柜。除了日常的劳作,她还要在天蒙蒙亮时跪在圣堂里,虔诚地对上帝的塑像磕满九十九个头,念诵经文直至正午。她的餐饭不过是一块黑面包,又硬又馊,被她蘸着井水,和着眼泪塞进肚子,因饥饿而昏倒在地更是家常便饭。
而在每周的安息日后,她被会领到惩戒室,反省最近一段时期的行为。惩戒修女会问她问题,若她答对了,则只需领一顿忏悔的鞭笞。若是答错了,不但要挨忏悔之鞭,还要挨惰怠之棍。
四岁的吉莉安在修道院待了将近一年,五岁时,她逃走了。离开了修道院这个可怕的牢笼,第一次走向了外面的世界——
那是噩梦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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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你的灵魂的火焰,只有这么一点点吗?”
半空的亡灵注视着她,那张熟悉的脸上挂着疯狂又古怪的笑容。她从未见过对方手中那种形态的巨镰,连每一根微小的锯齿上都溢满杀意。
“是的,跟现在的你比起来,恐怕就只有这么一点。”
她平静地说道,将巨镰的光焰催散,凝聚在光墙上,汇成一道致密的屏障。选择攻击,在压倒性的实力差距前,不过是自取灭亡。既然如此,还不如巩固防御。
女亡灵的斗篷在寒风中泛起黑潮般的波纹,她的目光无比专注,仿佛整个天地间只有对方一个亡灵。“来吧,你若是有信心,攻破它试试。”
“哈哈哈,我不但要摧毁它……”
亡灵嘻嘻笑着,骤然拧起一张狰狞的脸庞,迅猛挥动手中凌厉的镰刀,朝她的屏障袭来!
“我要把你碎尸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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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曾经以为外面的世界不会太差,起码不会比修道院里被奴役的日子差。
她沿着一条路走了很久,脚底被磨出血泡,每一步都仿佛走在刀刃上。她又饿又渴,两旁是荒无人烟的大路,没有挂满浆果的树木,没有清冽甘甜的溪水。女孩“吉莉安”裹着一件破烂的长袍,惊恐不安地听着远处的狼嗥,一次次,停下脚步,再迈开脚步,像个僵硬的发条娃娃,从寂夜走到黎明,又从正午走到黄昏。
一路上只有她自己蹒跚摇曳的身影,她的嘴唇被日光晒得开裂,面庞被覆满黄沙的脏色。上帝没有眷顾她这个可怜的孤儿,在她体力不济时,天色转阴,下了一场冰冷的大雨。雨点如一根根手指敲打她的脊背,被雨浸湿的布袍沉如污泥。
女孩吉莉安昏倒了,而在意识消散的最后,她竟然感到了一丝安慰。
昏迷了。再也感觉不到冷,感觉不到饿,感觉不到痛了。太好了……
“你还好吗?”
老天没让她安慰多久。吉莉安重新被颠簸的马车震醒,头痛得仿佛有只啄木鸟在笃笃钻凿颅骨,虚弱无力的身体则像被压在一个巨人脚下碾了几遍。一只小手轻轻搁在她的手腕上,吉莉安迷茫地抬起头,发现一个枣红色头发的小女孩忧心地看着她,一双亮莹莹的眸子里似乎溢着泪光。
“你还好吗?”女孩又问了一遍,同时将一块面包递到她面前,温声道,“你应该很饿了吧,给你。”
吉莉安怔怔地坐起身,看到女孩手里的面包,也顾不得思索有没有毒,抓过就狼吞虎咽地大嚼特嚼。面包不算很新鲜,里面夹的糙麦能磨破人的嘴皮,还有一股难闻的腥味。吉莉安噎得双眼通红,呜呜哭泣,枣红色头发的女孩怯怯地看她一眼,拍了拍她的脊背。
待情绪安定下来,吉莉安抹去眼泪,抽噎道,“谢谢你……”
她发现这辆板车上不只有她,还有其他孩子,高高的干草垛堆在木板上,还能听见赶车车夫粗犷的歌声。除了给她递面包的红发女孩,其他孩子都格外冷漠,根本不拿正眼瞧她。吉莉安倒也不在意,只是警惕地观察着周遭的环境,犹豫着要不要向女孩开口询问。
“你好,我叫格瑞丝。”枣红色头发的女孩见她犹豫不决,主动道,“你呢?”
“我……我叫菲……”她吞咽了一下,道,“吉莉安……我叫吉莉安……”
“你好,吉莉安。”格瑞丝亲切地笑道,“别害怕,这里很安全。”
吉莉安问,“我现在在哪里?你们为什么也在……”她很想知道,为何这些跟她一样大的孩子坐在一辆来历不明的板车上,会如此从容。
“这辆车是正规的孤儿车。”格瑞丝一本正经地说,“在这辆车上的孩子,大部分都是父母双亡,流浪在外的孤儿。孤儿车会带我们去帝国王城最大的市集,那里有暂时安置孤儿的地方。运气好的话,我们或许能被一户人家领养,就算稍微差一点,也能找到合适的归宿,衣食不愁。”
一个男孩恶声恶气地说,“白痴,我们不说什么,你倒将这些秘密告诉其他人。多个人就多糟一份心,我看你最后怎么办。”
格瑞丝没理会男孩,只亲热地凑在吉莉安身边。吉莉安大概明白对方对自己这么热情的原因,因为整辆板车上只有她们两个女孩。
天色稍霁,日光洒在摇晃前行的板车上。女孩们坐在一起亲热地聊天,格瑞丝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过去和盘托出,声音温软甜美,对身边的女伴并无防备之心。
几个小时后,吉莉安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开始主动谈及自己的事。
格瑞丝悄声问,“吉莉安……刚刚我就想问,你脖子后面的图章……是怎么回事啊?”
吉莉安恍然,面对格瑞丝关切的目光,道,“其实……那是一个惩罚……”
“啊?什么惩罚?”
一直以来压抑于心的哀伤终于爆发,黑发的女孩靠在格瑞丝的怀里,哭泣着诉说过往。格瑞丝轻拍她的后背,温声安慰她,并用一小块锋利的铁皮,小心地剥去了她脖颈上的图章。
“呃——”
“坚持一下,马上就好,吉莉安!”
在友人的安慰下,疼痛不是那么难忍耐。吉莉安捂着脖颈上湿漉漉的血窟窿,对双手沾血,紧张喘息着的格瑞丝笑了笑,快活地说,“谢谢你,格瑞丝!这个图章剥去,再也没人能说我是杀人犯的女儿了!”
“没错,吉莉安,那本就不该是你的错。”格瑞丝道,“包括你的爸爸,他只是想为妻子讨回公道,那个可耻的公爵才是罪魁祸首!你的爸爸没有真正杀死人,你也不是杀人犯的女儿!……这个图章还是剥下来吧,万一影响你被人收养就糟了。”
她的伤口被包扎好后,板车也驶入了王城的大门。集市的喧闹声升腾在一顶顶圆帐上,车夫将孩子们送到一处帐篷下,领了运送的钱币便离去了,留下一群瑟缩的孩子,像被明码标价的货物那般摆在帐前。
“最好的结局就是被某些夫妇领养。”格瑞丝偷偷告诉她道,“否则剩下的孩子会被其他人捡去做苦工的。”
虽然女孩们在彼此勾勒美好的未来图景,但现实是,男孩被一个又一个地领走,只有她们两个女孩无人问津。尽管格瑞丝不屑地说那些男孩要么被带去码头当搬运工或水手,要么去铁匠铺打铁、去鞋匠铺缝补皮革,但吉莉安心底却很羡慕。她坚信只要给自己机会,她什么都能干,无论是工匠还是劳工,她都能做得很好,决不逊于那些男孩。
她不怕吃苦。她怕的是流浪,漫无目的的,绝望的流浪。可上帝连一个机会都不给她。
这时,一声嘹亮的号角吹响在热闹的集市上,众人放下手中的活计,朝不远处国王的车辇行礼,呼声震天撼地,彩带和礼花奢侈地挥洒在马车四周,马车四周的黄金雕饰则让女孩眼花缭乱。
“愿小王子,莱蒙·索尔殿下长命百岁,万事顺遂!”
众人似乎在为某位刚刚诞生的王子振臂欢呼。女孩吉莉安静静地坐在喧嚣之中,看着国王的车驾缓缓在拥挤的人潮中驰行。十六匹白色骏马套着银色的辔头,坐在马鞍上的银甲骑士威风凛凛,英姿飒爽,挥动着万疆帝国的旗帜,雪白的披风仿佛是被轻盈的云朵织就,在民众呼声的浪潮中悠悠飘荡。
而父母双亡的孤女,吉莉安,将脸埋在膝盖里,默默地想,众人都在为万千宠爱集一身的小王子欢呼,却没有人管她们几个无家可归的孤儿。最渴望得到关怀的她们反而得不到关怀,真可笑啊。
“你看,亲爱的,这里有两个女孩。”
上帝仿佛第一次摘掉耳中的棉芯,听到了吉莉安的心声。一对和蔼可亲的中年夫妇站在帐篷前,笑眯眯地注视着她和格瑞丝。
“你看这个黑发的女孩。”妇人喃喃道,“像不像我们逝去的女儿啊?”她对吉莉安柔声道,“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会成为孤儿呢?”
——你是杀人犯的女儿。
吉莉安浑身剧震,在妇人的注视下,脖颈后的伤痕隐隐作痛。她暗暗告诉自己,爸爸不是杀人犯,他是一个被指控的可怜人。身为他的女儿,她没有杀过任何人,她也是无辜的。灵魂藏污纳垢不过是修道院那些人的谎言,她的灵魂不是肮脏的——
“亲爱的太太,我的名字是菲琳,我的父母被贵族迫害致死。他们终生相爱,却死于权贵手下……我没有办法,只能随孤儿车到这里,看能不能找到一份活计,或一个新的安身之所……”
女孩恳切地说道,眼眶发红,不禁落下泪来。她的遭遇显然打动了妇人,那对夫妇凑在一起商议。期间女孩看向她的女伴,格瑞丝面色苍白,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女孩试图去拉她的女伴,却被对方甩开了手。
那个妇人亲切地摸了摸女孩的头,道,“孩子,我们决定领养你了。因为你长得很像我们死去的女儿,而且很乖巧,我们喜欢你……”
女孩握住妇人的手,恳切道,“太感谢了。但您们能不能一同收养我的朋友呢?我们一直在一起,我希望她也能有一个家。”
妇人为难地说,“抱歉,孩子。我们不算什么富人家,只够养一个孩子……菲琳,我们只想领养你。”
女孩难过地啜泣不止,转头向格瑞丝道别。她的女伴一直到最后都没有反应,只冷冰冰地盯着地面,对她不理不睬。
“好了,菲琳,我们走吧。”
夫妇二人付了钱,将女孩菲琳带走。临走前,菲琳还不住地回头,担忧地看向自己的同伴。她那善良的,亲切的,在她饥肠辘辘时分给她面包的朋友……
“这位先生,这位太太,请你们等一下!”
一声喊叫使那对夫妇停住脚步。菲琳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转头望向在身后喊叫的女孩,只看到一双闪烁着嫉妒与怨恨锋芒的眼睛。
格瑞丝手里拿着那块恶魔图章,大叫道,“她是杀人犯的女儿,她的父亲是个无恶不作的歹徒!她才不是什么父母被迫害的孤儿!亲爱的先生,太太,您们看看,这可是修道院亲自给予的罪行审判!她行为不端,她骗了你们,这个无耻的家伙在说谎!”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菲琳的一些回忆杀。。。貌似又开启了bb模式。。唉。。
第78章 菲琳(中)
“嘿,我们这里恰好需要一个女孩!”
说这话的是个玩彩球的小丑,一张大嘴被涂得又红又亮,两只眼睛被画成笑眯眯的十字符。看管孤儿的帐主显然耐心有限,接过小丑手里的钱,说,“你们把剩下的那个带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