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形一顿,漆黑的卷发在脸侧微微晃动。我大笑着靠在桌边,道,“命运还真是奇妙啊,原来是你。哦,布莱克,还记得么,我是莱蒙·索尔,当年的‘恶童王子’。”
原来是他。我在万疆帝国的旧法典上看到了这个名字,还在疑惑此人是谁。法典里的条目详尽清晰,难得公正公义,难以寻得纰漏。我还在想编订这套法典的人是谁,没想到是这家伙。
那个在幽暗潮湿的审讯牢内,曾对我用刑的混蛋。
“我记得见您的最后一面,陛下,那时您才十一岁。”那人平静地说,尽可能收敛住每一丝神情变化,好像不知道自己曾对我做过什么似的,或者知道却不以为意。
“真令我高兴,其实我也记得你的脸。”我笑意更深,“这么多年依旧记得。你的部下到哪里去了?我想得起来,当初一人拎着盐桶,一人手持皮鞭,而你坐在桌前,整间牢里只有蜡烛放出的一点光亮。”
他又朝我鞠了一躬,道,“我的部下在帝国覆灭时损失大半,还有些投诚新帝。我不愿追随一个卑鄙的弑君者,所以随流放队抵达兀鹫城,现在这里的法律主要由我负责审订。”
我漫声道,“哦,那可不太好呢,布莱克。你一人审订法典?难道你一人就能代表国家的公理吗?”
“不,绝非如此,陛下。”他忽地提高了音量,肃然道,“任何法典的制定都需经过国王和议会过目。我过去的工作只是在旧法的基础上添减,从今以后,我修订的每一条都会呈给您审阅,陛下。”
“那可真太好了。”我温声道,“我相信未来的法典中一定不会有对王室亲族施刑的法目啦。”
他躬身点头,面容僵硬而警惕,非必要时便一言不发。我似笑非笑地挑起嘴角,道,“布莱克,其实我今天叫你过来,是有事交代。”
“您请说,陛下。”
“最近神猎军纪律松散,我想让你为这些士兵起草一份军规,不必交给我过目,直接送给神猎军的军官,让他们宣布下去。”
纽金特微蹙眉头,“军规的起草该由军中首领来做,我来拟定,似乎有些逾矩。”
我抬高音调说,“我让你制定,你就给我好好制定一份。听着,这份军规是专门给神猎军制定的,一不许给违规者上刑,不许溅血残身;二不许影响军中风气,不许消磨士兵们的凶性和血性;三不许太过严苛,要是我听到有一个士兵抱怨责罚太重,就是你的失职!”
鹰钩鼻的男人抬起眼,幽深的瞳孔盯了我一会儿,欲言又止,“是,陛下。”
“七日之后我要看到军规的成稿,条目不必多,严谨全面就行。”我真心诚意地露出一个笑,“麻烦你了,布莱克。”
****
夜晚的宫殿总是充满了宁静与安谧。
我用过餐,迎着铺于长廊的清冷月光回到寝宫,挥开亦步亦趋的仆役,浑身好似散架般倦怠疲惫。登基后,我了解了兀鹫城内大大小小的各种事务。从财务到法律,包括与周边村庄和城内民众的关系,因此已有两个多月没有好好在寝宫休息了。
我站在两扇厚重沉暗的门扉前,双眼发涨,正欲推门而入,忽然听到了一丝轻盈恬然的乐声,如梦似幻地从木门的罅隙中传出。
是里拉琴声。
吱呀……
我从门的另一侧走入房间,瞬间被冷寂幽谧的夜色笼罩。屋内没有点燃蜡烛,唯有雪白的月光在地板上印下一道模糊的剪影。罗坐在床边,背对着我,凝望天际,手里笨拙地拨弄着一把里拉琴,唇边还哼唱着细碎的旋律。
我悄悄走近,与他只隔着一张床铺的距离。他莹白的指尖触于纤细的弦线,下颌轻轻靠在诗琴的琴架上,覆在眼睑上的睫毛如一扇浓密的圆弧。月光在他柔软的发丝跃动,他弹拨出的琴声稚嫩而生涩,却令我躁郁的心莫名平静了下来。
“罗。”我开口,打破了眼前宛如时光尽头般的静谧。
琴声戛然而止。罗弹琴的动作一停。我起了逗弄之心,趁他不注意,大步上前,将他从后猛地抱到床上。我正要解开他的斗篷,他却惊叫一声,狼狈地缩到了床头。
“莱……莱蒙……”他哑声道,神情不知是喜悦还是伤感,好歹打起些精神,“你回来了……”
“嗯。今天事务处理得差不多,我便回来了。”我瞧他有些不对劲,便从床上起身,解下黑色的绒裘大衣挂在衣架上,换上棉质睡袍。期间罗一直坐在床上,用那两只黑漆漆的眼洞望着我,神情捉摸不定。
流动的空气几乎凝滞成了一团冷胶,我随口道,“赖格那死瘸子又犯事了,我让纽金特·布莱克定下军规,以后约束约束他。”顺便搞一搞这个弯鼻混蛋,一石二鸟。
罗的面色僵硬了一下,“纽金特·布莱克?……”
“是啊,兀鹫城的司法大臣。”我脱下靴子,冷笑道,“虽然是个混账,但制订的法条的确缜密明晰。撒旦啊,终于有个能做实事的家伙了。”
“哦。”罗道,“看来你对那位司法大臣……很满意?”
“不是我满意,是有那家伙在,的确省了我不少心。偶尔教训一下还行,真弄死了也是个麻烦。”我拎着一只靴子,打了个呵欠,“谁叫其他两人都太蠢了呢?一个尸位素餐,一个心怀鬼胎,我他妈迟早收拾他们!”
“……”
罗是个合格的聆听者,或者烦恼垃圾桶。他就坐在那里静静地听我诉说,偶尔露出一抹微笑,就像化开冰雪的浅淡日光。我越说越多,感到几天来积压在心底的烦闷全随着话语倾泻而出。
“哦,对。还有冬霆军的骑士长——法洛斯·普卢默,你该认得吧?就是登基大典时,站在台下的银麟骑士。妈的,一个傻蛋骑士。他的士兵连神猎军还打不过哩,我今天去操练场大肆取笑了他一顿,那傻蛋急得面红耳赤,说要回去修改训练方案……”
我笑着摇摇头,深深呼出一口气,感觉心底畅快多了。我坐到床上,将我的小亡灵抱进宽大的天鹅绒被。被窝早被床板上的热铁瓶烘得温暖干燥,我抚摸着罗的发丝,感到有什么色彩斑斓的念头正蠢蠢欲动。
“你有心事,对么?”我道,“出了什么事?”
罗仰头看着我,温润的眉眼像午后洒在林间花朵上的阳光。他靠在我身侧,阖上双眼,似是疲惫地说道,“没什么,莱蒙……就是……想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我吻了吻他的额头,嗅到他发间淡淡的柠檬香。沉寂的夜色与宁静的月光是最好的催眠曲,在我快要睡着时,罗忽然问道,“莱蒙,当初在亡灵城堡……你为什么选择了我?”
我迷迷糊糊地哼道,“什么?”
“法师告诉过你我的死因吧。还有我的养母也说过,我的过去。”他的声音有些发颤,似乎是愤怒,又像是悲哀,“我为了得到金钱,割下我的双眼,其中一只碎裂了……但因此偶然遇到一位贵族老爷。他在乡间有一处避暑庄园,我便经常被带到那里……”
我有些清醒了,瞥向他道,“说来我还要问你呢,你为什么跳下了马车?”
他的身体瞬间紧绷起来,仿佛我戳到了他的伤口。我试图抚摸他的脊背,但他因此绷得更紧,像一根蓄势待发的弓弦。
尽管心里有个模糊的猜想,但他越遮掩我越要问,“为什么?为什么要跳下马车?”
“我……”他的声调痛苦不堪,仿佛心底的疮疤又被血淋淋地揭开,“因为……一开始那位老爷带我去庄园,只是要我陪伴他的爱犬玩耍。后来,有一天……他就……”
我一言不发,等着他说完。罗断断续续地说着,虽然难过至极,但却执着地想要说出来,“在那之后,他又叫我去了几趟……不仅是我,还有其他男孩。他每次会叫十几个孩子来,但每次却只能强迫一两个……我看不见,但能听到他们的尖叫声和哭泣声……我无法忍受,将事实告诉了我的养母,想要逃离那位老爷身边……她却大吵大闹,骂我是个白眼狼、霉鬼、扫把星,哭着说当初不该领养我,说如果我不去庄园,那位有权有势的大老爷就会打断杰里米的腿,还会连累得她送命……”
我听到自己比冰霜还冷的声音,“然后呢?”
“然后……在夏日结束,那位老爷即将回到王城时,我被卖给了他……”
我道,“然后你跳下了马车?”
他苦笑道,“是的。直到最后,我也想逃……只是没想到,死亡才是唯一的逃脱之法。”
——我他妈的要杀了那个耗子女人和她的小耗子,迟早要杀——这是闯入我脑海的第一个念头。随之我问道,“那个叫托曼尼的老东西现在还活着么?”
罗摇摇头,“我不清楚。”
我盯着他,“所以呢?你受了虐待,就这么一声不吭地过去了?呵,我告诉你,你正确的做法是剁碎那个死老头的脑袋,给你那养母几巴掌,然后放火把那山庄烧成灰。”
罗怔愣片刻,看见我眼中的怒火,突然感激而苦涩地说:“谢谢你为我感到不平,莱蒙……虽然杀戮……我觉得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但我很感谢你安慰我……我可以理解为‘安慰’吗,莱蒙?……”
“不是,我觉得你傻透了。”我冷笑一声。罗苦笑一下,似乎料到我会这么说,他黯然道,“我本不想回忆这些不堪的往事,跟你说个不停……”
“说便说了吧,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漫声道,“谁没有几件白痴透顶的往事呢。”
“抱歉。”他哑声道,“我知道我很多时候都让你感到失望和愤怒,但我还是想……想要尽可能报答你牺牲灵魂唤醒我的恩情,让你心底不那么厌恶我……”
“胡说八道。”我打断他的话,眯眼道,“罗,有件事你得明白……我要是讨厌你,便不会舍掉一半的灵魂,将你唤醒了。”
****
我没想到我一句话会让罗有这么大的反应。他颓丧的面容突然间便焕发了生机,像什么呢?漂泊无依的蓬草找到了肥沃的土壤,孤独流浪的飞鸟找到了栖息的枝桠。
愚蠢,同样令人悲哀,却让我脑中冒出了一个新的念头。
假如威吓与管束不足以让他听命于我。那么,爱呢?
“莱蒙……谢谢你……”罗受宠若惊、期期艾艾地说,“我……还以为你很讨厌我……因为我,似乎并不是你想要的亡灵……”
我道,“你又胡思乱想什么呢?你就是我的亡灵。”
他的肩膀又颤抖了一下,仿佛陷入某种巨大的幸福感之中,连头顶冷寂的空气里都飘着一圈五颜六色的肥皂泡。我在心底嗤笑一声,温柔地伸臂搂住他,用他最喜欢的方式抚摸他的身体。他唇边逸出了一声舒服满足的呻|吟,下一刻又惊慌地缩起身子,似乎害怕我会突然给他一巴掌似地远离我的怀抱——
“罗,如果你的爱总是被其他人糟践,”我注视着他,不带一丝犹豫和虚怯,虚情假意的话语信手拈来,“那不如都给我吧。我保证会用心疼爱一辈子。”
罗的身体突然僵住了,像一尊凝固的冰雕。他怔怔地用两只漆黑的眼洞注视着我,黑暗深处流露出的渴望和爱意恨不得化为熊熊烈火,将我包围,将我灼烧。
我凝视着他,手背抚上他丝绸般柔滑的面颊,低声道,“你给我么,罗?”
“莱蒙……”
“我……”
他哽咽道,忽然伸出手,仿佛鼓起了所有的勇气,紧紧抱住了我。
“我给你……我爱你……”他不假思索,幸福地说道,颤抖的声音里带了哽咽的哭腔。
我眯起眼,抚摸着属于我的亡灵的光滑的脊背。呵,是“爱”啊。全然的爱,如此浓烈,纯粹得令人心惊。罗,我可怜又天真的亡灵。你爱我吗?
可惜,我没有爱,我只想杀掉所有该死的狗东西,而你恰好是一个趁手的工具。
所以,你最好能爱我爱到我让你杀谁,你就给我干脆利落地杀了谁……
“我爱你,莱蒙……”
我美妙的思绪被床铺窸窣作响的动静打断,回过神来,身上已经压了一个沉甸甸的躯体。罗捧起我的脸,第一次主动吻了我,吻得急切而生涩。
我翻身将他压下,感到色彩斑斓的念头又涌上来了,撞得我头晕目眩。我胡乱扯开了睡袍,按着他的肩膀,急切地粗喘道,“今晚可是你惹上来的,别怪我不客气了……”
那晚罗有些放纵,自重返人间后第一次那么疯狂而热切,差点让我爽翻天。他死死抠着我的肩膀,胸膛剧烈地起伏,喉中吐出哽咽般的呻|吟,“莱蒙……莱蒙……我不离开你……我不要离开你……”
我用实际行动表示我对他也有点着迷了,罗在听话时的确挺讨人喜欢的。在一切平息后,我们靠在一起,彼此喘息未定。罗轻声道,“莱蒙……”
浓重的困意覆在我脸上,我迷糊地说,“嗯……”
“以后我可以到下城去吗……”他道,“你时常不在,我在宫殿里待着有些无聊,想出去转转……”
呵,你刚刚还说不愿离开我。那时的我没追问理由,外加睡意沉沉,便道,“好,你想出去就出去吧……但不要被别人发现你是个亡灵,晚上准时回来,懂么……”
他答应了,似乎松了一口气。静谧的月光盖住我困倦的眼睑,恍惚间我似乎又听到了罗哼唱的里拉琴曲,我的思绪随着那温柔轻缓的旋律飘荡旋转,最终在音律的尽头,陷入了沉沉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