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抓着酒瓶,打了个葡萄味的酒嗝,摇摇晃晃地走进屋内。昏暗的烛光下,罗正在收拾那些乱七八糟的包裹。他脱下了那套毛衣和长裤,重新换上了黑衣黑裤,还有外面那件颜色陈旧的黑斗篷。
我倚在门边,醉醺醺地说,“怎么换了?……你穿那件毛衣和裤子……挺好看的……”
罗转头看到我的醉相,微微笑道,“要转成亡灵态的话,还是斗篷方便。”
“嗯……也对……”我眼珠迷糊地乱转,脚步虚浮地走上前。罗扶住我,轻声道,“莱蒙,你喝醉了。我去给你铺床,你今夜先睡吧……”
“屁,我才没醉!”我叫着,抓着罗的手臂,盯着他道,“走,我们……去个地方。”
第38章 罪与罚
莱蒙把我带到了人蝠长城。
走过一段崎岖狭窄的长梯,踏在高大的城墙顶,被凝厚的砖石遮掩住的冰雪大地豁然明朗。洁白寂静的世界充盈视野,肃杀的凛风在半空盘旋。城垛上每隔一道石槽就树着一面旗帜,冬霆军团的蓝色旗帜忠心耿耿地跟在万疆帝国的棕榈色旗帜下飘荡,挺拔刚毅,就像护卫君主的骑士。
夜空零散地飘着米粒大小的雪花。莱蒙抓着我的手臂一路向上,面容还有些醉意。守城的士兵们正围着炭火盆取暖,见到我们,提起马灯警惕问道,“是谁?”
莱蒙掏出几块金币,掷给最靠近的一名城卫,笑道,“辛苦了。未来的国王允许你们喝些热酒暖身,去吧。”
他解下兜帽,露出了那头红发。那些士兵似乎知道“红发王子”的内情,恭敬地朝莱蒙行了个军礼,临走时还不忘说道,“我们就在城下守卫,随时等候您的调遣,王子殿下。”
莱蒙轻声嗤笑,挥了挥手,那些士兵便整齐有序地走下城墙。
一时间,这段城墙上只剩我们二人。我凝望着这条蜿蜒如黑龙的长城,苍白似骨的月光拂过砖缝和摇曳的火焰,宛如洒向地面的凉薄清霜。莱蒙对着眼前的苍雪莽原笑叹一声,盘膝而坐,我靠着他坐下,和他一起眺望苍穹和雪原。
良久,他呼出一口茫白的酒气,将酒瓶按在地上,“见鬼……说些什么啊,罗。”
“啊?”
“乞乞柯夫说你很不安,说你在担心我。”他斜睨着我,目光有些玩味,“我让你留在下城区的这段时间,你在做噩梦?还经常说一些梦话?”
红发男人的面容忽然跃入我的脑海,还有代表命运的三张牌。我道,“没什么,莱蒙。你平安回来就好,只是……”
“只是什么?”
“以后,在你出行时。”我忧虑而希冀地看着他,“能让我跟在你身边吗?我不会拖你的后腿,我是你的亡灵,我会保护你……”
“我不需你保护。”
他淡漠的声音掐断我的思绪。他用比夜风还要冰冷的声调说,“我不需任何人保护,包括你。我要你做的只有一件事——为我杀人。我要你杀谁,你就要杀谁。”
他举起酒瓶大口吞咽,唇边逸出的酒液腻在喉结。“杀”这个字眼犹如一把开锁的钥匙,莱蒙话音刚落,蛰伏在世界彼端的亡魂似被惊醒,蠢蠢欲动地爬出浓墨般的黑夜。我警惕地看向它们。它们浮在莱蒙头顶上空,想凶狠地扯他的头发,可透明的手只如空气般穿发而过。
莱蒙惬意地畅饮紫水晶色的酒液,喉结滚动的吞咽声性感迷人,他的身侧则围满了咬牙切齿却攻击不成的亡魂。它们气急败坏地在空中涌动,最终将目标转移到我身上,聚拢成阴云般的一团,咆哮着朝我涌来——
“该死的,在冰铠森林就是这样!罗,你到底怎么了?!”
莱蒙烦躁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面色青紫,声音被那些亡魂的手指扼在喉咙。我揪着莱蒙的衣襟,瞪大眼睛盯着他,感到崩裂般的痛楚又在骨髓中震动。
“……喂。”他将我半抱在怀里,观察着我的一举一动,瞳孔深处的寒光犹如压入深海的冰山。我声调哽咽,徒劳地在亡魂的胁迫下挣扎,无法给他回应。莱蒙粗粝的指腹摩挲过我抽搐的面颊,手指按上我的唇尖,忽然俯身含住了我干裂的嘴唇。
“……嗯……”
他的动作很粗鲁,力道却很温柔。莱蒙捧着我的脸,手指探入我的发丝,胸膛的重量一点点移到我的身上。
亡魂在他贴近我的一瞬惊慌躲开,他将我笼罩,将我侵占,那些还掐着我的亡魂都随着他的靠近四散奔逃。
“嗯……唔……”
我被他那条舌头搅动得神魂颠倒,不禁加重了揪着他的力道。莱蒙的温度离我远去,一丝幽凉的银线从我们唇间断开。
我喘息着,看到他凝视我的双眼,比深不可测的海渊更让我心悸。
“告诉我。”他静静地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命令你告诉我,罗。”
“……”我平复着呼吸,双颊在他手掌的禁锢下艰难移动,“是……亡魂。”
****
我将亡魂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莱蒙。他安静地听着,不插一言,仿佛早就明白了真相,只需我的话佐证。深夜里他的面色晦暗不明,明亮的火光令他凝重的眸色更加冷沉。
我越说越觉得心头那份愧疚更重。那些亡魂说的没错,我一个重生于世的亡灵,明白生命有多可贵,却仍在挥镰屠杀——因为我要信守对“主人”的那份忠诚。
然而这份灵魂相系的“忠诚”,真的是允许我随意屠戮的令牌么?
寒风拂过发顶,我紧握着冰冷的双手,黯然道,“莱蒙……他们恨我,因为我手染鲜血,是个草菅人命的亡……”
“去他妈的吧。又不是你杀的他们,他们有什么资格殴打你?”莱蒙满不在乎地骂道,“他们死掉完全是因为格森那个傻子。这些亡魂是万疆帝国的旧民,被格森召唤出的嗜血亡灵杀死了。艾略特那个垃圾把尸骨挂在城墙上,为了耻笑我们。”
我知道这些亡魂生前是被亡灵所杀,却不知始作俑者。“格森?”
“格森·伦瑟尔,我的老师。我的诗乐就是跟他学的。”莱蒙凑近我,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就像个吐露秘密的孩子,“多亏以他的脑袋作交换,我才能把你从亡灵城堡带出来。”
我惊道,“你的老师?对不起,莱蒙,我没想到……”
“你怕个什么。”他似笑非笑道,“我可没半点为难。我早想宰了他了,我还得感谢你给我了一个机会呢。”
我没因为这话感到半点安慰。莱蒙越说他将我复活所需要的代价,压在我心头的那份责任越沉。过去挥起收割生魂的巨镰,我心底只充满了对莱蒙的爱与感激,害怕他会在刀光剑影里死去……
但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对他的爱与感激里会掺杂了某种沉重的痛苦。
“我的老师算什么?不,应该说,我自己的灵魂又算什么!”莱蒙大声道,一脚踏上灰黑色城墙的石槽,将酒瓶喝净便抡臂甩了出去,恶狠狠地说,“只要能杀了艾略特,什么都无所谓!他是弑君者,同样是不死者,据说因行刺他而死的人已经到了九百九十九个,但每一次他都安然无恙,即使传说他曾被匕首捅入了心脏。而你——”
他温柔地贴近我的额头。我闻到了他满身的酒气,犹如裂汁的葡萄溢出的新鲜冷冽的味道。
“你是亡灵,罗。若他日后会死,很可能死在你手下。虽然我觉得亲手杀了他更有快感,但无所谓。你是我的,你的肉体属于我,你的灵魂属于我,你杀他就是我杀他,而我让你杀,你就必须杀,明白吗?”
“去杀……艾略特?”
我喃喃道。莱蒙冷冰冰地说,“当然,法师说过,不死者对上亡灵,只有死路一条。你以为我将你召唤出来是干什么的?做情人么?”
“莱蒙,你与艾略特……”我犹豫着问道,“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一定要置对方于死地?”
莱蒙忽地转头盯着我道,“怎么,难道你不想杀?”
我慎重地说,“不是。只是我想了解一些事情的原委。万一有比杀了对方更好的解决问题的办法呢?”
莱蒙忽然笑了,笑得浑身都在颤抖,“好啊,那我告诉你——”
“更好的解决办法,就是我死!”
说着,他神色一变,手背忽地暴起青筋,拔刀劈向灰蒙蒙的城墙!
铿锵一声,眨眼间碎石飞溅,灰烟升腾。我被他狂怒的模样震在原地,几乎是下意识地说道,“不!莱蒙,我会竭尽全力保护你的性命!”
“算了吧!你倒是能忍能扛,对方的刀刃不插|进你的胸口,你就不知道反击!你以为我会指望你这种家伙的保护么?!”
“那不一样,莱蒙。”他的话尖锐地刺入我的心脏,而令我更难过的是他冷血凶暴的双眸。我恳切地说,“对我一个亡灵来说,一点伤害的确不算什么,当然可以忍耐。但如果有人威胁到你,我一定——”
“我他妈才不信一个连蚂蚁都不愿踩的家伙,会为了我砍一头大象!”
莱蒙的表情狰狞得仿佛有一只鳄鱼在咬他的手臂。他狂躁地朝天吼叫一声,一把用力推开我,甩着披风走了下去。
对我来说,心意被否定比辱骂本身还要难以接受。我黯然垂下头,揉了揉酸涨的眼眶,快步跟在他身后,想起了那三张属于他的阿尔卡纳牌。
魔鬼,高塔,以及死神。
“大象”又如何?若你真被逼到了绝境,只要能换取你的平安,我宁愿肩负起所有污浊不堪的罪过……我默默地想着,湿意却逐渐涌上眼眶。我想抱住他凶戾而孤寂的脊背,却害怕他会恼怒地推开我,将由恶语煅铸而成的匕首深深捅入我的心脏。
我可以忽略一切唾骂,唯独来自莱蒙的侮辱会令我心痛万分。
“莱蒙。”抱着一线微弱的希望,我唤道。
他不理会我。我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依旧不死心地问道,“那假如我替你复仇……你能够放下手中的刀么?”
“不可能!”他冲我怒目而视,喊道,“我是疯了才会这么做!要是你想让我快活点,就给我闭嘴,罗!”
****
我们告别了守城的士兵。莱蒙在城下又猛灌了一大壶热酒,看得其他士兵叹为观止。
其中一个年轻的士兵不小心将酒泼到了他的披风上,我吓了一跳,忙为他擦拭衣襟,将他拉走。一路上莱蒙凶着脸一言不发,很想找茬的样子。如果瘸腿赖格在估计他们俩就要干一架了。莱蒙不好过的时候也不会让别人好过,恨不得把所有目之所及的人暴揍一顿,连我也不是很想靠近他。
但如果那股邪火他发不出来,他会憋出病来的。无论是他受罪还是别人受罪,都不是我想看到的结果。
莱蒙发泄的方式只有两个,暴力,以及情|事。对我而言他更喜欢用后者,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我被他压到了小巷的暗道。酒精激发了他的恶意,他粗声骂道,“他妈的,你就像个荡|妇!”
这话像个耳光抽在我脸上。我被我醉意醺然的主人抱起。他凶狠地咬我的脸,我猛地推开他,从小巷跑了出去。
他狂笑的声音如魔鬼的套圈朝我掷来,“宝贝儿,想跑?最好别让我抓住你!”
我急促地踩在雪地上奔跑,只要我变成亡灵态,他便休想抓住我。但我不敢。被他抓到是种恐惧,不被抓到又是另一种的恐惧。我无法离开他,而我的每一分抗拒不过会使我们之间的裂隙更大罢了。
“主人。抱歉。”
终于,我在满头冷汗中选择妥协。我停下脚步,转身面向他,忽然感到了从心底涌上的酸楚。他冷笑着靠近我,肩头扛着刀,诞于我心底的陌生感就像一道黑刺环绕身侧。
我被他压倒在地,冰冷的脏雪紧贴面颊,看他将斫骨刀震慑地插|入泥土。
“你不是要跑吗?跑啊!”他揪起我的衣领,酒气扑到我的面颊上。这是外面,黑夜里仿佛有无数只眼睛盯着我们,我看到不远处一扇窗后突然熄灭了烛光。
细碎的雪屑落到我们身上,亡灵身体冰冷,可此时我感到心底有什么比我的躯体更冷。莱蒙手劲极大,怒骂不止,头一次给了我一个耳光。他想撕我的斗篷,但我紧紧地将它裹在我的肉体上,仿佛在卑微地守护着最后一道保护壳。
“你知道么,每次看到你那副鬼样子,我都后悔选的亡灵是你!”他双目血红地冲我咆哮,“那个死女人告诉过我,我们的灵魂不太相配——但我不介意,只要你听我的话!”
我听到自己艰涩的声音,“保护你的安危,才是我的第一职责……”
“还他妈保护我,就你这个犹犹豫豫的样子?”他怒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当初那个死女人把我的魂浆喂给你时,你他妈基本全给我吐出来啦!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告诉你,我手下不收杂人,更不会允许我的亡灵是个畏首畏尾的软蛋,以后你再跟我说一句丧气话,我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
砰地一声,什么铅块坠落的声音从莱蒙头顶传了过来。我怔忪抬起头,见莱蒙迷糊地晃了几下脑袋,身子栽到了一侧的雪堆里。
在我们身后,菲琳攥着拳头,面容冷峻而恼怒。莱蒙倒在地上嘀嘀咕咕地吐着脏话,她像拎鸡一样把他拎起来,嗅了嗅他的衣襟,恨声道,“哪儿来的酒鬼,欺负我的朋友?”
说着,她砰地又给了他一拳,把他彻底打晕了。我恍过神来,来不及问菲琳怎么出现在这里,忙过去把莱蒙扶起,拦住怒气冲冲的菲琳道,“不,菲琳,你误会了!他不是酒鬼,他是……他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