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今天一样。
无淮子最终走到了他的面前,绣着金色鹤纹的登云靴纤尘不染。他低头看着巽枫,声音清冽:“你想清楚了吗?巽枫。离开鹤京,你将有广阔天地,任尔飞翔,而不必拘于此处。”
众妖愕然,这不该是一个太子说出的话。
司年却勾起嘴角,没看到最后,便转身离开了。他已经知道了结局,因为朋友还是那个世事洞明的朋友,他或许曾把自由的希望寄托在巽枫身上吧。
就像司年后来叛出鹤京时,他从未阻拦一样。
可巽枫心意已决。
无淮子很无奈,却又笑了,目光扫过周围的所有妖怪,在一片惊疑不定的目光中,缓慢而坚定地抬手放在巽枫的头顶。
金色的法力缓缓从他的头顶灌入,直至他的神魂中心,缔结契约。永生永世,近卫将永不会背叛他的王。
过去的场景又重新在司年脑海中浮现,他闭上眼,那日飘扬的黑羽还历历在目。这么纯粹的冰冷的杀意,会是巽枫吗?
浮冢出现在南海之上,是无淮子算到巽枫会在百年后现身,所以特地来接他的吗?
段章便问:“无淮子后来不是做了道士?巽枫还跟着他吗?”
“当然。”司年抄着手,追寻着歌声慢慢往前走,边走边道:“其实他从没抛弃过自己作为太子的职责,一方面,鹤与道家本来就有密不可分的关系。另一方面,他卜卦问道的本事并不是当了道士后才学的,他提前窥探到了天机,知道鹤京将亡,但算不到具体时限和缘由,所以四处寻访,期望能得到一线生机。”
后来的结果,段章也知道了。以无淮子一妖之力,终究难以力挽狂澜,而频繁的窥探天机,也注定了他的早亡。
“如果那缕杀意真的是巽枫,那他是附在了骨笛上?”段章道。
“也许吧,可能所谓的小偷也并不存在。”司年道。
如果浮冢的出现真的是无淮子为了接巽枫,那巽枫也一定在寻找无淮子。虽然不清楚他们之间缔结的契约是什么样的,但互相感应应该是能做到的。
“这边。”司年拐过一个街角,又停下来仔细感知。在这个笼烟的世界里,所有的一切都瞒不过司年,海妖的歌声依旧缥缈,但那缕杀意却有了变化。
如果对面真的是巽枫,那不管他以何种形式存在,必定会对司年的妖气有所反应。
果然,在又走过两条街道后,那缕杀意陡然增强。
司年看着永远在路尽头的月轮,抬手拦住段章:“要来了。我不清楚现在的巽枫是个什么状态,待会儿万一打起来,你站远一点。”
段章很干脆:“好。”
司年回眸,挑眉:“你这时候不是该逞一下英雄吗?”
段章一脸淡然:“你不知道吗?霸道总裁从来不需要亲自出手。”
“你真可爱。”
“谢谢。”
在段章眼里,最可爱的当然是司年,吃一吃可爱的软饭也没什么不好。
司年也觉得小朋友最近愈发讨人喜欢,便打算给他送点礼物,说:“这里是结界,也是意念的世界。意念千变万化,神乎其神,你想不想试试?”
段章蓦地想到了生日那天司年幻化出的翅膀,道:“我也可以?”
“我可以跟你共享这个世界。”
这大概是司年说过的最高级的情话了,说出来之后自己还挺得意,继续道:“我把权限分给你,但能不能成,得看你自己的精神力是不是够强。最关键的是,你必须认可一个事实——在这里,你就是神。你可以创造一切,毁灭一切,万物都在你的手中。”
这听起来比霸道总裁炫酷多了,段章看着大佬男朋友兴致勃勃的样子,也有点动心。
结果下一秒,司年就又说:“不过毕竟是第一次,打架就不要想了,你努力一下变个茶杯出来去旁边喝茶吧。”
段章听出了他的揶揄和蔫坏,哭笑不得,他正要说话,司年却突然色变。
“退后。”
沉肃的声音砸在风中,司年疾步冲出的同时伸出右手探入虚空,倏然从那缭绕的云雾中抽出一把黑色长刀。
那是一把比普通的唐刀更长的刀,通体纯黑,古朴无华,挥舞之间有黑气四溢。
“铛!”
黑刀横挡,金石之声震耳欲聋。也就是在这个时刻,对方的刀才从双刀相击处逐渐显露真身——那也是一柄黑刀。
只是这黑刀更宽更重,刀身之上有金色暗纹,且刀尖断了一截。
段章凝眸远望,瞬息之间两人已经过了好几招,从地上打到了高楼顶上,直搅得云雾翻涌,黑气缭绕。
可手持断刀的那个人仍旧是一团黑影,看不真切。
海妖的歌声还在继续。
段章又看向道路尽头的那个巨大月轮,恰在此时,司年的身影从高楼掠下,轻灵的身影划过月轮,双手持刀将对方狠狠打落。
电光石火间,黑影掷出断刀,断刀便朝着司年呼啸而去,如雷如电。
段章不由蹙眉,哪怕知道司年很厉害,但看到此情此景,仍然不免担忧。
司年却打得正酣,盯着那断刀不避不退,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畅快的笑意。下一瞬,强横的妖气陡然爆发,附着在黑刀上用力斩出,刚猛、霸道。
断刀倒飞而出,砸入地面,将整条街道拦腰截断。
司年却借着刚才那一击的余波,几个腾跃落在了那月轮顶端。他甩了甩刀尖,居高临下地看着出现在断刀旁的黑影,道:
“巽枫,几百年不见,你除了杀意,什么都不剩了吗?”
第63章 酣战
黑影拔出断刀, 抬头望着司年,没有回答。
那缕杀意还在, 因为离得近, 连段章都感觉到了。这么纯粹的杀意, 不针对任何人,甚至不针对此刻正与他对峙的司年, 就好像——那团黑影本身就是杀意的具象化,已经丧失了自身的意志。
果不其然, 下一秒,他便又提刀杀去。右脚踏碎地面,整个人便如离弦之箭冲向月轮。
又是一轮酣战。
司年打得愈发得狠,黑刀拉出了残影, 冷酷又强大。在这个世界里, 他就是绝对的主宰,要你生、要你死,只在眨眼之间。
但他还是刻意压制了自己的力量, 每每在致命一击之时收手,然后又重新打过。跟他共享这个世界的段章能模糊地感受到他的意志,他是在尝试唤醒巽枫。
黑刀横挑, 司年一击将黑影砸向月轮,又再次逼近, 森冷的声音像夜雨拍打在灵魂之上:“你还记得你是谁吗?你叫什么名字?来自哪里?”
杀意开始波动,但他仍不作声,犹如遵循原始本能的野兽, 扑向司年。刀刃相击,金石震颤,司年死死盯着他的眼睛:“回答我!”
“轰——”两股妖力相撞,双方皆倒飞而出。
司年顺势一个空翻,黑刀刺入高楼的墙面,他便如振翅的飞鸟轻飘飘地落在刀面上。他抬眸,黑影站在了街对面另一座高楼的楼顶,两人之间隔着崩坏的街道和缭绕的云雾22" 城南妖物生0 ">首页 24 页, 海,遥遥相对。
黑影终于发出了声音,似野兽的低鸣,一层又一层的被漆黑的山林覆盖,听不出具体的音节。
他每发出一个音,身上缭绕的黑雾便不安地翻涌,像是张牙舞爪的魔,企图将他吞没。
司年甩了甩刀尖,他可听不懂巽枫的话,也没有无淮子手段温和。只见他抬起手,张开五指,整个世界便开始了变化。
云雾的海洋变了,那些流动的云雾突然之间有了实体,互相拍打着,传出了海浪声。但更大的声音来自于月轮。
段章转头看过去,只见那巨大的月轮忽然开始了转动,化作旋涡,而下一刻,滔天的海浪便从月轮中涌出,铺天盖地而来。
这是要重现碧海倒灌的那一刻吗?
段章思忖着,脚步也不停,一边不疾不徐地往海浪的反方向走着,一边在心里尝试着司年说得意念之法。
走出九十九步,段章闭上眼,再睁眼时便来到了一处屋顶天台。
他低头望向被海浪冲垮的街道,忽觉一丝玄妙,再转头去看司年,他又跟黑影打起来了。两人从高楼打到天上,又从天上打到海里,汹涌的海浪打湿了他的衣服,他却不管不顾,死死地用黑刀将黑影压入水中。
“还记得吗?”
“那一天的痛苦你都忘记了吗?”
“既然临死之前做了个英雄,又为什么要变成现在这么不人不鬼的模样?!”
“回答我!”
司年怒喝着,将一道笼烟直接打入黑影体内。黑影登时发出一声戾啸,那瞬间爆发出的杀意让司年都一退再退。
他似是疯了。
黑雾瞬间扩张至周身五米之内,其中隐约可见一个模糊的人影,在痛苦、在挣扎,单膝跪在地上,断刀上还在不断地淌着黑色的血。
司年紧紧地盯着他,手中黑刀紧握,时刻防备着任何的危险。巽枫太强了,哪怕只是如今的一缕残魂,如果真的爆发起来,也能对他造成伤害。
更不用说这里还有段章。
可预想中的爆发并没有出现,一片滔天的海浪中,忽然浮现出幻象。那就像海市蜃楼,高高地漂浮在海面上空,宁静、恬淡,与下方的汹涌截然相反。
飞花与莹白的光点同时从那幻象中落下,刚触及到水面,便消失不见。而司年望着那熟悉的楼宇,微微失神。
段章也认出来了,因为司年曾带他看过鹤京的模样。
海市蜃楼在不断地变化,像走马灯,闪过一个又一个久远的画面。那些画面无声而美丽,里面有鹤京无忧无虑的羽衣少年,有祭祀大典上尚且年幼的无淮子,也有惊鸿一瞥的坐在高树上的司年。
画面一转,骤然变暗的色泽昭示着内容的变化。无尽的杀戮主宰了一切,连落入水中的光点都变成了暗红色,像血,将整个海面染红。
浓重的血腥味和杀气成了此间的主宰,所有的阴暗、冷漠,无限滋生。
段章难得地感受到了一种压迫,仿佛呼吸都受到了限制。但他望着眼前这片血海,明知道这是巽枫的幻象,心里想的却还是司年。
司年说他的出身与巽枫差不离,都不是好的,那他是否也曾经经历过巽枫经历的一切。如果说这个本命结界是成为大妖的门槛,那司年是因为机缘巧合获得了笼烟,才构筑出了烟笼,如果他当年不是拼了命、亦或是失败了,那如今的屠夫还会存在吗?
思虑间,幻象终于定格在最后一个画面。
那是司年错失了的结契大典上的最后几分钟,巽枫单膝跪地,面对无淮子的劝告,他抬头仰视着他,说:“殿下,天下虽大,非吾所往。若能追随殿下,哪怕只得方寸,亦永生不悔。”
无淮子看着他,那神情仿佛叹息着“何必”,可那双通透的眼睛里又始终带着包容。他终是笑了,抬手放在巽枫的头顶,道:“愿神庇佑你。”
话音落下,画面即刻化作光点消散,纷纷扬扬落入海里,被波浪吞噬。
司年有些晃神,那黑影则踉跄着朝前奔去,冲入了那片纷扬的光点里,似乎想将它们都留下。可逝去的哪会回来,曾经永远只是曾经。
无数的光点掉在他的身上,一点一点将黑雾打散,也就是这时,段章和司年终于看清了那些黑雾的真容——那分明就是黑色的鸦羽。
鸦羽逐渐剥落,露出巽枫的真容。他还穿着那身近卫的黑色劲装,头发长到腰际,右耳戴着一只兽牙耳坠,肩头被刺穿了,汩汩的血往外流出来,染红了半边身子。
他却仿佛感受不到疼痛,握着断刀仍旧抬头望着,苍白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也没有任何动作。
司年便抬手把海浪撤了,只一眨眼,那片汹涌的波涛便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而月轮还是那个月轮。
良久,巽枫终于回过头来,看到了司年。故人相见,谁都不曾料到是如今这个场景,气氛一时有些无言。
可很多话,其实都不必要说。
巽枫只看了眼四周的情形,便沙哑着嗓音问:“他走了?”
司年神色平静:“百年之前。”
巽枫微怔:“现在是什么时候?”
司年耸肩:“人类统治的新时代。”
这两人说话,总是能省则省,多说一个字都嫌费力。不是关系不好,就是气场如此。
巽枫还未从长久的混沌中完全恢复过来,因此行动有些迟缓,但这也无碍于他发现站在不远处屋顶看戏的段章。
“人类?”
“我对象。”
巽枫:“…………”
看来他真的是浑浑噩噩太久了,一朝醒来,司年都找对象了。不光是个人类,还是个男人,让人始料未及。
随后,巽枫招手唤来了骨笛,那笛子凌空飞来,落入巽枫掌心的刹那,海妖的歌声便停了。他张口正要解释,司年却看了眼段章,道:“去那儿吧,他该等急了。”
巽枫:“…………”
好不习惯。
巽枫沉默着,把笛子别在腰间,跟司年一道去了天台。
段章已经在这里备好了茶水,就像司年打趣的那样,他真的变出了小方桌和一应沏茶的用具,态度闲适得像是要喝下午茶。
司年在一侧坐下,巽枫迟疑片刻,坐在了他的对面。他的目光不由投向段章,段章便冲他点头致意,矜贵大方。
他虽不能打,可气场总是不输的。
“别看了,我会吃醋的。”司年挑着眉,也不知道这话到底是对谁说的。
巽枫依旧面无表情,看不出内心的任何波动,态度也稍显冷硬。不过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已经是他相对温和的时候了,沉默片刻,他终于理清了思路,道:“我肉身已死,如今只是一缕残魂栖身在骨笛上,浑浑噩噩数百年,近日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