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景廷说:对的。
刃唯被堵得一口气提不上来,奋笔疾书:你那会儿帅鬼在人间的时候还半夜搞不知情的我呢?你不觉得你变态吗?
成景廷脸皮在这时候就特别厚:不觉得。
第五十一章
深冬, 刃唯开放被称为“西南第一楼”的费尔曼塔楼, 将其作为总统套房。
除了重新装修过之外, 一切摆设不变,价格是成景廷的生日加刃唯自己生日。这一串数字有六位数, 一挂出来在本地酒店业形成不小的风波, 是什么房间值十一万多?
刃唯出面,说是整座楼的一夜。
且不说整座楼,光塔楼花园里的一朵落花、旋转楼梯上一处雕花,都在他心中是无价之宝。
刃唯也没想着卖房间,他只是把它挂出来了。
他知道, 他度过的每一世都很好。
而这每一世的很大一部分“好”,都是成景廷带给他的。
每逢岁末,酒店的客流量往往增加不少。刃唯为了锻炼自己,和费尔曼前台的主管搭班,一起应付越来越多的年关游客。
今日市内飘了大雪, 一片片地落至费尔曼酒店大堂的彩色穹顶,门前也积雪盈尺。刃唯身穿一件黑色羊绒大衣,脖颈处系好领结, 戴着白手套,站在前厅内指挥礼宾部的人铲雪。
往年,市内都没有下过这样的大雪……只希望, 瑞雪兆丰年吧。
费尔曼每日要迎接很多游客, 大多只参观不住宿, 相机拍来拍去, 偶尔会把刃唯“不小心”拍进去。
由此以来,网络上都知道费尔曼酒店有个相貌出众的小哥哥,刃唯也不再排斥,反倒主动合影,并要求也拥有一份照片,再打印下来烧给成景廷。
——看,今天我和游客合影啦。
——还记得去年吗?也有人想拍你,全都被拦下来了。我当时以为你害羞,后来才知道你是根本入不了镜头。
——我有次也想拍你,没敢。我如果鼓起勇气了,是不是就能早点发现你的秘密?
等了一会儿,一张揉搓得极为老旧的纸条上慢慢浮现出一行字:我想和你照相。
刃唯说,好呀。
从前,两个人能一起照相是多么不得了的事情。
那会儿照相,专门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照相馆里拍,普通家庭还拍不上。刃唯被成景廷抓着去照过一次,两个人穿着西装并排而坐,中间放置一小桌有花,乍一看像夫妻照。
可惜照片黑白,不然还能看清刃唯那会儿通红的耳朵。
顷刻之间,雪又大了。
阳间大雪,阴间自然烈日炎炎。
天际破开一道猩红的光,将忘川河边的尸骨残骸烤得叫声惨烈。
叫声唤醒了成景廷日渐迟钝的灵识。
成景廷永远记得刃唯错愕流泪的样子。
现在,他站在区别善、发往投生的第十殿中,正对世界五浊之处。在这里,有鬼年季生死,也有鬼朝生暮死,都取决于他将去往什么地方。人死后,三魂升天,七魄入地,留有三尸游走,也就是所谓的“鬼”。
他一世为太子,二世为伯爵,至今一直留恋于世间不肯离去,第十殿的判官给他判了不轻的罪,之前刃唯来过阴寻他,寻到第四殿,就是他正在历经第四殿的刑罚,背上的伤痕也是那时候留的。
如今刀山火海都过了,第十殿迎来最终审判。
人间的大雪还没停,市内的情况上了新闻,各地也开始拉起暴雪预警。
这是南方第一次下如此之大的雪。
费尔曼酒店门口铲雪的员工正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时不时交头接耳,都不知道小少爷到底要干什么。
“哇,忙里忙外地喝酒呀?”
“谁大白天搁外边儿喝露天酒啊!”
“作孽啊,咱头儿是不是疯了……”
“冰天雪地的,酒喝着不冻?”
“卧槽我们小少爷失恋了?”
只见刃唯裹着一身酒店棉服,从费尔曼的塔楼花园匆匆跑到主楼厨房边,跪下来,把坛子酒扣起来自己喝几口,再把坛子盖儿摔碎,将酒坛子放在烟囱下。
接着,他从兜里掏出两枚鸡蛋,用舀汤的长勺将鸡蛋依次放进坛子底部。
一切做完后,刃唯抬头,用极为严肃的眼神扫过偷看自己的手下们。
刃唯一声吆喝:“都去工作!别看了!”
胆子大的先小步跑过来给他递一杯热茶,小声问道:“您这是……”
“给你们找老板娘呢,”刃唯喝了口热茶舒服多了,搓搓手,“都散了吧,别看我了。”
他被众人盯得耳朵一红。
随后,刃唯眉毛倒竖,吹鼻子瞪眼的,吓得众员工又开始各忙各的。
这才对了。
上位者需要有威严!成景廷教的。
不过,这个放酒放鸡蛋的操作,还是蔺三教自己的。
下午,蔺三打电话来说,成景廷在阴间接受完了第九殿的审判,正在第十殿等着轮回,无法抵抗的轮回。拖了这么久,这一次不是他不想就能不想的了。
刃唯听到这消息时,感觉心都空了一块。
他还记得,成景廷口口声声说:再轮回,我就不是我。我可能不会再爱你。
成景廷选择了新的开始,他们也到了真正需要道别的时候。
蔺三说,成景廷这种死了这么多年的人,“头七”按照在第九殿受完最后刑罚的日子来算,今夜刚好是第七天。
今夜,小鬼会送成景廷回他生前的家,也就是费尔曼来看看。这些阴间小鬼,没什么定力,又爱吃鸡蛋,你就在家里烟囱下放一坛酒,在酒里沉两只鸡蛋。小鬼为了吃鸡蛋,就会把酒喝光,等小鬼喝醉了,你就可以和成景廷在他醒来之前多待一会儿。
刃唯早就不得不信鬼神之说,立刻去自家酒窖取了一坛上好的酒,再去厨房掏了鸡蛋出来,还拿隔离绳在烟囱下牵出围栏,请了保安部的员工看守,不允许任何人靠近。
夜里,刃唯把自己裹得厚厚的,蹲在不远处盯着那坛酒看。
为了不被发现,刃唯关了后厨屋檐下的所有灯,自己眯着眼,努力朝那一处看。
午夜十二点,他亲眼看见那坛酒微微倾斜起来。
仔细竖起耳朵听,耳边还有“咕噜咕噜”地响声、咂吧嘴的声音——这些小鬼,怎么个个都跟蛋黄酥、小手枪一样,喝个酒都这么傻逼。
刃唯想着以前在X酒店的欢乐时光,居然傻笑了一下。
不对,现在重要地是看成景廷!
他警惕地朝四周望了几眼,都没看见人。等了一会儿,酒坛那边“扑通”一声,刃唯吓得呆毛一颤,心想是这只小鬼太贪吃,直接半个身子摔进去了。
没几分钟,他又听到了打呼噜的声音。
还有酒嗝。
刃唯放心了,蔺三不愧是老江湖,果然料事如神!刃唯一激动,迅速转过背,从塔楼花园的大铁门摸进去,再偷偷上了费尔曼塔楼。
推开卧室门,夜来风起,吹开半透明的纱帘角。
房间里空无一人。
刃唯强忍着内心的失落感向前走几步,环视一圈周围,确定成景廷不在。成景廷身上的味道他太熟悉了,况且都临着要永别了,成景廷没有理由不见自己。
这下,成景廷真的变成回忆了。
刃唯苦笑一声坐到床沿,扭头看见雪白的大床上摆了两朵花蕊相对的曼陀罗花。
他愣了几秒,伸手摸上去。
是两朵新鲜的、真实的曼陀罗花。
和他那天过阴时在阴间看见过的一样。
好早之前,成景廷还说,阴间有一种花,枝叶生生世世不相见。刃唯“哦”了一声,靠在他怀里,说好可怜。
此时此刻,刃唯觉得花不可怜了,可怜的是自己。
他瞟到床被上还有一张全新的纸条,闭上眼根本不敢去看。刃唯满脑子都是什么“此去,恐再无会期”、或者“世事纷扰,望君珍重”这一类的话,他害怕看到。
这些话,他也悄悄在心里默念了好多遍。
诀别的情景他想了好多种,万万没想到是现在这样。
成景廷为什么最后一面都不见了?刃唯想不通。
最后,心中的失落和疼痛与好奇心抗衡起来,刃唯忍不住去拿了那张纸条,看了一眼就再说不出话。
——晚安宝贝。
落款是:成景廷。
“晚安”两个字深意太重,刃唯甚至不知道,这一夜过去,对于自己来说还有没有明天。
他记得,以前成景廷问他:“如果我真的成了回忆怎么办?”
“那等我老的时候,牵着我看晚霞的就是别人呗,去公园跳坝坝舞的也是别人,我还得喊人家一声’老伴儿’!”刃唯待在他怀里玩儿他的手,“老伴儿,帮我揉揉腿!”
成景廷笑着去捏他小腿肚,刃唯被揉得热,掀衣服晾肚皮,说吃好撑喔。
“我都忘了晚霞是什么样的了。”成景廷说。
刃唯眯着眼哼哼,舒服极了:“晚霞多好啊?除了你,我喜欢晚霞胜过一切。”
“为什么?”
“晚霞来了,夜晚也就来了,”刃唯摸摸成景廷冷冰冰的脸,“你也来啦。”
成景廷一颗冰封的心软成一滩温水。
揉完小腿又揉肚子,成景廷一只手就没歇过。他的呼吸始终是冰冷的,刃唯被弄得不舒服,还是没说。
怔愣间,回忆戛然而止的刃唯挪不动脚步。
他又不争气了。
每次一面对成景廷,他就不想当费尔曼酒店顶天立地的小老板了,他只想当伯爵先生怀里的小糯米团子。
他寻了纸笔,吃力地写下三个字:诀别书。
这份标题十分骇人听闻的《诀别书》只有七个字:
——看晚霞吗?我等你。
刃唯想了会儿,化悲愤为力量,忍住了自己想写什么山无棱天地合才敢与君绝之类的话。
后半夜,刃唯搬了凳子在院里看星星。
听说,人死后就会变成一颗星……成景廷会不会也可以?
天际漆黑一片,望不到头,更望不到他心里的那一颗星。
刃唯想着想着,在冬夜里睡着了。
一大早,刃唯被急促的手机铃声吵醒。
一看是蔺三的电话,刃唯吓得迅速清醒,坐起来接电话:“喂?三哥!”
“刃唯吗?哎呀,快起来,别睡了!”
“三哥,我昨晚……”
“什么昨晚不昨晚,昨晚你没见着吧?”
“没呢。”
“那就好,那就好……”蔺三竟松了一口气。
刃唯傻了:“三哥,怎么了?成景廷不该来吗?”
“这可千万不能来,很危险的。”蔺三点了根烟。
刃唯喉咙像被什么哽住,“可是……昨晚床上还放了两朵曼陀罗花和他亲自写的卡片……”
“他疯了?!”
蔺三惊叫起来,声音大得刃唯一震,连忙问:“……怎么了?”
“哎,长话短说,你现在赶紧下楼,”蔺三急得不行,“费尔曼酒店有石雕的酒店牌匾吧?你把牌匾下新长的小草全部拔掉!青绿色的!全部!”
“全部?”
那玩意儿下面就是草坪。
“对,只弄青绿色的,新长的,嫩的!赶紧!”
“他……”刃唯艰难地开口,简直伤心到想报复社会,“他转世成草了?”
成景廷浑成这样,怎么可能转世都这么素。
不可能!
“是,”蔺三想不出怎么形容,“哎呀,也不是……”
刃唯彻底焉儿了:“这他妈比守活寡还让人难以接受……”
说完他就挂了电话冲下楼,又根据蔺三的指示开始做全酒店员工都赶来围观小老板的事情:除草。
刃唯不挑老的除,专门扯新的,一扯一个准,边扯边抹眼泪,真的把那些新鲜小草当成成景廷的尸体了。
转世就转世吧,三哥让我把你扯了干嘛?!
刃唯已经开始考虑要用世界上最贵的器皿把这些廷小草装起来了。再变态点,大不了找人做成标本,天天裱着看。
哎,不对,扯了不就死了吗?
刃唯顶着一头清晨的雨露站起来,手里拿着草,嘴角还含了一根。
在他的视线威逼之下,众员工又迅速假装路过地走开。
就在他犹豫时,蔺三又发来短信:——草死了,我去看看还能转世成什么,我们见一个杀一个,我们……
刃唯瞪眼,打电话过去:“这是什么不靠谱的方法?!”
蔺三望天:“……我尽力了。”
心如死灰。
此时此刻,刃唯的心情只能用这个词语来形容。他打了客房部的电话,专门叫人上来,把那两朵曼陀罗花当成费尔曼塔楼的客人伺候好,最好做成干花,不能有一丝枯萎颓态。
但刃唯知道,这毕竟是阴间的东西。
那两朵曼陀罗花,也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衰败。
红肿着一双兔子眼去到前台上班,刃唯觉得自己已经无欲无求到能够立刻打坐。直至今日,他都不敢相信成景廷走了。
……真正地变成回忆了。
掏出写了“晚安宝贝”的小卡片,刃唯贼心不死,拿笔在角落写了两个字:在吗?
他还记得,以前自己也是这样特傻逼地给成景廷发“e-mail”的。
等了会儿,卡片上也没任何动静。
昨晚,自己在那么凉的阳台上盖着绒被睡着,也没有人管自己……如果成景廷还在,他肯定会把自己抱进屋,再往眉心印上一枚凉凉的吻。
中午吃过饭,刃唯困到在前台打盹。
但今天客流量大,他根本不能放松,得打起精神来。他掐了掐手表时间,看离下班时间也没多久了。根据刃镇烽的安排来看,刃唯每天就是来前台站几个小时,再回自己的行政楼层处理酒店其他事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