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师弟,你冷静一点。”坐在旁边的男人摇了摇他的肩。这人体格健壮,长相平庸,没有什么让人眼前一亮的特点,属于容易埋没在人群中的那种。不过给人的感觉却很随和,也很稳重。
此时他的表情也并非平时那般泰然自若。他非常理解八师弟的感受。那样强烈的杀气——虽然只有一瞬,但是在那一瞬间扑面而来的冰冷窒息的感觉,就仿佛有千万把利刃一齐刺向了自己的心脏,让自己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寒风刺骨”。
他现在还能保持心智,也多亏了平日的修炼。再加上施加恐惧的人均已离开了茶楼,威胁不在,理性多少压制了恐惧的蔓延。
“你叫我怎么冷静?!”八师弟一把推开师兄扶在肩上的手,猛地站了起来,冲着他近乎咆哮地叫嚷着。一时间,茶馆沉寂的仿佛静止了一样,茶客们的视线也全部都集中在了他身上。
坐在他们两个对面的男子,显然是他们这支队伍的首脑。他瞪着八师弟,冷冷道:“还不给我坐下!”
八师弟“啧”了一声,心中虽还有气,但又碍于门规和师兄弟情谊,心里深知此时他不该再出言顶撞了,便拧着一张脸老老实实坐下了。他举起茶杯,灌酒一样一口气将茶水喝完。
喝茶跟喝酒不同,是要细细品的。这点他当然知道,但现在他已顾不上这许多。
直到第五杯一饮而尽,他才稍稍镇定一些。
坐他旁边的男人虽然没有受到四师兄的责备,但是他觉得师弟方才的失态自己也有责任,脸上流露出愧疚的神情,道歉道:“对不起,四师兄。”
茶客们还看着他们这桌。四师兄站起来,双拳一抱,对着在座诸位抱歉道:“对不起各位,我们太吵闹了,扰了诸位雅兴,我给诸位赔个不是。还请诸位继续吧、继续吧。”
茶馆偶尔也会有茶客发生口角,大家都习以为常了,见这边没事了,又都各自开始喝茶聊天了。
“八师弟,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四师兄嗔怪道。他这人性子随和,相貌也属于阳光的那一类型,而且身高比起两位师弟来矮上一截,即便生气,也全然感觉不到威严。
“四师兄,七师兄,刚才的杀气你们也感觉到了吧?……老实说,那一瞬间,我的心脏都差点停止跳动了。”虽然已经冷静了许多,但是回想起刚才的恐怖感受,他的身体又忍不住颤抖。
两位师兄都低下了头。老八看到,一直维持镇定的四师兄,双拳也在发着颤。
“怎么可能感觉不到啊……”老四挤出一抹苦笑,“那种全身仿佛被贯穿的骇人感觉,老实说,在杀气扑面而来时,别说动一下,我就连眨一下眼皮都办不到。”
“……我甚至以为我的心脏已经停了呐。”老七摇了摇头,表情在发苦,已经不愿再多做回想了。
杀气也是一种精神攻击。如果对方不是突然收回了杀气,意志被继续摧残下去他们都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一旦控制不住在茶馆里动手的话,会将整座莲姬城的百姓都卷进去的。
老七道:“这么说,果然就是他们?”
老四道:“应该错不了的。”
能发出如此强烈让他们都恐惧不已的杀气,一定就是那帮在姬路城为非作歹的妖。
老八道:“他们该不会已经知道我们的真实身份了吧?”
老四摇摇头:“不,我想他们还没有发现我们。”
首先,刚才的杀气虽然强烈到让他们窒息,但很明显并不是冲他们来的;其次,如果对方真的识破了他们的变装,一定不会顾忌茶馆的平民而大开杀戒的,毕竟他们是嗜血成性、草菅人命的妖啊!所以老四判断,对方并不是因为察觉到他们的存在才释放杀气警告。
以他的感知判断,更像是某种无意识的外泄。
他们三人格外谨慎,生怕暴露了身份,才将显眼的门派服装放在包裹里寄存在客栈的房间,改换平民百姓的衣服出门。印有门派徽记——太极符印的宝剑虽然随身携带,但是三柄剑放在靠墙的长木凳上,被桌子还有他们三人挡着,不管从这茶馆的哪个角度都无法看见剑。
老七道:“四师兄,那些妖还没有走远,我们要跟着他们吗?”
老四变色道:“不行,太危险了!”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激动过,他的两个师弟都吓了一跳。
但他们也都明白,师兄这般是为的什么。他们都已体会到了那帮怪物的恐怖。
“……他们绝非等闲的妖。如果能逐个击破或许还有胜算,要是他们一起上的话,就凭我们三个恐怕胜算很小。再说他们的警惕性也非常强,方才他们上楼时,我们只不过看了他们一眼,他们马上就有所察觉。虽然我们的身份没有暴露,但是对方已经对我们有所警觉,贸然接近只会打草惊蛇。我已经接到二师兄飞鸽传书,他和三师姐已从姬路城出发,三天后就会赶到莲姬城。”
老八道:“三天后?那不正是乞巧节那天?”
老四点点头,道:“不错。我想那些妖暂时还不会离开这莲姬城。我有预感,他们一定会出现在乞巧节的灯会上的!”
妖的目的无非就是弑杀人类,以满足其嗜血的性情。乞巧节那天,城中的百姓大多会聚集在灯会上,绝对是妖们杀戮的最好时机。
“不过以防万一,七师弟,一会辛苦你跑一趟衙门。如果这三日他们有出城,还请他们到悦来客栈知会我们一声。”
老七起身:“知道了师兄,我这就去衙门。”
老四跟小二要来纸笔,将他们发现的情况一一写明了,交于老八。信鸽在客栈,他便催促道:“八师弟,你速回客栈,将此间消息通知二师兄。”
老八看着字条上的字:“烟花为号?”
“不错。”老四起身,“快去。”
“那师兄你呢?”
“我要去一趟赵四爷家。”
※
玄王一行人走出茶馆,由于扁鹊还有任务在身,便和他们分道扬镳了。剩下三人没走几步,便见这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都朝着一个方向快速走动。夜羽抓着一个来问才知,原来他们为的也是看那比武招亲的打擂,于是他们便随着这长长的队伍一起走。
拐过两条街,老远就看见人群密麻蜂拥一片围成了一个圈,这中间正是木头搭着的简易擂台。擂台上,一对男女正在切磋武艺,台下一抖擞中年壮汉正敲着锣鼓助兴。
他们在人群最后站定。这时擂台上也正打得白热化。就见那姑娘一招疾风掌狠狠劈出,击在男子胸膛上。那男子呜呼一声,身体向后飞了出去,狼狈滚下擂台。台下的看客们迅速后退以免遭殃。这男子便重重摔在地上。
“小心。”人群慌乱退着,玄王搂着光秀的腰身向后急退,以免被人群推挤踩踏。而夜羽则是向左弹跳退开,轻松躲避着人潮。
光秀的脸紧贴着玄王的胸膛。听着玄王平稳的心跳声,脸不禁红了。“啊,那、那个,玄、玄王大人……”
被这样搂着,他觉得好害羞呀!
玄王确认安全后马上放开了他,这又让他觉得……有点可惜。
擂台上,又一场比试已经开始了,人群又开始往前凑。光秀踮起脚尖,一跳一跳的。但前面挡着的人太多了,这擂台又搭得不算高,他看不见。
玄王道:“跟在我身后。”
光秀疑惑地看着玄王,玄王笔直朝人群走。就在他快要撞上前面堵着的两个人时,那两人仿佛被两只无形的手扒开一样,一个往左一个往右忽然弹开了。
夜羽拍拍呆若木鸡的光秀:“还愣着干什么,快跟上。”他拽着光秀的胳膊跟在玄王身后。
于是擂台下就有了这一幅奇观:一男子往擂台下笔直前进,所遇挡路者自动左右散开。
他们就这样站到了擂台的正下方。
被弹开的人一脸莫名,因为玄王根本就没有触碰到他们。即便如此,还是有怨气。一干人等正打算开口大骂,在夜羽瞪了他们一眼后,一个个的又老老实实地闭上了嘴巴。
这回光秀看清了。小脑袋瓜一会扭左边,一会转右边,视线紧跟着擂台上的两人走。其实他完全不懂武功,只是觉得好玩极了,别人叫好时,他便随着人群一起大声叫好。
玄王看他兴奋的样子,问道:“你很喜欢看人比武打擂吗?”
“嗯!打擂、杂耍、戏曲我都喜欢!小时候阿娘带我到山下的村子买东西,偶尔村子里就会来些戏班或是杂耍艺人,那时能看他们表演可开心啦!可惜,阿娘不是经常准许我下山的。”
正因为接触的少,所以才新鲜,才喜欢。
自从他被变卖为奴后,更是与这些无缘了。
玄王怕他想起伤心事,便摸了摸他的头,光秀回以微笑。
他喜欢这些,玄王记下了。
戏曲么……
可惜庆云班因为戏子私奔,近些日子是不开台了。
“噢——!”
人群忽然发出阵阵惊呼声,让玄王的注意力再次回到擂台上。只见那女子看准时机猛地往对手肚子上起脚一踹,那名男子便朝着玄王他们这边飞了过来!
就在即将砸到光秀身上时,玄王振臂一挥,一股劲风将那男子又扇了回去,在空中转了几个圈后,直直地摔回擂台上。
“噢——!”人群又是一阵惊呼。
擂台上的女子脸上满是惊讶之色,一双眼便定格在了玄王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6月5号更新~
第11章
这女子看着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皮肤雪白,一张脸蛋清秀可爱。她穿着一身青绿色素面杭绸直领锦衣,外面披着一层银白色锦绸烟纱,宽大的衣摆上锈着芙蓉底花纹,乌黑亮泽的长发,简单地绾个单螺髻,几枚赤金扁花随意点缀发间,让柔顺飘逸的长发,更显柔亮润泽。
只见她抿着嘴,柔情似水的双目直直地瞅着台下的玄王。敲锣的壮汉——也就是姑娘的父亲,已瞧出姑娘的心意,将铜锣和鼓槌放下,走到玄王跟前,抱了抱拳,笑眯眯地问:“这位少侠真是好功夫啊!敢问少侠,年龄几许?”
人类的寿元于他们来说实在太过短暂,无从比较,玄王也不知应当如何向这人描述自己的年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数字,对方才能理解。瞄了一眼光秀,这孩子再过一年便可服成人礼,便参照光秀,随便说了个数字:“二十四。”
壮汉大喜过望,急忙问道:“那敢问少侠,家中可有妻室?”
光秀注意到,擂台上的清秀女子,脸突然红了,她侧过头,以掩饰尴尬。
可有妻室么……玄王想起水月洞天的一干男宠,应当也算是他的“妻室”了吧。
于是点了点头:“有。”
这个“有”字,玄王说的风轻云淡,但这个字在那姑娘听来,却像一记鞭子,将她的幻想和美梦鞭笞的粉碎。
壮汉倍感可惜,遗憾地笑了笑:“啊,这样啊……既如此,那就没办法了。”
这一句,也算是说给自己女儿听的。他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虽然生活并不富裕,父女两需要靠着卖艺维持生计,但是在有限的能力下,他也从不让女儿受委屈,这是一个做父亲的执着,他绝对不会答应,让女儿去做人家的小老婆。
重新拿起铜锣和鼓槌,准备继续吆喝,这时台上的女儿对他说了一句:“今天就到这吧,爹,我有点累了。”
女儿从擂台的另一侧跳下,她的背影看起来相当疲惫。
这位父亲耸了耸肩,只好敲一声锣,改口宣布今天就先到此结束。
众人败兴而散。玄王去叫光秀,见他低垂个脑袋一脸沮丧,心想大概是因为没了表演看这小家伙心情才这般低落吧,可自己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能让他高兴的办法。
其实光秀从刚才开始就这样了,自他听见玄王有妻室开始。
那一个“有”字,不光是粉碎了那位姑娘的幻想,也像野兽的獠牙,在啃噬着光秀的心。
光秀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心中的酸涩有如汇入湖泊中的水滴,然后波纹渐渐扩散,直至这种感情涌遍全身,这种沉闷的感觉就好像心中压了一块巨石,让他喘不过气来。
很想哭。
光秀拼命抑制住自己的哽咽,将头深深低了下去。
周围的人很快就走光了,玄王把手伸到光秀前方,轻声说了句:“走吧。”
光秀没有去看玄王的脸,他慢吞吞地伸出手,指尖碰触到玄王修长的手指,对方扣住了他有气无力的手,握着他向另一条街走去。
掌心传递而来的温暖,让光秀很是贪恋,可越是贪恋,心中的苦涩就愈发无法停止。
被这一情感所支配的光秀,完全没有心情去欣赏沿路的街景。
玄王在一个卖糖画的摊子前停了下来。旁边围了四五个孩子,手艺人绘好了一匹马,把它递到一个孩子面前。那孩子欢呼雀跃着,转着木棒欣赏着糖画,然后伸出舌头舔了舔,笑着说了句“好甜”。
于是玄王空着的一只手指了指卖糖画的,问光秀:“你想吃吗?”
光秀没什么心情地摇了摇头。
玄王喃喃道:“奇怪了,小孩子不都很喜欢甜的吗?”
这句“小孩子”深深刺伤了光秀的心。
他还没行成人礼,在玄王面前也确实可以称得上是“小孩子”。事实上,在他被当成奴隶使唤的那段期间,他多么希望别人把他当成小孩子。
因为,没有人愿意去伤害一个孩子。
可是现在,光秀并不希望玄王以看待孩子的眼光来看待他。
他们又路过一个卖凉糕的,玄王又问他:“想吃吗?”
光秀依旧没精打采地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