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计很善谈,在他收拾的时候,夜羽就跟他闲聊了几句,借故打听一些情报。
这一聊倒是聊出一则重要情报。姬路城领主一家惨死,犯人至今没抓到,朝廷震怒,要求彻查,其它城镇若是发现可疑人物也要及时上报。
他们进出姬路城,都是用传送术,城门守卫并没有留下他们的进出记录,而见过他们的医师又被玄王大人消除了记忆,所以暂时不用担心他们的画像会出现在通缉令上。
不过,也得警惕,不能因为莲姬城距离姬路城较为远就大意。
他们在人界的身份,是设定成位居大陆北部的列人国的某个年轻贵族,目前正在周游列国,看上哪里的风景了就会买下当地的宅子住上一段时间。这个设定目前没什么问题,但如果姬路城领主被杀事件进一步闹大的话,来历可疑的他们可能会遭到官府的盘问。
夜羽抱胸沉思,看来还得从长计议……
※
夜已深。
夜风微凉。
玄王选了一个观月的最佳位置,坐在抄手游廊上,悠悠地抽着烟,整个庭院便弥漫着淡淡小兰花的味道。
记得有个男宠很是喜欢人类的诗句,某次召幸他时,也是在这样的夜晚,他望着夜空,便吟起一首诗句。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幽冥界的夜空是不会出现明月的,当时的玄王不清楚他为什么要吟这样一句诗,而他想借诗句表达的哀愁,玄王更是不懂。
直到现在,他也不甚明白,只是看着这一轮月色时,忽然想起来罢了。
察觉到身后有人,玄王淡淡吐出一口烟雾,头也不回地问道:“睡不着吗?”
光秀躲在柱子后面,听见玄王叫他,吓了一跳,明明自己没有发出声响,他是怎么知道自己在这里的?
“是、是有些睡不着……”
“嗯,过来吧。”
光秀只好走了过去,站到距离玄王还有两步的地方,看着玄王发憷。玄王微楞,旋即空着的手拍了拍身边的座位,意思是要他坐到自己旁边来。
光秀忐忑地走到玄王身边,拉开一小段距离后坐了下来,抬头看向他脸,看他一双清明的双眸映着皎洁的银月。
(玄王大人真是俊美啊……)
他虽于情爱之事还过懵懂,但一个十九岁的少年人,就算再傻,身当此情此景,自然而然会起倾慕之心。
玄王优雅地深吸了一口烟,仰头,对着月色长长地吐出一口烟雾,转过头来,细细打量了光秀一番,淡淡道:“……扁鹊眼光不错,你穿着这一身显得精神多了。”
他穿了一身淡蓝色的长衫,简单又不失大雅,腰间绑着一根月白色祥云纹玉带,一头长若流水的头发包裹在方形布块中绑成一个圆形的发髻,显得朝气蓬勃。
光秀倏地回神,心想自己怎么看玄王大人还看入迷了呢,头微垂,不好意思地回道:“……谢、谢谢。”
他害羞地挠挠头,又上上下下打量了玄王一遍,怎么看都不觉得玄王是个坏人。
吃晚饭的时候,当玄王突然问起他的家族时他真的吓了一跳,心想着莫不是这个人是知道自己一族的秘密,所以才从訾宙领主手中救出他的吗?和那些人一样,只不过是想得到一族传承的力量……
他当时真的很怕。
因为这样的惨剧他实在经历得太多了。
可是,他心里也有一个声音在问自己,如果这个人是真的觊觎一族的力量的话,有必要对他这么好吗?如果只是单纯想得到这份力量的话,那么一开始对自己动粗不就好了吗?又何必救了他再悉心照顾他呢?
光秀为了保护自己,从不轻易相信他人,可是唯有玄王,他想试着去信任。
他也说不上来是为了啥。
搭在腿上的两只手紧紧地攥了起来。
他咬了咬牙,蓦然抬头:“玄王大人,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领主的府宅呢?又是为了什么才会救我呢?”
第8章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领主的府宅呢?又是为了什么才会救我呢?”
光秀的双眸中写满了不安,那是一张害怕失望的、快要哭出来的脸。
玄王看着他,微微发怔。
这是他不曾见过的,光秀的又一种表情。
玄王突然觉得心底有一股热意上涌。他凝注着光秀,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此时眼眸中饱含的温柔情意。
“余啊,之所以会到姬路去,是为的找寻一个人。”
“……是、是什么人呢?”
——就是你啊。
当然,玄王可不能这样说。
“……是一个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认识的人。”玄王此时的表情,在光秀看来有一丝落寞,“有情报说他有出现在那个姬路城的领主家里,所以才会去找他,然后——便发现了你,当时就在想‘不能放着不管啊’。”
月色下,玄王正对着自己的神情,令光秀心跳不已。那是有着淡淡苦涩的柔和笑容。
“原、原来是这样。”
光秀垂下头。
——真差劲。明明自己为这个人所救,却还要怀疑人家对自己另有所图。
没能见到自己期望见到的人,一定很失望吧。
光秀可以想象得到,当玄王大人兴致勃勃地赶到领主府宅,以为马上就可以见到一直在找寻的人了,结果发现在那里的根本是别的人——那种苦涩的心情,光秀能够体会得到。
自己只是那个人的替代品,不,连替代品都不是,只不过是自己“刚巧”受困于那里,玄王大人“顺便”带走的罢了。
就只是很稀松平常的见义勇为。
但即便这就是事实,他也的的确确因此获救了,应当心存感激。要知道不是所有遭受虐待的奴隶都能像他这样“幸运”的。
他知道。
可是——
心里油然而生的苦涩感觉,无论怎样控制却还是压抑不住。
光秀很讨厌这样的自己,这样贪得无厌的丑恶心态。
“玄王大人,你还会继续找他吗……?”
玄王微微一愣。
他是没有想到光秀会这样追问自己吧。总不能坦白说“余要找的人就是你”——光秀又不认识他。
反正也打算继续追踪光秀族人的所在了,干脆就让这个谎言持续下去好了。
“是啊,余会一直找寻下去——直到余生命的终焉。”
玄王大人的表情是那样耀眼夺目。
光秀低垂下头,右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心口。
——那个人也是奴隶吗?
问不出,根本问不出。
一旦沦落为奴隶,就不能再称作是“人”了。不会有人为之担心,更不会有人为此追寻,哪怕是至亲的族人也是一样。除了跟随货币一起流通在市场,奴隶不存在供人思念的价值。
如果,玄王大人说他一直在追寻的那个人也是被变卖的奴隶的话……
也许,光秀会嫉妒得发狂。
“噔噔噔”宁静的夜晚被一声声敲锣声打破。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锁好门窗,注意防盗!”是打更人在巡街。
玄王见光秀低垂着脑袋,以为他犯困了,便伸出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淡淡道:“不用勉强陪着余,去休息吧。”
原本想回答“并不困”的光秀,在玄王将手揉在他头顶的一瞬间,顿时瞪大了眼睛,语塞了。
“嗯?”
玄王正打算收回手,却被光秀突然两手抓住,又放回了头顶上。
光秀痴痴地看着他,全心全意地看着他,好像天地间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玄王一怔,目光缓缓移向被光秀按住的自己的手。
“……你喜欢这样吗?”玄王一边问着,一边确认似的摸了摸他的头。
光秀慢慢点了点头,脸上也泛起微微红晕。玄王看着这样的他,淡淡说了声:“这样啊。”
光秀低垂着脑袋,似乎有些害羞。他嗫喏着,小心翼翼地开口:“玄王大人,可以……请你以后都这样摸我的头吗?”
似乎是害怕对方会拒绝,光秀用头发遮住了自己的脸,生怕对方看见自己不安的表情。
感觉得到来自头顶上方的强烈视线,就在光秀以为不可能得到回应,而颓丧着准备行礼告退时,耳边忽然传来温和的声线:
“余倒是没所谓。”
光秀猛地抬起头,对上玄王平稳的双眸。
“如果这样做就能让你感到安心的话。”
光秀用浮出泪水的眼睛,绽放出了笑容。受到这个笑容影响,玄王也回以淡淡的微笑。
“回去吧,这个烟闻多了对你不好的。”
“嗯……嗯!玄王大人也请早点休息。”
“嗯。”
光秀鞠了一躬,便回房了。
“玄王大人。”直到光秀关好房门,夜羽才现身。“您真的打算找寻他的族人,送他回族人身边吗?”
“嗯。”
“属下还以为,玄王大人会带光秀回我们幽冥界。”
“他不属于幽冥界。”玄王轻轻吐出一口烟雾,“余不想让他再经历一次了……”
不想再让他过着有如笼中鸟的生活,不想再让他为三年后的自己再次使用回魂珠的力量了。
“啊……是。”夜羽眨了眨眼睛,不是很明白主子的真意。
“不过……”玄王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心还留存着光秀的热度。
夜羽眨眨眼,道:“不过?”
“……不,没什么。”
玄王抬起头,举目远眺皎洁的月光,长长吁出一口烟雾。
※
第二天一早,光秀便等候在玄王房间门口,听到主人起身了,有礼貌地敲了敲门。
“进来。”
得到主人许可,光秀用胳膊肘顶开门,端着一盆清水走了进去。
“早、早上好,玄王大人,让、让我来伺候您晨起吧。”
光秀想尽可能地体现自己的价值,因为他了解自己不安定的立场,所以想尽量多做贡献,以免遭到抛弃。
光秀的不安是有原因的,自从昨晚的谈话后,他很怕那个被玄王一直寻找的人出现在他们眼前,如果玄王大人表示不再接纳他的话,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将如何生存下去。
当然,在他醒来的第一天,夜羽就表示过,玄王大人不会抛弃他。如果玄王能轻易舍弃一个无依无靠的人,那么打从一开始就不会救光秀了。
玄王:“……”
虽然光秀散发的气氛还是一样阴沉,表情也很少改变,然而这几天有人性的生活环境似乎稍微减缓了折磨着他身心的恐惧,讲话也利索多了。
“辛苦你了。”
被玄王面带微笑地这样说,光秀红着脸微低着头,将水盆放置在木架上,又将挂在衣架上玄王的衣服拿过来,为玄王穿戴上。
乌黑的长摸起来如丝绢一般滑腻柔软,如瀑布一样倾泻下来,一直垂到腰际。
“好漂亮的头发……”
“是吗。”
“……唔!”竟然把心里的想法给说出来了,光秀慌慌张张的,“那个、那个,请问玄王大人想梳什么发式呢?”
“你决定吧。”玄王在红木凳上坐了下来,将主导权全权交给光秀。
光秀在小的时候,他的母亲便教会他怎样给人梳头。他有个哥哥,就成了他练习用的“大冬瓜”。变为奴隶后,这项手艺就成了回忆。
他抓起檀木梳,轻柔地梳理着玄王的头发,许是回忆起了和母亲、哥哥一起的时光,又许是自己展现点了用处,他的神情很恬静。
梳理好头发后,他又相继端来茶水和毛巾,服侍玄王洗漱。
一般的奴隶主是不会准许奴隶伺候自己晨起的,因为他们嫌奴隶脏,虽然也有类似訾宙这种会拿奴隶泄欲的人在,但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光秀非常高兴,对于玄王的仁慈他充满了感激。
接下来就是早餐了。
当然了,什么都没有准备。
光秀一早起来就跑去厨房,结果屋子里空空如也,除了砖砌的灶台能让人勉强辨认出这是厨房外,再没有什么东西了。
“嗯……,因为玄王大人表示不想让下人们在他的府邸里晃来晃去的,所以我也就没请帮手来。”
没有食材,没有烹具——那玄王大人的早饭当如何解决?
当然即便有这些,这个府宅里也没人会下厨。光秀唯一没从母亲那里继承的,就是厨艺,因为男人完全用不到,在这个国家,男人下厨会被人瞧不起。
光秀一脸无措,夜羽便提议道:“莲姬城的茶点在这个国家非常有名,玄王大人,要不要到街上走走,找间茶馆坐坐呢?”
“这样也好。”如果一直闭门不出的话,未免也太奇怪了。
“咦,小秀你还愣着干什么,快换身衣服,我们要上街了。”
“……那、那个,我……我就不用了……”
玄王看向光秀。
光秀只要在这府邸里——哪怕是当着玄王和夜羽等人的面都能够正常行动,但他对外面的世界仍然有所抗拒。那是因为这个府宅对他来说是一所避风港,是他真正感受到安全和温暖的地方,而外面的世界则是会伤害到他的地方,在他心中,已经将两边清晰地划分出来。
“嗯?为什么呀?”夜羽歪着脑袋,看着光秀不自觉地摸了摸额头,双手一拍:“哦,你是担心会被人认出来吗?安心啦,额头上的印记已经彻底没有了哟?不会有人用异样的眼神盯着你看啦。”
每个奴隶的额头上都有着鲜明的红色烙印,以此来跟一般平民区分开来。奴隶们会出现在街上只有一种情况,那就是被奴隶商人拉到集市贩卖的时候,不过他们都有套着沉重的枷锁。如果街上出现没有奴隶商人跟在身边的奴隶,只会被人认为是私自逃出来的,会被当街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