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世俗化,有的法器需要灵石、灵力、神识等来进行驱动,但这显然是不适用于凡间的,而世俗化,是通过凡人的简单操作,比如说手指摁下去之类的,便能激发法宝功能。
这其实是杜子腾最看重的功能之一,如果没有世俗化这件事,那么修真文明永远只能在一群落寞的修士之间流转最后渐渐死掉,只有世俗化让所有百姓都参与使用、只有源源不断地从凡间补充新血,才能保证整个团队的欣欣向荣。
这样的尝试欧治挑战过了几次,相信应该问题不大。
此事讨论得差不多,简泽迟疑了一会儿道:“那位定国公再三想求见于您……刚才,我这边下属来报,他又已经上门了……您看?”
杜子腾有些诧异:“可知他所为何事?”
简泽摇头:“我只看他焦灼不堪,不知到底是何事。”
宋明钧此人他们打过这么多年交道,既然他已经来了,那便见吧。
这位定国公又是一段时日没见,却是沧桑了许多,眼中挂满红血缘,胡茬儿都没怎么打理,那气息间急促仓皇又绝望狼狈,似是一只负伤到走投无路的野兽。
杜子腾不及开口询问,这位素来骄傲自负的定国公竟是扑通一声向杜子腾跪了下来:“杜真人……请您、请您救救阿濯吧!”
说着,这位已经位极人臣的堂堂男子,虎目中竟似有泪光涟涟。
杜子腾一怔,随即反应过来,阿濯,似是那位元国帝君的乳名。
第199章
天光昏暗不明,似乎连这重重宫禁之中都生出一种死气浓郁沉重到化不开的感觉来。
突然之间,只听一声刷的声响,仿佛是天幕被人重重掀开一般,那厚重的帷幕被人扯开,天光倾泻入内,映出床榻上那一具枯槁不成人形的腐朽躯壳。
好像是被这光芒刺得难以沉眠,那具躯壳极其费力地动了动眼皮,即使已经竭尽全力,却也只是以一个缓慢到令人心焦的速度在眼皮间打开一条缝隙,又好像不能适应一般缓缓合上,若非眼睫间这点细微而吃力的动作,几乎叫人以为这龙床上的不过是具尸体。
杜子腾立在窗边,借着那天光,依稀可见宫墙之外辉煌的一切,蓬勃发展几乎可以听到资源在汩汩流动的工厂,工厂边缘那些栉比鳞次的繁华商铺,街道中喧嚣和乐的人群,然后他转过身来,看着龙床上那只有出气的躯壳,这个帝国的繁华似乎已经吸尽了这具躯体里的全部生气。
那些繁华街道上尽情享受着这前所未有的幸福生活的百姓可明白,他们今日繁荣昌盛的一切都是建立在这具腐朽身躯之上?
杜子腾到来之后没有多久,宋明钧也到了,这也算另类的殊途同归?
毕竟,杜子腾身为修士,来去自如,而如果元国的定国公未经宫禁勘验便突然出现,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而现在,看到那具已经辨认不出五官容颜、散发着衰亡气息的躯体,宋明钧却仿佛突破了什么桎梏一般,急步上前,临到床前,却又强迫自己放慢步伐,放轻步履,仿佛怕带起的风惊动床榻上的人。
杜子腾站在一旁,清楚地看见,这位定国公在龙榻前是如何强迫自己收敛一切焦虑绝望,只留下一份从容爱护在面容上。
“阿濯?可是日头太烈,不舒服?”
宋明钧只悄然移动身形替他遮挡住直射入内的日光,凝视对方的眼神专注柔软。
龙榻上的元帝嘴唇轻轻地翕动了一下,若非杜子腾身为修士目力超群,恐怕也难以发觉,可宋明钧却是柔声道:
“没事的,朝堂上一切都好,没有什么大事发生,今天是杜先生来看你啦,真的。”
元帝眼睛深深内陷,杜子腾根本无法从他这干瘪至极的面孔上读出任何内容,宋明钧却奇异般地完成了与他的对话一般:
“嘘,阿濯,我们不提遗旨,不提遗旨好不好?”
这话里竟是带上了不由自主的哀求。
不知为何,这样的宋明钧,与杜子腾印象里太过不符,也许于凡人而言,已过不惑之年,人生便已经过了泰半,可于修士而言,相交十数载不过眨眼间而言,不论是那个年轻时野心勃勃妄图掌控一切的将军,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一力擎天的定国公,在印象中的鲜明都未褪去。
而他眼前这个被一场即将降临的死亡撕碎一切面具的男人,那样陌生,陌生到令杜子腾感到一种荒谬。
这真是那位宋明钧?
可此时的定国公仿佛已经当杜子腾不存在一般,只通过元帝那些轻微得不能再轻微的动作继续交流着:
“是,那个孩子很好……他的母族?没有关系的,阿濯,你不用操心,我会打理好一切的。”
“皇后?皇后在后宫好好的,你放心,我不会动一个妇人的,嘘,阿濯,只有我和你,我们不提别人好不好?你还记得安王府里那棵山里红么?就是你小时候缠着非要吃的那棵,在西南角挨着幽芳苑的,你也还记得呢,那会儿你是多大?七岁还是八岁来着?我们俩偷偷爬上去被殿下知道了,抄了整整一月的书……前些日子,我让他们把树挪到殿外啦,只要你病一好,我们就出去看看,那树上现在挂满了山里红,跟红灯笼一般,你必是喜欢的……”
龙榻上连说话都无法出声的元帝竟是情不自禁嘴角微微牵动,依稀仿佛是个笑容。
在与定国公的一切格格不入的絮絮叨叨中,被杜子腾惊醒的元帝渐渐平缓过来。
然后,定国公的情绪仿佛亦渐渐平定下来,这般的家常中,他娴熟地用布巾蘸着水给元帝润了润嘴唇,轻轻给他轻轻按摩身周,这般照料了半晌,直到元帝再次陷入沉眠之后,他仿佛才意识到杜子腾的存在。
而杜子腾竟然对他们二人间的日常没有太多不耐烦,反而是在一旁寻了椅子静静坐下来,候着。
大概是因为元帝在旁,先前那位彷徨绝望的男子仿佛已经离这位男子很远,他只是镇定异常地对杜子腾道:
“杜先生,念在我们相交一场,我元国上下与您还有大用吧?请您救救陛下吧。”
说这话的时候,他轻握着元帝手腕的指间都在微微发颤。
这一刻,杜子腾很难说自己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考量,明明就算是普通凡人,他若是遇到了,也定然不会袖手旁观,但这位与平日表现大相径庭的定国公面前,他却是有些苛刻地露出一个笑容:“救?为何?”
定国公沉默半晌,才缓缓道:“也许于您这般的修士而言,陛下与我皆是凡人,何足道哉?可是,我想,其他的修士都不愿向凡间透露踪迹,您却背道而驰,这其中必有缘故,我元国至少对您还是有些用处的吧?”
“陛下一直以来,对您推行的各项举措莫不是殚精竭虑,全力推行,只要您能救陛下,便是我元国的大恩人……”
杜子腾却是打断了他的话道:“即使这位元帝不在,我也一样有法子让继任者心悦诚服!”
宋明钧沉默了,他知道,杜子腾所说不错,修真界的一切如今在元国传播开来,百姓皆慕,继任者必然也深知与修真界合作的利弊,但凡脑子正常的,定然也会抱紧杜子腾的大腿。
到得此刻,戎马一生翻云覆雨的定国公绝望地发现,在这般追求长生之道的修士面前,他纵然权倾一国,能够拿出来的筹码也少得可怜。
杜子腾却道:“别说这些没用的,”杜子腾定定看着宋明钧的双目:“给我一个你要救元帝的理由,只说最重要的那个。”好叫我知道,为何眼前的一切令我这般困惑迷茫,仿佛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却又有些不敢触碰。
宋明钧一怔,然后扯了扯嘴角,目光竟是不由自主回到了榻上那几乎随时可能呼吸中断的人身上,好像在这一刹那,时光已经倒流回了许久之前:
“这么多年来,萧先生曾经问我的一句话一直反复在我心里回响,”宋明钧陷入思绪之中,眼神中满是痛苦迷离:“起事当日,萧先生曾问我:‘今番起事你不后悔?’现在想来,萧先生当真不愧是真正的仙人,也许在他的明察秋毫中,今日一切当日早已注定……我后悔了……我早就后悔了……若是当日,不求什么江山,只带着阿濯远遁他国,也许一切都会不同。”
“阿濯明明没有什么野心,不想要什么天下,是我一心一意想成就不世功勋,是我以平定天下为名逼着他去学那所谓君王手腕,是我以报父仇为名逼着他一步步亲手杀了自己的伯父,是我……是我以天下大义为名逼着他娶一个本就不爱的女人……我后悔了,我早就后悔了,这十几年来,日日夜夜,我没有一日不后悔,我看他端坐朝堂,殚精竭虑却没有一日真正展颜,我看他与皇后举案齐眉却始终相敬如宾,我看着他一步步逼着自己当了最英明的君王,却永远再找不回当年的阿濯……我真的后悔了。”
这被元国百姓尊为国公爷的男子却是在痛苦狂乱中沙哑着声音道:“这天下百姓是死是活与我何干?我一日日看着阿濯为了他们耗干心血,疲倦欲倒,时时刻刻总有邪念在我心头啮噬:我恨不得举起刀兵将这天下烧杀抢掠,付诸一炬,可我……终究是不敢,我怕阿濯不开心……”
“这十数年间,我无时无刻不是这般天人交战几近发狂,我一时想我能这般在朝堂上时时见到他,便已觉心生欢喜再无他念,兢兢业业做着这狗屁的国公;一时我见他与那皇后亲昵并肩又恨不得将天下倾覆杀尽,带上他就此远离一切,只有我们二人再也没有其它……这其中的错乱纠缠日日夜夜啮噬我心,听闻你们修士中有走火入魔之说?呵,说起来,我恐怕早就走火入魔……”
然后,这位颠三倒四说了半晌的定国公满目血丝地抬头对杜子腾扯出一个笑容:“您问我要一个理由?阿濯是我宋明钧此生挚爱,为他我愿收兵勒马安心于此当个定国公爵,为他我也想将天下屠戮干净付诸一炬……这般的理由够不够?”
此生挚爱?
似乎是什么在内心翻腾汹涌,似乎是什么一直以来隐约未明的东西被这突如其来全无防备的话音狠狠击穿,似乎……
这一刻,杜子腾觉得自己的呼吸狠狠一窒,他忍不住闭上眼,似乎有太多太多的东西涌上心间,喜怒哀乐,七情六欲,寂静许久的丹田都似乎被这措手不及汹涌而来的一切情绪冲击得七零八落,令他经脉中的灵力都有些不受控制的冲撞起来。
好半晌,杜子腾才宁定了心神道:“此生挚爱?”
到得这刻,似乎已经再无隐瞒的定国公率直地道:“是,此生挚爱。若您肯救阿濯,我便已决定用尽余生,好好待他,将过往那些缺憾全部弥补,如若不能……”他仿佛已经真正想开了,脸上竟是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来:“我定会安排好一切,与阿濯同一个墓穴。黄泉碧落,阿濯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在定国公看来,这位一直思绪神奇的修士面孔上的神情却是有些莫测起来。
然后他就听到了一句话:“我可以救他。”
这一刻,纵是山崩不色变的定国公亦忍不住狂喜:“多谢……”
然而,杜子腾却打断他的道谢:“我亦有言在先,救他你不后悔?”
这似曾相识的问话令宋明钧心中一怵:“杜先生,此言何意?”
这位修士只淡淡地道:“元帝体内生机断绝,生气难续,最好的法子自然是引入生气重造生机,说来也并不麻烦,只需要引灵气入体稳固本元,重培机体便可。”
宋明钧只认真聆听,听起来似乎大有可为,他便忍不住喜动颜色,他甚至已经开始想到,老天爷,只要将阿濯还给他,他一定……他一定好好弥补,再不负此生剩余时光。
可是,这位修士的话却有后续:“这引气入体,非有灵根者不能为,否则必会爆体而亡,而若身有灵根……一旦引气入体,便是踏上道途,从此仙凡相隔?你,不后悔?”
宋明钧呆住了。
如果救回了阿濯,他自今往后便会如眼前这位修士一般高高在上?年轻容颜十数年不变?掌握着通天彻地之能?……从此与自己仙凡相隔?
如果说年轻时候的懵懂莽撞造成太多的误会隔阂还可以用时间与真心去弥补,那仙凡之隔这样恐怖的鸿沟显然并不能轻易跨越。
如果那般,他还要救阿濯吗?
定国公眼神中的狂喜光芒渐渐黯淡下来,最后竟是渐渐冷静下来,沉声道:“是的,请您救救阿濯吧……”
这位修士的眼中流露出一种奇怪的神情来:“即使他醒过来之后,已经是修士?”
“是。”
“你,确定不会后悔?”
“……”
宋明钧却只能沉默以对,好半晌,他才低声道:“阿濯醒过来之后,我便会上折自请戍边,待他修行有成,数十载光阴过去……他自会将这一切遗忘……”
那声音到得后来,已是低不可闻。
“不……”这与其是说一个声音,不如说是一个勉强的口型伴着气声。那沉重缓慢到随时可能中断的模糊喘息中,这位不知何时醒来的君王深陷双目中竟是有浑浊水光。
这位一生中的大部分时候都是性子柔和的帝王,竟是在弥留之际,显露出生平罕见的坚毅果断来,他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竟是一字一句出声道:“钧哥,我、不、要。”
仿佛是被这久未有过的称呼震慑感动,又仿佛是为君王的坚决而心痛莫名,宋明钧俯下身牢牢拥住这具皮包骨的身躯,竟是忍不住泪如雨下地哽咽道:“阿濯,听话,听话,让我能再多看看你,多看看你。”
元帝却是忍不住牢牢回抱着这炽烈激荡的灵魂,同样泪湿沾襟,早在懵懂年少的时候,他就比这个人更早地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不是你逼我的,江山是我要打的,伯父是我逼宫所弑,不是你逼的,我从来没有怪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