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执着地盯着他。
乔轻以手覆脸,声音从底下闷闷地传出来,“虽然都说不要随便吃陌生人给的东西……不过,成吧。”
你们离开了那块绿草地。
其实你一点也不确定他会不会答应。对于陌生人随便提这种要求突兀又孟浪,你以前从来没有动过这种念头。
但那一刻气氛太好,你觉得既然想到了,说就说吧。
这是你们第一次走离河边。
你心里有点跨越禁地的忐忑。
比起不知道他愿不愿意,更怕他能不能和你一起离开。
他的出现像一场大梦,突然的来,也不知会不会突然的走。
既然不知有什么忌讳,不知道究竟哪个方向是错的,待在原地大概是最好的办法。
你遵循这一守则过了很久,直到今天被日光催生的冲动。
你想试试,而他答应了。
那么就走。
第3章 静水
就像你期待的那样,什么也没有发生。
你们拣着树荫慢慢的走,阳光时而细碎时而浓郁,被云层稀释过,不恼人。
路上一个人都没有。他神色无异,你也是。
仿佛是再平常不过的生活。
仿佛是再平常不过的现实。
你领着他来到你的公寓。
或许是你的吧,你不知道。
你每天从这醒来,口袋里装着房屋钥匙,除此之外你对它一无所知。房子的摆设对你而言很舒服,但不是你过去居住的那间。
你以前的钱包钥匙通通不见了,不过钱在无人的世界里也毫无用武之地。
所以就都随它去了。
谜团的来龙去脉,混沌的将来和渐渐遗忘的过去,全部随它去了。
乔轻跟着你进了屋,失笑:“真把我带来你家啊?是我警惕心太低还是你警惕心太低?”
你耸肩,从冰箱取出饮料,“果汁,要不?”
“要,谢谢。”乔轻接过果汁,“好巧,这款我也喜欢。”
其实你对它谈不上喜欢与否,但经乔轻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挺不错。
乔轻四下打量了一会,若有所思的说:“这儿装修的不错啊,我还以为会更……冷硬一点,没想到这么舒适,沾满了人间烟火气——甚至可以称得上温情了。总而言之,不太像你。”
你只是笑:“听起来你挺了解我的。”
“熟悉,”乔轻说,“而且特别。让人印象深刻。即使只是惊鸿一瞥,你躁动不安的灵魂也相当、相当的吸引人。”
“阴郁,但是在寻找希望。”
他最后总结道。
你立在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乔轻稳稳地坐着,还好整以暇地对视回来,笑得灿烂又张狂。
你感觉像是被他扒得只剩一件透视装,难堪、羞耻,却还忍不住蠕动身子,骚动着想把剩下那件也一起脱下。
赤身裸体,坦坦荡荡。
“可惜的是,”你遗憾又冷漠地想,“你注定只能够惊鸿一瞥。”
你只会越来越了解他,他却只能无数次地与你相逢,把那一点时间全消耗在反复扒开你最外层的保护衣上。
再深的,一点也见不着。
即使你很想让他看。
你率先移开了视线。
“想吃什么?素一点的,成么?”
乔轻愕然地眨眨眼。话题转的太快,他有些措手不及。
你又重复了一遍。
“可以,”乔轻迷茫地答道,“我不挑。两个人也不用太隆重……”
你点点头,在冰箱里翻了翻,看都不看里头罗得齐齐整整的土豆茄子、苦瓜百合,径自拎出一包素食水饺。你看了眼口味,满意地说:“玉米的,吃吧?”
把乔轻看得一愣一愣的。
他懵了半晌,终于回过神来:“我要是就想吃肉呢?”
你气定神闲:“那就给你煮虾仁馅的水饺。”
“就这样你也敢人五人六地说你做啊?”乔轻笑得不能自已,“亏我还期待呢。”
你面无表情地转过身,耳根有点发烫。
身后那人还在不怀好意地絮絮叨叨:“哎,究竟是什么让你说出那句邀请的,聊聊呗。”
怎么突然聋了,奇怪。
可能是得不到回应,乔轻沉默了一下。你还来不及松口气,就听见他悠悠地说:“你现在这样子怪可爱的。”
“……哦,”你不得不提醒他,“你刚刚还说我阴郁。”
“是啊,”他笑眯眯的,“含羞草也会对热和光产生反应。”
“以你的看法,我还以为你会说出一种阴生植物。”
“你不是,”乔轻说,“你是……不幸生阴影里的阳性植物。久而久之,叶子都蔫了。”
“不死就总能适应,”你不咸不淡地说,“能适应就称不上阳性。”
乔轻只是微微弯了弯眼。
良久他才轻轻说道:“可是没能见到它长得更好,总叫人有点遗憾。”
“……”
“毕竟那么可爱,”乔轻冲你笑,“你说是吧?”
“我只知道,”你低头呲啦地撕开饺子包装,“你刚才找不着北的样子挺可爱。”
“……”
“……”
你抬眼,迎上他直直的目光。在沉默中各自眨眨眼,偏过头一起笑开了。
乔轻没再继续作妖,只是安安静静地维持那个姿势,安安静静地看你下饺子。
有点……乖。
老实说,下完饺子就没有后续工作需要干了,但你一直直愣愣地站在厨房没离开,宁可盯着沸水出神。
乔轻说这屋子很温馨,你一点感觉也没有。但是当你站在这,看着饺子打着旋地浮起来,水面蒸腾着裂开一个又一个的气泡,而有个人和你一起听着单调又令人安心的咕噜声,等着接下来吃你做的东西。
温情……大概吧。你只是很傻地站在那,自始至终没有动。
他也没有催。
最终的成果不功不过,不得不说你对此松了口气。
某个讨厌鬼相当不客气:“鉴于我这次怎么夸功劳都跑回生产商手上,我姑且把溢美之词省省,等吃到你真正为我做的再连本带利地全送还给你。”
你斜睨他一眼,倒没有反驳:“要用赞美上帝的语气,不然拒收。”
“悉听尊便。”
你们愉快地分食完水饺,末了你心想。
明天可以煮碗虾仁的给他吃。
这个想法你没有刻意记着,却莫名笃定不会遗忘。毕竟这日子实在乏善可陈,这些心愿像浓雾中的灯塔,永恒放着稀疏的光。
微小,但夺目。
更何况也没有多少需要铭记的东西来占据内存,你所记住的几乎都是恨不能忘却的。
然而你没有想到你记的这么深。第二天你刚醒来,全身上下的细胞好像一齐张开眼,彬彬有礼地提醒你该动身了。
虽说如此,你并不着急。一股懒洋洋的惬意漫上来,唆使你翻身后缩,让整张脸埋在被子里,赖了一个兴之所至的床。
你迷迷糊糊地回想……草……阳光……树荫……水雾……饺子……他浅色的眼睛……轻扬的眉。
这让你感觉暖融融的。
你今天吃了久违的早餐,虽然时间很多,但你已经跳过它很久了。不是不能做,你只是单纯的不想吃。
有一段时间你吃什么吐什么,什么都不吃也反胃,你差不多整天都坐在厕所的地板上,抱着马桶干呕。
这症状后来不治而愈了,但你从此对食物兴致缺缺。可以吃,有的吃,懒得吃。
早餐即是虾仁水饺。今天你打算早早做好,直接给他带过去。
虽然说是吃过早餐,但总共也只吃了两三个。你把剩下的通通用保温饭盒装了起来,还备好了牙签。
临走之前,你想了想,又打开冰箱。
冰箱里好好地立着昨天被喝完的两瓶果汁。
你对着它们笑笑,也像昨天那样拎出来,带走了。
乔轻依然躺在那。
有时候你觉得这是个从不迟到的约定,你虔诚地遵守着,祈愿它永不要过期。
你还是用着老套的“嗨”搭讪。虽然你越来越熟稔,不再有那种甜美的慌张。
乔轻也没有再失态过,每次都非常自然地笑回来,张扬得像盛夏的阳光。
你像往常一样在他旁边坐下,想要开口时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了不妥。
饭盒和饮料都放在身后,你想问他要不要吃。你想说我知道你喜欢这款饮料,我特意给你带的;你想说昨天你没吃到的今天给你,让你选都是骗你的我都想看你吃。
但是能怎么说呢?对他来说你们没有昨天,你只是一个自来熟的陌生人。
你沉默地拧开一瓶饮料,灌了几口,觉得它甜得发腻,你又有了那种毛骨悚然的反胃感。
你虽然知道他大抵是拒绝,但还是试探地拿起剩下那瓶,朝他递了递。
果不其然被拒绝了。拒绝得客气又疏离,也不知道还在笑个什么劲,笑得不尴不尬的。
你想,你现在的表情肯定很僵硬。
然后你又想,没关系啊,反正他不记得的。
酸水一阵阵地返上来,你手指难以自制地抽动了几下。你猛地站起来,捂着嘴快步离开。
你随便找了一家店闯了进去,直奔里面的卫生间。你把水龙头拧到最大,有水花溅到你的衬衫上。
你很想吐,很想很想,但是吐不出来。
你觉得整件事情很滑稽,想笑,也笑不出来。
明明自打第二天你就知道了,也自以为接受了,为什么还能反应那么大?
为什么还自以为是地盘算这盘算那,不切实际地憧憬将来?
你往脸上泼了把水,水沿着你的脸颊滑落,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成了一个个黯淡的圆点。
你恶狠狠地盯着水渍,愤怒而又绝望地发现,你没有接受,从来没有。
并且永远不可能接受。
水稀里哗啦地开着,你透过水柱打量这个荒诞的世界。
光线迷离,空间狭小,老旧的天花板渗着暗黄的污渍,角落里长着一滩一滩的青苔。外面的世界倒是崭新而广阔,可是又有什么用?
你是这里的无冕之王,自己对着自己俯首称臣,自己对着自己歇斯底里。
演着一场注定被遗忘的独角戏。
你第无数次想起这个问题——为什么是我?凭什么呢?
也一如既往的没有答案。
到最后你连呕吐的欲望都没了,只剩下虚脱一样的疲惫。你已经没力气再崩溃了。
你意识涣散,步履蹒跚地走到店门口,扶着门一点一点地坐下。你倚着门,眼睛半睁半合,只看到金星四射,天旋地转。
你漫无目的地在等。像冬雪等待春雨,像繁星等待晨曦。
像恶龙等待王子,期待着被驯服,或者被斩杀。
太阳渐渐西去。
恶龙守着他空旷的堡垒,在苍茫的日色里沉沉睡去。
在梦里,有一个来赴约的王子。
手里拿着一瓶饮料并一盒饺子。
王子摸了摸恶龙的脖子,对他说:“我记得你。”
然后梦就醒了。
第4章 流深
情绪激烈的起伏后总会有一段平缓的倦怠期,文艺点叫心如死灰,简单来说就是自暴自弃。
你现在提不起劲来愤怒,提不起劲来讨厌,又觉得提不起劲来讨厌的自己很讨厌。
你整日无所事事,从早到晚只躺在床上,枕着双手望天花板。有时头脑一片空白,有时思绪又乱七八糟的。
你经常的想到乔轻。但就像你提不起劲去干别的一样,你也懒得去找他。
你知道你最终会的,但不是现在。
乔轻曾经短暂地引燃了你对生活的热情,那火烧的很美,在黑暗中像引路的星光。
你跟着它走,来到了一片广阔的山地。你从没到过这,跌宕的地势让你有点慌,但更多的是好奇和欣喜。像第一次吃糖,虽然警惕它的奇形怪状,但喜欢它的甜。
然而你还没来得及高兴,没来得及探索,就先跌了一跤。火倒栽在地上,蹿起几粒火星,慢慢地熄灭了。
你颤巍巍地伸出手,只摸到一地的灰。
但是等你再度适应黑暗,平心静气地回想,又觉得也没什么了。
就算放任它自由地燃烧,也总有一天要熄灭的。你清楚你没有那么多燃料。
只不过是把燃烧殆尽的结局提前了而已。这是引燃那刻就照亮的宿命。
早早的停下,尚在外围。说不定小心翼翼地退,也能退回平原地带,回到之前熟悉的地方。总好过深入山地,只能在荒山野岭之间摸索,求救无门。
如果不能安全地越过,你不想看到高峻的陡坡。那会令你宁愿冒着失足坠崖的风险,也要在黑暗之中走一遍。否则你会不甘心。
如果终要归于沉寂,你想至少体面一点,潇洒一点。
不然也太可怜了。
当你把所有事都想了一遍,然后全部揉吧揉吧投入“算了”的垃圾桶,你终于坦然地跟自己承认:“我不想活了。”
可比起不敢死更糟糕的,是你没办法死。
虽然你已经把自己活成了一个活死人,但你觉得还是差了点。一个活死人不该整天想到乔轻,不该意难平的。
你想啊想,终于想出来了一个办法。你不能一劳永逸地死去,但你可以麻醉自己啊。
不然怎么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呢。
家里没有安眠药,但你翻箱倒柜搜罗出好几盒的感冒药。条件所限,你也只好将就地多吃几粒感冒药,利用副作用催眠。你也不奢求美梦连连,能昏昏沉沉的就很好。
一开始真的很好用。但也不知道你中了什么邪,王子来探视恶龙的梦频繁的出现,而且永远断在那句“我记得你”上。
声音轻轻的,语气很温柔。像一片羽毛刮过结痂的伤处,似有若无的慰籍。
又一次从那个戛然而止的梦境醒过来,你思绪轻飘飘的,忍不住异想天开。
如果……如果你是那条恶龙,你想用翅膀把王子拢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