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抟擦干身体从浴桶里出来,穿好内外衣裤,把桌上丹药,丸药,符箓,朱砂,衣物,钱袋等等一大堆随身物品并南冥,一件件收进怀里。定了定神说:“你看看他去吧,别再跑出去。冲撞了人。”
薛竹依言而去。
老和尚果然在街上与人口角。
“死秃驴,出门不看着点,我这新做的鞋!”
“我没看到你。”
“没注意就行了?你踩我一脚还没让你看病!”
“我只会给畜生看病。”
“你这直娘贼,下贱秃子,你是找打?”
薛竹两步上前,道:“这位老兄,他一个出家人刚下山,懂什么。我赔你鞋子不就完了吗。”
这人斜着眼看看他,薛竹刚从山上下来,也没收拾。和这老和尚一般的灰头土脸,料想他也拿不出什么钱,张嘴就道:“关你小子什么闲事,这老秃驴是你娘姘头啊?”
薛竹都气笑了,问他:“你爹妈是在坟地里办好事生了你吧?让你一落生就灌了一嘴死人烂肉!上通下泻吃啥喷啥?还是你那□□娘不记得哪个才是你野爹,所以把孩子扔了,胎盘养大了?!”
他一张嘴,市井对骂一环套一环,换气的工夫都插不进嘴去。对面人一听就傻眼了,无缘无故被个脏和尚踩坏了鞋,又被薛竹骂个狗血淋头,骂也骂不赢,打还打不过...没支持多久,一溜烟跑了!
薛竹还在后头跟了一句:“慢点跑!省的夹不住屎砸了你后脚跟!”
老和尚张大嘴望着薛竹,很感兴趣的问了一句:“什么是□□?”
“……”
行到中州地界,三人走在街上成了副奇景。薛竹穿一件朱红曳撒,金革玉带,发束小冠,薄底快靴。手拿一把金箔小扇,一副欺男霸女的败家子样。
身后沈抟雪白道袍,道冠高挽,身背长剑,还抚着一把拂尘,面无表情。
和尚还是一副乌漆嘛黑的脏相,僧衣布袜早就看不出本色,两眼乱瞧,目不暇接。
薛竹扇子一点,冲着一家门脸说:“就这吧!”沈抟抬头一望,门口牌匾上书万博坊三个大字,是一家赌场。
进的内来,六博、樗蒲、骰子、牌九、马吊、押宝个个俱全。薛竹扇子一展,冲身后道:“喝酒么,我们俩不会。找姑娘呢,不太合适。你说的吃喝嫖赌,也就剩下这了。”
一路行来,薛竹带着老和尚吃吃喝喝,打人骂狗,逛集赶会。他所知的俗人事,也就如此了。今日老和尚问起吃喝嫖赌,他便找了家赌坊。
赌坊里情形不用细说,倒有一多半人停了手头,看了过来。有个小荷官议论说,这公子爷倒是不嫌晦气!头一次见赌钱带一和尚一道士的!
薛竹就冲他走了过去,见案子上投骰子押大小。拿过一个骰盅子,道:“我就在你这玩了,看看咱俩谁晦气!”
荷官连开七把大,全部让薛竹押中!赌桌边聚拢无数赌徒,红眼嘶吼,连连跟庄。
薛竹左手一掐算,刚要继续押,沈抟在旁轻轻咳嗽一下。薛竹便笑了,把赢得筹码都给了老和尚,道:“给,你玩吧。这就叫赌了。”
老和尚看了一会,问薛竹:“为什么,他们有的人已经赢了,还是不走,要一直赌到输没了?”
薛竹冷笑道:“人心不足,赢了还想再赢,直到倾家荡产,横死街头。”
老和尚眯了眼,歪着头,看着一屋赌徒的丑态。
忽然有一后生模样的人,猛得推了一把老和尚,骂道:“你滚远点!看着你就晦气!要不是你,我哪能连输四把!”
沈抟抬起眼皮看了看他道:“少胡说了,劝你早走吧。不然后悔。”
那后生当然不信,骂骂咧咧的走开了。
薛竹带着老和尚又玩了几次,不再卜算,各有输赢。老和尚只盯着人看,输赢倒不在乎。
得到晚间,走出赌坊时,正看到那有了口角的后生,被人打一顿丢出赌坊,手脚四筋俱断,昏迷不醒。薛竹赶上查看,塞了颗灵心丹到他嘴里。冷笑道:“劝你快走,还不信。上庭窄小,天仓不起,一脸残废相!”
老和尚更不明白了,问:“他不是都输了吗?赢了不走,输了还不走?”
薛竹道:“赢了还想赢,输了想翻本。”
和尚不语。
行到青州,已经快到小满。
沈抟脸色担忧:“算了吧!别难为自己。我们走吧。” 薛竹咬了咬嘴唇,道:“但尽人事!”
只见老和尚,站在一家勾栏瓦舍门前,揽客的男女都禁声,不知如何招呼。薛竹弹了弹衣襟上本就没有的灰尘,金扇子一展,踱方步走了过来,道声:“怎么着?看什么呢?等我砸了你家堂上的白眉红眼?”
秦楼楚馆供奉管仲为神,画像多是白眉毛,红眼睛。是以众人一听这口风,是个懂行的,赶紧上来招呼:“哎呦小爷,别动气呀!我们也是怕冲撞了您家佛祖不是吗!还,还有位仙师,都怪我们有眼无珠了!”
薛竹当先而入,吩咐道:“少废话,来桌清倌儿席,再找俩会唱的。”回头看看老和尚道:“开眼吧,这就叫嫖院子。”
薛竹一把金稞子撒下去,立刻酒菜齐备。屋外转进三个轻纱衫子,绫罗裙子的女子,多说十五六岁的样子。小戏台上,坐了两个抱琵琶的女乐。
薛竹点点桌子边,一个水红色衫子的少女,便轻笑着走到薛竹旁边,给他倒了一盏酒,介绍到:“小爷怎么称呼啊?我叫素节。”一指旁边蓝衫的少女道:“她是仙儿。”又指黄衫女子:“这是一如。”
薛竹眉一挑,问:“忽见黄花吐,方知素节回?”那叫素节的姑娘摇摇头,顺势坐在他身边,道:“不,是‘苍皮成委积,素节相照烛’才是。”薛竹听了笑起来说:“倒有点缘分啊!”说着又吩咐台上说:“唱个有情有义的。”
另外两个姑娘,分别坐在沈抟和老和尚身边,聊些风花雪月,似有或无。沈抟绷着脸,老和尚一副傻相。
薛竹听戏台上,唱了个天上星宿,爱上凡间女子的故事。有句唱词是:命理结圈,掌纹纠缠,对月独酌饮几番。我初入尘寰游人间,烟雨醉江南。相见恨晚一双人,打马过长安。
薛竹身旁的素节,便取笑沈抟身边的仙儿说:“你那个念书的星宿哥哥,什么时候来接你回长安啊?”
仙儿忽然有点羞涩,微微低头,小声说:“你别乱说,几位爷要怪罪了。”说着怯怯的给沈抟倒了杯酒。
沈抟从进门,就没说过一句话,只盯着薛竹。这会儿倒多看了一眼仙儿,问道:“你的情郎,说什么时候来接你?”
仙儿脸都红了,小声说:“道长别听她胡说,没有的事。”
和尚身边的一如姑娘说:“你羞什么?他不是说三年就来吗?”
仙儿只好对沈抟说:“不怕道长笑话,他,他说三年完了科考,无论高中与否,都来...都来给我赎身。”
沈抟冷冷打量一下仙儿说:“且不说,今年就是大比之年,考没考上,秋天就有结果。就说有这三年之期,你也不可能赶上。恕我直言,姑娘你面犯八杀,神散不聚,恐怕活不过今年。”
仙儿直瞪着沈抟:“怎么可能!今年就考的吗?那,三年...又为什么?”她竟然完全不关心自己是不是短命。
沈抟面无表情的继续说:“要没看错,至你横死的人,就是你这位心上人了。”
仙儿气急败坏,手里的酒杯往前一泼:“你胡说八道!”
沈抟身子后仰,一杯酒都泼了地上。
薛竹扇子一合,往桌边一摔!问道:“你们家,这是养菩萨呢?”
仙儿马上反应过来,赶紧跪在沈抟脚下与他赔罪,沈抟侧过身道:“姑娘快起,哪至如此。”
素节和一如也都站起身,一脸惶恐。戏台上也息了声。
和尚却开口问道:“小姑娘,你敢不敢让这个道士,给你算一卦?”
仙儿怕闹起来,遭责罚,自然应允。沈抟有事压手,自然也听安排。掐算八字,写象解卦,叹了口气。轻轻道:“姑娘...你,应是自幼而孤,被叔伯或舅父转卖。四年瘦马,四年清倌人。秋日得遇此男子,或属马,或属猴。我说的对吗?”
仙儿大惊,道:“一点没错!那,那他什么时候回来接我?我攒了不少钱,我快能自己赎身了!只要他来。”
沈抟又叹口气:“仙儿姑娘,我劝你再别见他。无论他说什么,你都不要跟他出去。不出今年,他...会害了你性命。”
仙儿摇摇头:“不可能!他不可能骗我,更不可能害我!一定是你算错了...”
和尚探过身子,问:“如果是真的呢?你怎么办?”
仙儿怔了怔,道:“我谁也不信!即使他真要杀我,我也得当面问清楚。如果,如果我死了...他能...”渐渐语调放低,直到悄不可闻。
和尚看了看仙儿,看了看沈抟,又看了看薛竹。站起身,往外走去。
沈薛二人赶紧起身跟随。
第32章 送轮回纸扎引百鬼
和尚越走越远,越走越偏僻。薛竹几次想要开口询问,都被沈抟止住了。
二人缀着他,一路行到城外十里的一座山林。和尚脚步缓下来,终于...盘膝而坐,不动了。
月朗星稀,彤云飘散。
老和尚背对二人,深深的伸了个懒腰。手臂上举,僧衣滑落,右手肘部有块漆黑的缺口,就像被凭空挖掉了一样。
沈抟想了想,开口道:“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
老和尚懒懒笑道:“沈道长,我是释家。”
沈抟又想了想,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老和尚似乎有点苦恼,轻轻说一句:“人难做。”
沈抟笑了,接一句:“佛易成。”
半晌,老和尚念道:“石中土,庙里焚。空逾百年难寻真。槛外人,长命身,今日斩断贪痴嗔...”
薛竹惊叫一声:“大师!”
就见这和尚忽地碎裂,如劈山开石,千凿万断。四周腾起无数尘雾,黑红二色,久久不散。
沈抟走上两步,叹道:“我早该知道,他就是那座土庙所化,铜钱剑伤了他。他要我们杀了他,就是想以人的身份去轮回。”
薛竹收了一部分黑红二色的泥土,用和尚脏破的僧衣,把剩下的土笼住,迎风一扬,口中祝道:“清风借力,得到西方!”
四月底,天渐热了。
沈抟驾车,帘子掀起,薛竹懒洋洋的歪在车里,道袍垮顿,散发披肩。冲外说:“师父,还找不找无痕火?”
沈抟道:“端阳已近,恐怕要日夜兼程才回得去。来不及了。”
薛竹叹口气:“唉,到底还是白忙。”
沈抟紧了紧缰绳,道:“没有啊,我们没能成就他,可成就了自己。”
薛竹说:“可也是!不过,我哄那老秃驴快一个月,可不是为了自己。”
沈抟笑了:“行行行,我知道你道法高深,度妖化人,功德无量。不用说一路吧?”
薛竹把车帘子一放,嘟囔道:“什么鬼评价!”
沈抟在帘子外笑得浑身乱颤。
……
高咏楚词酬午日,酒杯深浅去年同。
端午前一日,沈薛二人终于赶回怀安观。大门一开,正对着三清殿。老萧坐在供桌底下,箕着腿,斜着肩膀,背对门口。
薛竹赶上几步,叫一句:“萧前辈!你这果然是文成武德,泽被苍生,法力无边...”一边胡说,一边就要进殿。
沈抟身形一纵,一把拉住:“别动!”自己踏前一步,看看殿内横致一排树枝,殿外散落几块碎瓦。面色一暗,嗓音沙哑,叹道:“万山固形阵,你还真是守信。”
老萧慢悠悠转过身,懒懒一笑:“你们也守信。没到端午就回来了。我怎么能不等。”
薛竹双目圆睁,鼻子发酸,眼圈泛红。只见萧老道肤色青白,脖子和手腕上,绿色的脉络清晰可见。瞳孔模糊,手脚和耳廓状似皮革。如果李谭在,定会断出,这身体...早死多时了。
薛竹又叫一声:“萧前辈...我们,我们还是晚了。你...”哽咽不下去了。
老萧望望薛竹,道:“小郁离,你也是个使阵的。供桌上我留了几张阵图,你学了,治你师父去。我没教他!”又望望沈抟,模糊的眸子里不知有什么,半晌,轻轻道:“他们不怪你,我也不怪你。放过自己吧,小师弟...”
又朝三清望了望,伸手抚乱了身前树枝,原位平躺,再不动了。
沈抟心中大恸,面色沉寂,一动不动。薛竹不敢劝,只得陪他站着,不言语。
没过半个时辰,薛竹觉阴凉侵身,微感不适。回头望去,观门处转出一人。红袍革带,幞头软靴,面色苍白,身量稍小。
薛竹一惊,稽首见礼:“崔官人。您这是...?”沈抟听他称呼,也颇惊讶,回头见礼。
崔易拱拱手,说:“这位就是若虚子道长吧。闻名不如见面。”
沈抟欠身道:“贫道沈抟。上次,还要多谢崔判官。”
崔易轻飘飘的摇摇手:“不值什么,我这次,是来接若冲子道长轮回的。”
沈抟望了望殿内,叹道:“师兄得崔判官看重,想来也能宽慰。”
崔易病歪歪得虚弱一笑:“萧道长大善大勇,除恶惩奸,寿元一百三十四岁。我能来接他,还是颇为荣幸。”
薛竹依照和萧老道的约定,亲自放了三张直符,执子弟之礼,放九幽灯,放斛食焰口,诵经打醮。
沈抟朝崔易深施一礼,崔易点头,双手一招。萧老道丹田处飘出一股青烟,袅袅而起。绕着沈抟和薛竹各转了一圈。自行去了。
崔易便告辞说:“二位,我这便回去了。日后...”犹豫半晌,还是说:“日后不见最好。告辞。”
转身慢行,出门去了。
待到若冲子道长五七过时,正好入伏。薛竹逢七打醮,沈抟仍是有些闷闷的。
未及到晚,观门前有人扣门。二人颇为奇怪,这怀安观内整日无人,现在夏炎暑热,概不停灵。是以连鬼也没有。什么事要来找他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