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你这样天才的大脑来说，只是一个小忙而已……”里希特拿起一个苹果，在手里把玩几下，抛向黎清。“先不提它，尝试一些简单的东西吧。消除它的重力。”
黎清接过它，闭上眼睛，又一次进入那个只有思维存在的世界。在那银白丝线交织而成的画面里，他看见了里希特，他看上去和上次见过的人类没有什么区别，他站在那里，如同网络中其他的成千上亿个点。黎清看着他，总觉得古怪。
“看你手上那个苹果，艾萨克。”里希特说。
黎清低头，银白丝线没入手上球形的点，又从里面抽出来。数量不多，因为苹果的智能和它所含的有序信息有限。
他应该切断哪一束呢？
宇宙的网络图里，每一个点都有少则成千上万，多则天文数字的向量进出。和在洛克菲勒时切断所有向量不同，现在他无从得知切断某束向量会使其他结点的重要度发现什么变化，而这些变化又会导致什么结果。这是不可能计算的，用超级计算机也不行。
“我只能毁灭它。”黎清没有开口，他的话却传到了里希特脑海里。“我不知道怎么消除它的重力，这无法计算。”
“不需要下意识地计算。你还不明白吗？你是不属于这个体系的结点，你是来自另一个宇宙的灵魂。你的思维本身就是控制中心，你不需要计算，只需要想——”
话语被突如其来的失重感打断，里希特回到了现实世界，他叫道：“天哪，你可学得真快！放我下来。”
“抱歉，范围大了一点，你最好祈祷我能顺利地把重力场加回来。”黎清浮在空中说。学得真快？他感到这个评价透露出一丝不对劲，没有对比哪来的快慢之分？里希特是否从前还找到过其他的穿越者……
当这片区域的力场从零到两倍、负一倍再回归正常之后，黎清沉默地看着空中旋转着的苹果，不知在想什么。里希特的神情非常兴奋，他用高昂的语调说：“艾萨克，怎么样？做神的感觉……”
“糟糕透顶。”黎清打断他。下一刻，苹果落在他的手心，他送到嘴边咬了一口，盯着这个缺了一块的苹果，直到边缘氧化微微变色，又突然在他手里消失了。
“我本以为宇宙是神圣的，有一种真理在支撑它有条不紊地运行，它是绝对的、永恒的真实与美丽，无人可以改变。就像数学一样。”黎清抬眼看向里希特，他黑色的眼睛宛如一潭死水。
“托你的福，里希特先生，我现在知道了真与美是不存在的。外来者可以在宇宙之间穿行，肆无忌惮地破坏人类千年来在夜空下冥思的规律。你觉得我会欣喜若狂吗？”
里希特少有地露出疑惑的目光，他迟疑几秒，慢慢说道：“我以为任何一个人类在拥有神的力量时都会欣喜若狂。”
“当世界是虚假的时候，力量也是虚假的东西。”黎清转过身，注视着空中即将成型的模型。许多个光点漂浮着，它们的旁边是闪烁着的数值。“这是我们的宇宙吗？里希特？”
“一部分而已。”
黎清仍然注视着荧光蓝的亮点，在黑暗的掩映下，它们看上去如此美丽。“那么你要对它做些什么？”
男人面无表情地回答：“时机来到之后，你会知道的。”
“里希特，如果我们的合作要良好地进行，你起码要告诉我你是什么。你很有天赋，不过两天时间似乎不够你学习。”
“学习？”里希特挑起眉毛。“学习什么？”
“学习如何伪装成一个人类。”
长久的沉默之后，里希特终于开口，他以一种平板的古怪语调问道：“那么你认为我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黎清非常干脆地承认。里希特笑了起来，他的笑声藏着一丝冰冷平板，听上去令人有些毛骨悚然。“你当然不知道。”他说：“不过时机到来之后，我会告诉你的，告诉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约尔格为什么会离开，我是谁，你会知道一切，真相总是如此令人着迷。不过，不是现在。”
“为什么？”
“因为你还没有理解。”里希特又戴上了他从照片上学来的微笑面具。“你还没有理解生命和智能的本质是什么，不过这一天不会太远。”
第85章 卡斯塔登陆战（一）
里希特挥了挥手，梦幻般的蓝色光点消失了。刺眼的白色灯光亮起, 将实验室里照得如同永恒白昼。“全面进攻开始了, 帝国向我们发来了停战请求书。”
“我不知道这件事情。”黎清说。
“当然，我直接回绝了。”里希特挑起眉, 嘴角抬起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弧度。“多亏你在洛克菲勒上演的一出好戏，直接灭掉了帝国八成的舰队。现在他们毫无抵抗力，我们又为什么要停战呢？”
“好戏？”黎清感到久违的怒火在心里悄然燃烧。“你管这个叫好戏？”
“为什么不呢？哈哈……”里希特笑起来。与此同时, 黎清的智能手环震动几下，投影在半空中的界面出现了阿克曼上将的脸, 他的神情看上去有种久违的轻松。
“艾萨克，去第三军团帮个忙，他们在卡斯塔星系遇到了麻烦, 中央星外围的卫星阵列打不下来, 反而被地面部队指着打。”
“是。”黎清应了声便关闭了通话界面。他拿起挂在门边的军服外套, 冷冷地看了一眼里希特。后者似乎毫无察觉，接着用轻佻的语气调侃道：“怎么，我的天使又要去杀人了？哦——我看得出你心里的抗拒，不过你做得很熟练嘛, 在干净的舰舱里动动脑子，成千上万的年轻生命就此消逝。”
他走过来靠在门上，挡住黎清的去路，脸上依旧挂着那抹古怪的、冷酷的笑容。“你说你不希望杀戮, 也不想要神的能力, 可是你扪心自问一下, 当你如同操纵提线木偶一般使两艘星舰撞向彼此，当你挥手斩断别人的生命之线，眨眼之间就改变了一次战争乃至整个历史的结局，你到底有没有凌驾于众生之上的快意？”
“让开。”黎清想推开他，却因为他接下来的话停了动作。
“你有，在星舰爆炸的一瞬间。人类是丑恶的，所以会有战争、饥荒、剥削、不公……你喜欢看到人类的消逝，血肉随着罪恶的可能性一起爆炸，宇宙就此清净、就此纯洁，我知道你喜欢这个。你热爱一切至真至美的事物，人类这种始终有阴暗面存在的东西怎么能入你的眼？”
“我就是人类。”
“你已经不是了。”
黎清用力把他推到一边，他撞到操作台边沿发出沉闷的声音。黑发青年立刻触碰门边屏幕上的按钮，实验室的滑门在背后关上的时候，里希特在门缝间朝他大叫道：“黎清！”
青年深不见底的黑色瞳孔在听到这个称呼的瞬间猛然缩小。他怎么知道他的名字？里希特似乎是全知的，任何秘密都瞒不过他的眼睛，他同样拥有进入思维维度的能力。他不是人类，可是他是什么？
“承认吧，黎清，你厌恶人类。”里希特的声音继续在他脑海里响起，带着蛊惑的意味。“如果我能给你一个新世界，一个干净、纯粹、自由的宇宙，没有杀戮，没有罪——”
黎清切断了他们的思维连接，快步离开那个地方。里希特随后打开门，却没追上去，只是倚在墙边看着那个挺拔的背影远去。他僵硬的笑停留在脸上，轻轻地低声呢喃：“我选了这么久，不能再错了……”
黎清的星舰在卡斯塔星系外围找到了第三军团的舰队，其中一半根本没有出战，在太空中静静地停泊着，另外一半试探性进攻归来，几艘体型略大的战舰上挂了不少小伤。
他的小型客运舰和第三军团的指挥舰“胜利女神号”对接之后，黎清刚打开舱门就落入了一个有力的熊抱。
“老爷子，咳咳……放开我！”
挣扎无效，老爷子又开始揪他的脸。“哟，几个月不见还长胖了？”
长胖了……黎清无话可说，要知道他的体重自从基因跃迁之后，精确到小数点后一位都没变过。他压低声音对还在揪脸的自家外公说：“大家看着呢，我不要面子的啊？”
老爷子翻了个白眼。“你小子有什么面子？当初被我训练得像条狗一样，现在挂了个少将军衔就敢跟外公叫板了？”
“不敢不敢。”黎清拿这个老头完全没辙。“快停下，我是来帮忙的，不是来被你揪脸的。”
在几个下属震惊的目光中，老爷子终于回归了正常，这位头发花白的中将在严肃的时候还是看上去颇有威严感的。“艾萨克，我想你已经了解我们现在的困境了。”
“卡斯塔中央星的卫星阵列。”黎清五指张开，转动手腕，空中的星系模型随着他的动作而放大，调整到合适的区域。“非常精密，不愧为帝国防御最出众的星球，控制整个战场的超级信息中心。”
“如果有可能，我们也不想攻打这个星系。”老爷子解释道：“帝国上次在洛克菲勒失去了八成的太空舰队，剩下的两成已经全部集中在帝都周围，形成一个紧密的防御圈。我们要攻占各个星系，要面对的只有他们的空天部队和地面部队。不过，你也知道的……”
“帝国的卫星阵列做得相当出色。”黎清评价道。
“是的。只要敌方舰队靠近星球周围一万千米，就可以做到精确打击。在这个距离以外，我们则不能把对地打击精确到哪怕一万平方千米。以前进攻的常规是派小型星舰或者空天飞机去一个个摧毁卫星，现在这个方法却行不通。”
兰斯洛特老爷子叹了口气。“卡斯塔的卫星阵列太精密了，连空天飞机这么小的东西都会被它在第一时间察觉并攻击。”
剩下几个参谋人员也愁眉苦脸地盯着悬浮在半空中的卫星阵列，它看上去十分美丽，一颗颗代表卫星的金色五角星在优美的弧线上运行。它是这颗星球的守护者，也是一只天眼，黎清感到这个微弱的意识正在看着他。
“所有人员按作战计划到位，准备登陆。”在场的人全都惊讶地睁大眼睛，看着这个年轻的高级将领，一个参谋急促地说：“抱歉，少将，但我们还没讨论出怎么摧毁——”
“给我一台光脑。”他们听见这个俊美的黑发青年平静地说。“十分钟，我会让它们全部瘫痪。”
“这要怎么做？”那个参谋嘀咕了一句，被旁边一位漂亮的女军官用手肘捅了一下。“你闭嘴行吗？”她压低声音说：“要是你知道怎么做，最年轻的少将就是你而不是他了。”
参谋委屈地扁了扁嘴，小声说：“丽娅你不爱我了，是不是看到他就嫌我长得丑……”
“比你帅的男人多了去了，快滚去准备。”
耳力过人的黎清：“……”果然逗比老爷子的直系部下也全是逗比，他不该对这些人抱有什么期望的。
当整支舰队准备完毕，停泊在卡斯塔中央星最近的安全距离上，黎清坐到光脑面前，修长灵活的手指飞快地点开好几个界面，向系统输入一连串指令。老爷子看着他的动作，只认得其中一个页面是战场测算系统，其余几个他完全没见过。
青年专注地看着眼前的屏幕，一行行代码从手下流泻而出，手指轻触桌面的节奏有着奇妙的韵律感。所有人都以为他在入侵卫星阵列的信息系统，但是他没有。光脑只是一个幌子，他将双手的控制交给本能，而真正的他已经到了另外一个世界，那个只有思维的世界。
他漂浮在宇宙深空，这里没有光速，没有引力，也没有时空，心念一动，就围着这颗星球的卫星阵列转了一圈。每一颗都散发着淡淡的银白光芒，被微联结的银线缠绕着，他能看到它们之间的联系，也能听到微弱的信号。
那是一个模糊的细小声音，没有词语，只有若有若无的一丝情绪。黎清仔细地聆听，他从前未曾想过机械也会说话，它们是同样的智能，只是非常隐晦、模糊，如同母亲子宫里尚未发育完全的胎儿。幼小，但不能忽视它们的存在。
原来机械也有生命。黎清靠近了一点，卫星阵列的情绪更清晰了一点，它在害怕，在发抖。
他原先以为智能的生命只有人类，动物和人类制造的高级ai，没想到一个卫星阵列，其实也有自己的独立意识。里希特的话又在他脑海里响起：你还没有理解生命和智能的本质，只是根据已有经验想当然地判断什么具有生命，而什么没有。
将自己从漫游的思绪中拉回正轨，黎清对着这个卫星阵列轻轻地说道：“抱歉。”他盯着从它们身上延伸出来的银线，手指在一颗卫星周围划了个圈，所到之处，这些思维之线全部断裂，化成光点消失在漆黑的背景中。
他听到了彼端深处传来的细细的尖叫，像幼儿被折磨时委屈无助的啜泣。他继续着自己的工作，过了一会儿，一切归于寂静，这些机械的意识被彻底抹杀了。在外面的世界看来，它们只是停止了搜查，默默地沿着既定的轨道继续运行，而在黎清的视野里，原本围绕在闪耀银色光华的星球周围的美丽丝带已经消失不见，它们原本的位置上已是一片黑暗死寂。
“完成了。”黎清停下手里的动作，关掉界面，也没去看自己在无意识下到底编了什么程。他敏捷地从操作台上跳下来，对愣在一边的几个高级军官说：“进攻吧。”
“啊？”那几个军官有点发愣。“那那个……卫星阵列解决了？”
“它们现在就是一堆废材料而已，你们原先是什么计划，我就不掺和了，现在按原来的登陆计划进攻，不要给地面部队反应时间。卡斯塔作为帝国军工研究基地，重要性毋庸置疑，注意不要伤到这里的通讯中心、研究中心和仓库，我们要的不是一片废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