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四章 情义
北蛮王死了。
老死的。
他被押送进大罗天的那一刻,是黄昏。他靠在囚车里,两眼焕发出了生机,炯炯地盯着落日,从夕阳西下,到沉入太常。
他从北蛮,来到大罗天,最后到了七宝城。
天已经黑了,月亮升了起来,太常山上开出了一片月见花海,照亮了整个大罗天都。
是他在塞外一辈子没有看见过的景色。
他安详地闭上了眼。
从此魂安大罗天。
林歧负着手,若有所思地往后院走。
老北蛮王死得倒巧。
他这一死,连个屁都没来得及放,好赖都带去了底下,是非功过都成了阎王爷的功名利禄 ,徒留下活人在世上无头苍蝇似地乱撞。
纵使金丹在手又怎样,林歧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又不能跟萧途一样,直愣愣地想怎么做怎么做。
人家是初生牛犊,一往无前。
自己呢?
都不知道是长了几回肉的老牛了,哪还能像他一样什么都不管不顾。
“无所不能的天衍君哟……有屁用。”
“要真无所不能,天衍门还能裂成九个派?”
他这厢把自己连带着历任天衍君都编排了个遍,才慢悠悠地走过花间小道,转进了后院。
沿途的寒梅铁骨铮铮,经受住了苦寒天灾,却没躲过辣手人祸,原地萎成了一地残花败柳。
林歧身上染了寒气,也染了不死的花香。
他走过假山细水,看见一只幼鸟从树上摔了下来。他刚伸手接住了,就听见山外传来少年的声音,等他侧过头去看的时候,幼鸟扑了两下翅膀,从他的掌心上飞了起来。
猫嫌,狗不待见,鸟儿还来补个刀。
这便是天衍君了。
唐欢抱着兔子,旁若无人地用着膳,好像跟苏仪打过一场的人不是他似的。
他还仿佛一个东道主,大气地说:“请自便。”
然而说是用膳,他自己倒没吃两口,全喂兔子嘴里去了。苏仪看着奄奄一息的小兔子,忍不住冲他说了句:“会死的。”
唐欢抬了抬眼:“你会伺候这祖宗?”
苏仪摸了摸鼻子,豪气地把刀往旁边一放,撸了撸袖子:“我养过很多小东西。”
唐欢如蒙大赦地把兔子递给了她。
萧途扯了扯嘴角,同情地看了兔子最后一眼,默默地念了一段往生咒,埋头吃饭。
苏仪养过很多小东西。
都没活过三天。
林歧往萧途旁边一坐,立马就有人递上了碗筷,与此同时,外头吹来一阵春风。
风中带着浓浓的香水味,所过之处,成了花香万里春。
酔春楼头牌,花万里。
他卸下了浓妆,也换了一身普通的世家公子服,除了那没来得及洗去的香水味,根本与之前在酔春楼里的头牌风马牛不相及。
可也正因为他的没来得及,才体现出他来得何其匆忙。
他站在唐欢的身旁,对上了林歧的目光。
唐欢抬起头:“知意哥?”
萧知意“嗯”了一声,依旧看着林歧。林歧却好像没看见似的,自顾自地夹起了菜。
他把菜都夹到了萧途的碗里,同时抬了抬眉,一道看不见的线连在了他和萧知意之间。
传音入密,束音成线。
“你是要站在对面了?”
“师兄……小欢才刚满十六,他什么都不知道。”
林歧沉默不语。
萧知意握紧了拳头,他不想和林歧对上,打不过倒是其次,而是他并不觉得林歧追查盛仙门有什么不对。
他只是单纯不想让唐欢来蹚这趟浑水。
于情,唐欢是他世弟。
于理,唐欢是定国公世子,未来沧涯三军的统帅,绝不能和走私金丹扯上任何关系。哪怕盛仙门没了,他也必须摘出来。
林歧终于说话了:“天衔,师兄待你不好吗?”
九君的名号来自天衍门第一代弟子。
此后一直延续至今。
林歧以九君之号称呼他,已经是前所未有的郑重。
萧知意睫毛颤了一下:“好。”
林歧放下筷子,笑眯眯地看着他:“既然好,为什么不信师兄呢?”
林歧站起了身:“我出去走走。”
萧途敏感地回过头,就看见他略显孤寂的背影。
和林歧认识以来,他总是很活泼,很不着调,好像天塌下来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即便是现在,也仅仅是一闪而过的落寞,紧接着便踪迹难寻了。
不知怎的,萧途稍微有点心疼。
虽然林歧常常嘴上占他便宜,可从来没有哪一次真正地让他为难过,反而会在他发病之时第一时间帮他温脉。
林歧不欠他什么,也和他没什么关系。
温脉所耗真气也不是一星半点,连他师父都不能做到游刃有余。可是林歧从来没说过什么,甚至没有表现出一丁点的不耐。
林歧说不认路,所以要跟着他。
但闻名天下的“听潮剑”,经历过好几届论道大会,怎么会不知道天衍派怎么去?
萧途从一开始就知道,林歧是为了给他温脉,才跟他一起走的。
他再也坐不住,想跟上去问问他怎么了。
萧知意琢磨明白他这句话,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也想追出去,可最终没敢再上前。
他从小就怂,尤其在天衍君面前,比天衍君的两个徒弟还要乖顺,跟他说一句话都得鼓起好大的勇气。
不止是他,九派里的人都这样。
每个九派弟子犯了错,都会被师父们拉到天衍君面前教训,天衍君要是不在,就对着他的神位进行忏悔,一来二去,再皮的孩子听见“天衍君”三个字都只会夹着尾巴做人。
天衍君是高岭之花,性情冷淡,不好相处。
这是所有见过天衍君的人的看法。
天衍君自二十年前下山之后,再也没回过太玄。九派里如今屁股都急出了疮,没有哪一刻是坐住了的,整天在山门口打望,就怕天衍君大气未消,再也不回去了。
萧知意也收到了传信,叫他如果看见了天衍君,千万别要脸,就算拖也得把他拖回去。
萧知意吸了口凉气,有些牙疼。
他非但没有劝回天衍君,反而又把人气跑了。他还有点怂,不敢追上去认错。
林歧从来没有想过要把唐欢拉下水,也从来没有想过要不择手段,是他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小欢,你跟我来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七宝城指皇城。
第16章 第十五章 风云
这一任天衍君从严格意义上来讲,不算天衍派土生土长的弟子。他的师父陵泉真人从始至终没有入过天衍门,只不过刚好住在太玄山上。
扶青这个道号,是陵泉就着他入门时天衍君的辈分往下取的。很多年后,林歧从后山走到前山,当时的掌门才将其补在了天衍门的籍谱上。
林歧不止一次想过,如果他没有成为天衍君,天衍派还会不会认他?
他究竟算不算天衍派的人?
如果算的话,为什么总是不相信他呢?
后来想得多了,他也就想通了。
他们要的只是天衍君,不是林扶青。只要有人能接他的班,那他就什么也不是了。
师兄弟情义,有几层是针对他这个人的?
林歧想入天衍派,从小就想。
可是他家里人不同意。他是家中独子,家人都想送他去盛仙门,因为外丹道不会有天劫。内丹道虽然走得远,但是难。
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讲,成不成仙都是别人的事,他们只想自己的孩子走得顺一点。外丹道还是正统,自然是首选。
他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一路要饭到了黄曾天。
一个红衣男子把他领到了陵泉的面前,骗他说陵泉是天衍门的元老,他就信了。
萧途找到林歧的时候,他正蹲在一个地摊面前,和摊主聊得风生水起。
那满面春风的模样,哪里像是心情不好?
萧途瞄了一眼摊主,啧,就知道。
他刚要走过去,一个穿着奇怪的人拦住了他。
那是一个传教士,最近这些年,从西方来的传教士越来越多,萧途三年游学期间见过了不少,他们都信奉真神。
天顺朝海纳百川,没有不让传教的说法。
只要不闹事,皇帝都不会管。
萧途不太喜欢他们的自来熟,通常都是快步走过。
传教士仿佛看不见萧途的不耐烦,自顾自地对着他做了一通法事,萧途知道,他是在为自己祈福。
但是他不喜欢。
他是大罗天的孩子,所应受到的祝福,也该是元始天尊的。
“对不起,我是天衍君的信徒。”
此时,丞相府里。
苏仪独自坐在桌边,腿上放着一只圆滚滚的小白兔,正在打瞌睡。
此兔命甚大,居然从他俩的魔爪中活了下来。
唐欢不知道被萧知意拉到了哪里去,苏仪百无聊赖地摸着兔子耳朵,忽然发现,那红色的带子格外地眼熟。
眼熟到上头暗纹的走向,都了如指掌。
苏仪不小心碰落了刀。
正在这时候,一个血淋淋的人从院墙上滚了下来,像是轻功行到一半没了气力。
他满身血污,腹部有一处致命的剑伤,被他用撕碎的衣裳简单地缠了下,然而血并没有止住,蹭红了一地花草。
他撑着剑站起身,竟然还能动。喉咙似乎也受了伤,爆出一额头青筋才勉强发出了破风箱一般的声音。
声嘶而力竭。
苏仪屏息凝神,才听清,他说的是:
“我要见萧相。”
萧途呼吸忽地一滞,有些喘不上来气。
他敏锐地感觉到,丹田里的莲花突然开始不受控制地摇曳起来,狂乱的真气像一阵狂风骤雨,几乎要将摇摇欲坠的心莲所吞噬。
眼前也渐渐变得模糊,明明五感俱在,他却好像已经触不到实地,周围的一切都离得好远,他甚至来不及去想他是怎么了。
耳边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听不真切,像是跨越了时光,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
“……跑。”
他的后脑勺不知道被谁打了一闷棍,往前踉跄了一步,跌入不切实际的幻想里。
朦胧中,看见一个人走了过来,接住了他。
听潮剑架在了传教士的肩上,吓得他两股战战,半点不敢乱动。
林歧换了只手,把萧途揽在怀里,一边给他温着脉,一边问传教士:“说吧,你做了什么?”
传教士只是个普通人,看模样还像是个东方人。
如今大罗天里罗耶寺越来越多,越修越大,信众也跟着多了起来,传教士并非都是外国人。
这个人刚入罗耶教没多少年,上头教给他的祝福的手势学了好久才学会,平常也不大敢对别人使,怕弄坏了折寿。
今年是他考上传教士的第一年,他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在大罗天里传教了,一连给了好些人祝福都没出问题。
哪晓得让萧途砸了招牌。
他也是害怕得不行,总觉得自己要折寿——剑架在脖子上,命都吓出了半条。
他哆哆嗦嗦地指着旁边同行:“我,我在祝福。”
林歧循着他的手望过去,他的同行也和路人做了同样的动作,路人却什么事都没发生,不耐烦地走开了。
那同行也不生气,温温和和地朝那人行了个礼,又开始去勾搭别的路人。
无一例外的,没有人像萧途一样不省人事。
甚至还有些暴脾气能反过头来骂他们一句神经病。
林歧看得清楚,他们的手势是一样的。
这个传教士没有说谎。
传教士一没炼过气,而没磕过丹,头一遭被剑架着脖子,早就吓得屁滚尿流,不停地告罪。
生死面前他早不记得真神姓甚名谁,只想求面前这位祖爷爷高抬贵手。
林歧收回了剑,抱着萧途头也不回地走了。
传教士双腿一软瘫在了地上。
裤子已经湿透了。
谁都不知道,不远处的高楼上,站着两个人,把这一切尽收眼底。
穿着白色教袍的小卷毛手中又托着一个水晶球,里头有一股黑色的气息在不停地游动,像一条小黑龙。
小卷毛的食指穿过了水晶球,暧昧地放在了龙头上。他“嘘”了一声:“乖乖的,再等一会儿。”
他说完,那不安分的小黑龙就停了下来,安静地躺在水晶球里。
这时候,一个西方的传教士走了过来。
黄头发,高鼻梁,白皮肤,是真正的外国人。
他一见到小卷毛就单膝跪了下去,右手放在胸前:“神使。方才有个东方人,闯入了培育基地,抢走了‘种子’。”
小卷毛还没说话,旁边的男人却先笑了一声。
传教士很早就注意到了他,但潜意识里就不愿意去看他,他给人的压迫感太强了。
然而,他长得却很温雅。
他在长相上更偏东方一点,浅褐色的眼睛总是带着笑,棕色的短发也被打理得服服帖帖。虽然比小卷毛大了几岁,却显得比他还要乖顺。
他笑完之后,就拿着水晶球翻来覆去地玩,谁也不放在心上。
传教士一度觉得那威压不是从他身上发出来的。
小卷毛说:“没关系。你们已经培炼出了最好的容器,以后不需要再做这种事了。”他把传教士扶了起来,笑着问,“你有什么愿望吗?主说要奖励你。”
传教士:“请让我一直追随真神。”
传教士走后,男人还抱着水晶球,看着大罗天。
小卷毛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先前那个吓尿了的传教士已经脱掉了教袍和教帽,连滚带爬地爬进了一旁的九君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