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来大家都对各自的身份家财有了极为深刻的了解,互相之间几乎找不到话说的妇人们终于有了新的述说对象。
“什么?你成亲这么多年竟然还没有孩子?那你怎么留住你家掌柜的心?”
“我不需要孩子。”商妇冷淡嘲讽道,“我没有爱人。更不明白只是承彼此血肉,却不能带着爱意出生的孩子有什么意义。”
但那群妇人似乎听不懂嘲讽。
“难道你不爱你家掌柜?难怪了,一看就是联姻的,哎,说句不好听的,我们这里谁爱了?都懂!”
“虽然你现在长得美,但女人二十五过后就老得快,人老珠黄时你没个子嗣做依靠怎么办?”
“是啊,随随便便来个女人都能把他勾了!”
“来来,姐姐教教你!”
商妇用拇指关节抵着眉心,略略昂起头,觉得有些烦躁。
“我家掌柜,已经死了,棺材就在车顶放着。”
第89章 半夏藏雪
其实那具棺材是空的,薛藏雪的身体已经被投入了焚海以南,那个埋葬着朱雀一族的荒炎海眼中,永远见不到了。
薛藏雪抬首间,额前的一缕发丝微微震颤着,藏在乌黑之下的丝丝银白十分刺眼,更刺眼的是她眉尾一道若隐若现的狰狞疤痕,但似乎没有人注意到这点。
众妇人们一下住了口,讪讪笑了记下,各自扭过头去不再开腔。
果然是老了么。
若是以前,自己断不会为了避开那些惨烈的人祸装成弱不经风的女人跟这群虚伪到有些烦人的妇人一同上路。
他确实活了下来,跟众人告别时也是好好的样子。但实际上并没有那么乐观。这具身体果然还是在跟墨泽兰交手的期间受到了不可挽回的创伤。
仅有的一点内力要留着维持视觉,连轻功都不能乱用。
商妇薛藏雪终于在这群人开始热烈讨论孩子的重要性的时候,再也忍不住,说要头晕想下车走走。
随后拖着自己新寻到的棺材迅速走远,离开那个让他脑袋疼的车队。
下车的地方是一个破败了的镇子。
镇子依山而建,这是这一带唯一的山脉,这个镇东北是衡东海,西北是朔国的苍茫草原。
朔国的流民必须要穿越这望不到边的草原,跋涉千里,直到看到这座山,才能算达衡东。
只可惜,流民多了,就会出现暴民,这镇子没撑多久,三月前彻底败落。
衡东正好利用这座山作为最后的屏障,控制到衡东的流民人数。
当薛藏雪拖着棺材路过这座山,群山中野人们居然开始呜呜乱叫。在荒郊野岭鬼叫鬼叫的行为或许能吓到其他人,但怎么能吓倒薛藏雪。
刚脱离妇人们的聒噪,又遇野人群嘲,薛藏雪觉得自己今天的心情并不怎么美妙。他狠狠瞪了一眼野人们,轻飘飘说了一个“滚”字。
那群野人的视力和听力居然还不错,虽然隔着距离也被呵斥地暂时消停了,一群野人都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像是在商量什么。
之所以说暂时,是因为薛藏雪没走两步,一个胆子极大的野人就窜到了薛藏雪面前,挥动手臂不断乱叫。
“你这是要做什么。”
“呜呜。”
薛藏雪按住眉心,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不过离得近了,薛藏雪倒是看清楚这个野人的样子,胡子和头发乱七八糟缠在一起,皮肤很黑,还留着各种脏兮兮的草汁印。没有威胁的脸,带着一点焦急的表情居然让他想起了第一次见到的白发。
薛藏雪看着他的肢体动作叹了一口气:“是要带我去看什么?走吧,带路。”
那野人也会看人脸色,虽然薛藏雪的肌肉一直没有紧绷过,但脸色比刚才缓和太多,赶紧朝同伴吼了一声,大脚吧哒吧哒地在前面带路。
薛藏雪被带到了草原和山体交界地带,眼前的景象让他不由得咬紧了牙关。
面前全是刚死没多久的流民。
不,这是镇民。
这衣饰长相,都是衡东人。
衡东人大多临水而居,长相华美,传说祖先有龙族血统,后代据说也有跟鲛人婚配的,头发眼瞳都有些偏碧色,一眼就可以分辨。
这些人都已经死了,三个月,如果有足够的物资应该能撑一阵子,但是能活下来的人绝对不会留在这里,一定会翻越山脉去衡东。所以,地上的尸体都是老弱病残。
他们被遗弃了,然后顺理成章饿死。
薛藏雪看着那个野人,不解其意。
“呜呜。”
那野人不紧不慢地在前面带路,不时回头看着薛藏雪,生怕他不跟着来。
尸体已经开始出现腐坏的味道,薛藏雪皱了皱眉,这些人死亡的时间不是很长,难道有活人?这些野人难道是要我救人?
溪流潺潺,越往山里走,薛藏雪越觉得冷。山间溪水的寒气已经透过他厚重的披风刺痛他的骨头。
这些野人在这么冷的地方做什么?
野人停在了一个低矮的山洞口,他指着山洞想让薛藏雪钻进去。
薛藏雪一低头,就看到黑漆漆的山洞居然不算窄,至少能容纳两三个成年人在里面随意走动。
薛藏雪将棺材放在洞外,低头钻进洞。他并不担心那野人会拿走他的棺材或是堵住这个洞口,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薛藏雪还不至于死在这种地方。
洞里依然寒气逼人,一个三岁左右的孩子躺在一块大石之上。
你们在保护他?
也不知道这小孩到底饿了多久,又黑又瘦,感觉就像一具小型骷髅。
薛藏雪伸出两根手指搭在细竹竿一样的手腕上。
咦?
手指迅速从小孩头顶摸到脚掌。
这骨相,竟然是五、六岁的孩子,还有奇怪的脉络走向,凝聚了内力的后心一掌竟然没能震断心脉,怪不得年龄这么小还能比其他人撑久一点,但有什么意义呢,疼痛已经让他进入昏迷状态,清醒过来的机会少之又少。
可惜了,说不定是个习武天才,如果再早两天可能还有救,现在恐怕晚了。
薛藏雪摇头。
“他没救了。”
野人仿佛听懂了他的话,藏在暗处的野人也冒出了头,七嘴八舌地在山洞里呜呜起来,声音在山洞里来回震荡,薛藏雪几乎想把这些烦人的东西扔进水里。
算了,我还是把他葬了吧。
薛藏雪看着洞外的棺材,难道这群野人一开始就盯上了我的棺材?要么救人要么给棺材,真是一手好算盘。
他抱起孩子往洞外走去。
天空是刺眼的灰黄色,云层很高,奇怪的鹰鹫蹲在高耸的石堆上。
你的爹娘可能找不到了,你想去哪里呢?听说你们衡东人喜欢水,要不我带你去海边?
说着,薛藏雪低头看了看这个孩子。
他竟然睁开了眼睛,墨绿清澈的双眸。
那一眼,就像被人狠狠一脚踹到心窝,疼痛从心脏直冲后脑。
墨…泽兰…
妖娆狡黠的眼睛,斜飞的浓眉,勾起嘴角就像在算计人的笑。
心里出现了一种奇怪而恶心的情感,他会不会是墨泽兰的转世?
说好会陪你死,但我还活着,所以这是你来报复我?
那一瞬间,他真的只想扔下这个孩子赶紧逃离这里。
但事实不允许他这么做,不仅仅因为他曾是个医师,更重要的是,刚才还只有尸体的草原上出现了带着血腥气的杀手,就那样肆无忌惮地站在薛藏雪对面,完全不把他当回事。
薛藏雪侧着耳朵听了一下,十三人,分散在前方五丈范围内。
“原来是个瞎子,看你是个瞎子就不跟你计较,放下孩子,赶紧滚。”
薛藏雪觉得好笑,好多年没有人这么对他说话了,当年自己带着面具的时候连灵犀顶尖的杀手组看到他都恭恭敬敬的生怕说错什么,摘了面具就如此可怜?
短短几年,江湖的新人层出不穷,当年那一批青年才俊还在重新恢复中,顶尖杀手们也被在自己眼皮底下死伤无数,所以连这种不知哪里来的低级杀手都变得这么张狂,不知深浅。
“如果我不呢?”
属于公子无颜的低沉的声音响起,很可惜,面前这群人并没有领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