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利尔得承认,在孤立无援的陌生环境中,大天使长的判断和反应能力都不差。
路西斐尔通常只在白天赶路,通过太阳的位置分辨方向。
地狱虽然以幽暗阴森为主旋律,但也有自己的太阳,虽然那轮太阳看起来就跟一直在全日食一样,却依然可以给七层地狱带来万物生长。到了夜间,地狱的星空也别有特色,简而言之就是每天一场流星雨,从天黑下到太阳升起。
路西斐尔很少在魔兽活动频繁的夜间赶路,通常他会在地上挖个坑钻进去,上面盖满枯枝腐叶,时睡时醒就是一夜。
通往最下窖之门的旅途并不轻松,一路可以说得上是险象环生。对于路西斐尔这样从来没有磨砺过肉身的天族来说,地狱的空气都会对他的身体带来负面影响,更不用说那些有毒的植物和无处不在的魔怪。虽然路西斐尔总是能绕过高级魔怪的领地,可也少不了同小魔怪交锋。
尤利尔存了观察路西斐尔的心思,一路便没有怎么出手。几天走下来,他又得出一个结论:大天使长虽然年轻而且养尊处优惯了,但还算有骨气。
路西斐尔很快就找到了沼泽南部的水脉。一路走走停停,距离最下窖之门的路程日渐缩短。尤利尔觉得,也该在路西斐尔面前现身了。
之前他敢刻意放任路西斐尔自生自灭,是因为现在的第六狱,几乎是七层地狱里最安全的一层。任何突发情况,他都能在没有神圣力量加持的情况下应付。
第六狱的住民主要是役魔,在远古时代的人类尚未灭亡前,役魔可以被人类中的高阶魔法师召唤,并与之签订主仆协议,这个人类死亡后,他的灵魂便会堕入魔界,成为魔族的粮食。可当会魔法的人类灭亡后,第六狱也就随之没落。目前第六狱的高等魔族们都在为了竞争当大领主而斗得你死我活。这场争夺领主之位的战争已经打了近百年,战场接近第七狱门口,也就是整片大陆的最北方。稍微有些能耐的第六狱土着都基本卷入其中,剩下不敢去的那些,实在不足为惧。
一旦离开第六狱,他们的旅途会日渐艰难,因为,地狱的前五层已经被统一。统一,就意味着秩序,秩序,就意味着黑暗契约之力的稳定,以及对法则之力的全面压制。
尤利尔无法保证在有秩序的魔界全身而退。万一自己发生了意外,他希望路西斐尔仍有坚强的意志去继续这场逃亡之旅。
尤利尔原本的打算是,在穿越最下窖之门前,直接现身跟路西斐尔相认。可就在他行动之前,一个意外发生了。
这个意外的名字叫:来自大自然的恶意。
☆、巨戟兽
3.巨戟兽
路西斐尔自认行事向来谨慎周密,一路走来,他采得蘑菇斗得魔怪睡得泥坑寻得水脉。可万万没想到,他居然会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泥石流搞得狼狈不堪。
谁能告诉他,在坑坑洼洼的沼泽地带、最高的土包绝不会赛过树顶的幽暗丛林中,是怎么出现泥石流这种高山特产的?
奔跑在剧烈颤抖的地面上,路西斐尔无语地回望了一眼身后不远处汹涌而来的、夹带着锋利石块和连根拔起的植被的泥浪。同他一起奔逃的还有数不清的魔怪。在突如其来的灾难面前,这些魔怪仍不改吃货本色,一边逃命,一边还不忘互相残杀。大小魔怪各显其能互相撕咬吞噬着,脚下步伐不减,一个个也不怕吃成了胃下垂。
路西斐尔尽量和那些大体积的魔怪保持着距离,可毕竟场面过于混乱,一只比他高了至少三倍的巨戟兽不知从何处“嗵”地跳到他身侧。如果不是他事先觉察到风声向旁边挪了一步,估计现在就已经被巨兽下颚上的长戟穿成了肉串。
巨戟兽显然也是吃货中的佼佼者,面对大天使长这样的美食不可能轻易放过。一击不成,它向着路西斐尔又是一个甩头,腮边的短戟闪着锋利的寒光,几乎擦着路西斐尔的额头斜掠了过去。路西斐尔凌空一个侧翻,脚尖在那短戟上稍一借力,便蹬鼻子上脸地站在了巨戟兽的头顶。
可惜这巨戟兽的头顶生的那叫一个凹凸不平,也没有可供抓握的毛发和耳朵,而且它还有一条蝎子一样又尖又细又灵活的尾巴,此刻向头顶方向一个横扫,路西斐尔只能跳着躲过。巨戟兽没得手也不气馁,一根尾巴甩得跟鞭子似的,前后左右从各个方向对路西斐尔发起了攻击。路西斐尔心想,这魔怪看样是不打算放过自己了,与其跳下去跟它厮杀,还不如在它头上搭个顺风车。于是,便乐得在巨戟兽头上左蹦右跳,心里对巨戟兽比自己还快的脚程满意不已。
此刻的尤利尔,当然也正奔跑在躲避自然灾害的路上。他的人见人厌到了地狱这边显然成了巨大的优点,那些魔怪无论身材几倍于他,摄于他独特的气质,都不怎么敢往他身边跑。于是在他周围居然神奇地形成了一个相对安全的真空地带。
可被路西斐尔折磨得几近崩溃的巨戟兽显然已经出离愤怒了,瞅准了尤利尔周围的路好走,就一头扎了过来。
也就是这时,路西斐尔看见了处于巨戟兽奔跑路线正中央的尤利尔。
由于密林中的光线所限,路西斐尔只能隐约辨认出前方有一个用双足奔跑的人形身影。然后,他的第一个念头是:人形魔狡猾阴险,比魔怪难对付多了。希望这个巨戟兽给力,一下把他戳死就好了。
巨戟兽果然没有辜负路西斐尔的期望。只听它低吼一声,奋力一跃,下颌的尖戟瞬间便戳到了尤利尔的背后。就在路西斐尔觉得面前的人形魔已无活路的瞬间,尤利尔一个华丽的后空翻,轻巧地落在了路西斐尔身侧。一只手自然而然地圈上了路西斐尔的腰,另一只手顺势捉住了巨戟兽不住抽动的尾巴。
路西斐尔第一次被不明人士近身,惊讶于对方速度之快,而自己居然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再看向这个将自己牢牢勒住的人形魔,只见他穿着一件黑色的秘文布斗篷,兜帽盖住了大部分的脸,脖子及以下部分也都严实地包裹在同样是秘文布制成的高领罩衫中,只能看见尖削的下颌。黑色亚光的衣料将他本就苍白的肤色衬托得一片惨白。
路西斐尔的脑中瞬间形成了一个等式:高级衣料加惨白肤色等于高等魔族。
面对这种危急情况,路西斐尔第一个反应就是先下手为强。由于尤利尔贴在他左后方,他便左手成拳暗暗运劲,心想不管目前同对方实力如何悬殊,对着小腹给他来个肘击先。
只可惜他的肘击还没击出去,便觉得肘窝一麻,却是尤利尔早料到他的动作,手指轻轻一弹,什么东西恰好命中了他的麻筋——谁能告诉他,为什么那个东西看起来像他怀里的蘑菇。
路西斐尔一击不成,刚想进一步挣扎,却听见一个称不上熟悉,却是难忘的声音在他耳边轻声道:“别动,要掉下去了。”
尤利尔说的“要掉下去了”,自然不是指从巨戟兽头上掉下去。
路西斐尔瞪大双眼。就在他面前,刚刚还是林木密布的沼泽地,不知在什么时候裂开了一道几十米宽、延伸至无限远方的口子。
巨戟兽向前冲得太快,来不及停步,带着他们俩四蹄腾空地便从裂隙坠了下去。
一股凶猛的气流,硬生生将路西斐尔嗓子里那声“尤利尔”给堵了回去。
就在他们下坠的瞬间,尤利尔调整了一下搂着路西斐尔的姿势,单臂将他护在怀中,另一只手仍然牢牢抓着巨戟兽的尾巴。路西斐尔听着大地不断开裂的轰鸣声音、以及放肆呼啸过耳畔的风声,微微仰起头,看着巨大的气流将尤利尔的兜帽掀开,露出那张在眼睛部位爬满了白色荆棘的脸。
那些在常人眼中狰狞的瘢痕,在路西斐尔眼中,有一个充满生命感的名字,叫光之荆棘。
光之荆棘,可以吸尽天族的圣灵,是天国最残酷的刑罚。
一时间路西斐尔只觉得如坠梦中。用力眨了眨眼,才敢确认,那确实是尤利尔。
尤利尔?来救他了?
感觉到路西斐尔的失神,尤利尔发现他正在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脸看。心想着,脸上这些玩意这几年是越发狰狞了,等回去还是做个眼罩遮遮;手臂却猛地发力,将紧抓着的巨戟兽在空中轮了一圈。
他这个动作唤回了路西斐尔的注意力。路西斐尔这才意识到他们这是在做自由落体。脚下的裂缝深不见底,而一只吓得六神无主的巨戟兽,正在尤利尔手中被轮得猎猎生风。
路西斐尔很是不解,尤利尔拽着这只巨戟兽不撒手是几个意思,拿它垫底吗?虽然对方只是个魔物,但是就这样拉人家垫背,是不是有点儿略凶残……况且考虑到裂缝可观的深度,即便巨戟兽是有名的皮糙肉厚,只怕最后也只能跟他们俩一起摔成一张怪物夹心饼。
没等他想明白,尤利尔那边已经将巨戟兽轮了出去。只见巨戟兽巨大的身躯在空中划出了一个十分饱满的弧度,然后“噗”地一声,它下颌上那号称无坚不摧的长戟便嵌入了他们面前不远处的“峭壁”里。尤利尔更加用力地拉紧巨戟兽的尾巴,那尾巴居然颇有弹性,几个弹拉便将他们下坠的身形稳住了。但被长戟刺入的岩层并不坚固,很快便被划开。伴随着巨戟兽痛苦的哀嚎,他们一路缓缓下滑。遇到长戟卡住的时候,尤利尔便会将长戟怪“拔”出来,重新选一块岩层嵌入……几次三番,终于让他们平安滑到了裂缝的底部。
大地的颤动依旧没有停止,裂隙顶端仍不停地有石块和魔怪掉落,那些魔怪自然都没有尤利尔的身手,便也没有能活着到底的。
尤利尔选择的落点位置略凹进岩壁,并不担心被坠物砸到,距离裂隙底端也尚有几十米的距离,但是已经可以看到裂隙最底端一条细小的岩浆河,它缓慢而蜿蜒地流淌着,散发出炙人热气的同时,也照亮了狭小的空间。
此时,那头巨戟兽的长戟已经磨得比短戟还不如、嘴里的牙齿被撞落了不少,尾巴也给拉得光秃一片,趴在地上不住地倒着气。看着它泪汪汪的黑豆眼,路西斐尔觉得,也许被摔成怪兽饼还比较没有那么凶残。
结果,更加凶残的一幕迅速刷新了他的认知下限。只见尤利尔从靴子里抽出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踩住巨戟兽的头“唰唰”两刀,第一刀取其性命、第二刀却是将它的一侧短戟连着下颌骨削了下来。然后,只见刀光一片,短戟相连的皮肉迅速被剃掉,那块下颌骨也几经修整,不多时,尤利尔手中便出现了一把血淋淋的长刃骨刀。
路西斐尔看得瞠目结舌,只觉得此处应有掌声。
尤利尔很快便将巨戟兽的两把短戟都削成了骨刀,一长一短。长的约有一米、短的大概尺余。扯了披风下摆将长刀缠了绑在背后,尤利尔将原先用的匕首和披风一起递给路西斐尔,然后便开始用短刀扒巨戟兽的皮。
路西斐尔迅速套上披风,看着尤利尔熟练利落的动作,心情复杂难言。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他现在非常地有安全感——秘文布可以用来遮蔽能量波动,所以,也能防御魔族对神圣能量的探知——他终于不用担心被捉去当晚餐了。
摩挲着身上的秘文布,路西斐尔发现尤利尔的手法真不是一般准,这披风撕掉一条后给他穿居然长度正好。看着尤利尔忙碌的背影,路西斐尔觉得胸口有些发热,但这种感觉并不难受。
他没有想到,来救他的人,会是尤利尔。
这位在神圣阶级中名声很差的前大天使长,给人的印象从来是沉默而冰冷的。表面上,很多人都在诟病他的相貌,但路西斐尔知道,人们真正讨厌的,是尤利尔虽然贵为炽天使,却并无身为神圣阶级的荣誉感。他还在天国时便离群索居,后来更是离开天国,去了已经荒芜的古人类的土地上,企图将那里的阴灵引渡到天国,并教给他们天族才能享有的知识和神圣的法则之力。
阿撒兹勒曾经戏言,如果十个天族和一个阴灵同时遇险,尤利尔肯定宁可去救那个阴灵,也不会看十个天族一眼。
自己当时是怎么回答来着——亲爱的阿撒兹勒,我是不会跟阴灵争风吃醋的。
不管多少神圣阶级讨厌尤利尔,但他却喜欢他。尽管他们没说过几句话,甚至在尤利尔心目中,可能自己只是个简单的、被冠以“大天使长”称呼的符号,他依然喜欢着他这个特立独行的前辈。
好吧,路西斐尔觉得现在自己不仅是胸口热,连脸都开始发烧。不对,并不是他的脸在发烧,而是周围的温度一直在攀升。路西斐尔明显感觉到,自己没有被秘文布覆盖的皮肤已经开始灼痛,脚底更是快给烫熟了。
就在路西斐尔热得快要忍不住开始跳脚的时候,尤利尔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到这边来。”
路西斐尔抬起头,便看见尤利尔正抖开一张几乎完整的巨戟兽皮,将它摊平在地上,然后将巨戟兽剩下来的尸体拖过来,开始剃肉。
路西斐尔站到了隔热效果绝佳的兽皮上,再看尤利尔,他已经将巨戟兽的肉片成好几条薄片,放在没有覆盖兽皮的石面上。一阵“滋滋啦啦”的油泡声过后,肉香扑鼻而来。
路西斐尔默默想着:还好,一个天族和一个魔兽同时遇险的时候,尤利尔救的是天族而不是魔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