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诺在被带走的时候,对着尤利尔轻轻唤了一声:“殿下。”
尤利尔本来俯身在地,闻声抬起头,给了他一个微笑,用口型说道:“走吧。傻小子,来生就别跟着我了。”
杰诺见了大恸,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用目光死死盯住尤利尔,直到自己被拖出了大殿,尤利尔的身影已经看不到了,他依然痴痴盯着神殿的大门,知道这就是最后一眼。
最后,他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祈祷——就算是来生,也让他可以去到殿下的身边。来生,他一定不会被人利用。来生,他一定会更加听话。
多么幸运,他还可以有来生。
待天使们都走得差不多了,尤利尔才站起身。
为了攒这站起来的力气,他委实趴了很久,此刻脚都有些跪麻了。虽然看似虔诚无比,可这至高天上最不缺的就是虔诚。
留下来准备看戏和找事的人,在他走出神殿的那一刻,纷纷围了上来。尤利尔感觉着他们各异的表情,只恨自己现在飞不快,也再做不得从神塔往下加速落体的惊险动作,一股悲凉之意,油然而生。
首先来挑衅的,当然就是演技浮夸的亚列。他抱着双臂,一脸讥诮地说道:“都说是相由心生,尤利尔殿下可真够心狠手辣的。”
尤利尔直接用圣灵对他说了声:“滚。”
亚列的目光闪了闪,忙用圣灵问道:“殿下,您怎么了?”
尤利尔回他:“告诉拉贵尔,主神罚我天火焚身三日。”与此同时,手心翻向上,掌心瞬间凝起一枚圣光魔法弹。
亚列立刻嚷嚷道:“你这是恼羞成怒!能打了不起吗!”话没说完,就张开六翼,以逃命的速度迅速消失在众人眼前。
在场的诸位均目瞪口呆地看着亚列消失的方向,心想:这位今天可真是怂出了一个新高度。
尤利尔举着拳头大的圣光弹,小臂缓缓一扫,天使们立即后撤,仅剩下四名炽天使还站在尤利尔面前。
路西斐尔、拉斐尔、米迦勒和加百列。
四个人前前后后地站在他的面前,脸上的表情除了拉斐尔外,都很值得深思。
尤利尔将圣光弹收回,站直身体,等他们说话。
拉斐尔首先越众而出,张嘴就说:“我以前就觉得你长得丑,没想到你的心思这么狠毒!牺牲了一个忠心耿耿的部下,换来这么点儿小惩戒,你是不是很得意!”
尤利尔觉得自己如果有前世一定是欠了拉斐尔很多钱,不然实在没法解释这位总是在熊熊燃烧的敌意。
然后,就听见米迦勒闲闲地说道:“拉斐尔,你还说跟亚列没关系。你们俩话都说得一样,唯一的区别是,你没人家说得文雅含蓄。”
米迦勒的嘴角含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刚好够挑起拉斐尔的怒火。
拉斐尔瞬间涨红了脸:“你跟尤利尔才有关系呢!你没事老帮他说什么话?你受他什么好处了?”
米迦勒微笑道:“我跟尤利尔殿下自然有关系。我们都是天族。难道拉斐尔殿下你不是吗?”
拉斐尔的脸瞬间红得有些泛紫:“你,你!强词夺理!”
加百列轻咳一声,将手放在拉斐尔肩头:“好了。你每次都被他欺负,还敢接他的话。也是学不乖。”
拉斐尔握住加百列的手,顺势攀住她的胳膊,绕到她背后,伸出头对着米迦勒气哼哼地说:“听着没有,加百列都说你欺负我!”
米迦勒朝他摊了摊手,随即转向尤利尔,右手食指中指并拢贴在心口,行了个天界军的军礼,然后收起笑容,正色道:“尤利尔殿下,天火峰位于第四天,是我辖下。按理,应该由我送您前去行刑。”
尤利尔微微颔首道:“那就麻烦米迦勒殿下了。”
谁料,米迦勒又接着说道:“可是我突然想起,我天使学院的作业还没写完。就让路西斐尔殿下代劳了,您不介意吧?”
尤利尔对“作业没写完”这个理由很是消化了一番,才敢真正相信,它就是那个意思。一时间倒不知怎么表示才好,只能说:“不介意。”
路西斐尔瞪了米迦勒一眼,心想你的语言天赋难道都点在跟拉斐尔吵嘴上了?作业没写完?这像话吗?
加百列倒是毫无掩饰地“噗”地笑出了声,在接收到米迦勒的白眼后,也正色道:“这几日学院的功课确实很多。也只有路西斐尔运气好,没赶上。那就让他送您过去吧。”
说完拉了一把还想说什么的拉斐尔,从神塔边上跳了下去。
拉斐尔还没来得及展翼,发出了“啊”的一声尖叫。
米迦勒朝路西斐尔欠了欠身,也展翼飞走了。
一时间,神塔上的炽天使就剩下心情有些凌乱的尤利尔和眼神复杂的路西斐尔。
尤利尔很认真地想着:生命之树在诞生这几位天使长的时候,一定是吃错了什么东西。
路西斐尔则勾起嘴角,露出一抹假笑:“那就让我来监看殿下受刑,顺便回馈一下殿下多日来对我的照拂。”
路西斐尔那一脸“你终于落在我手里了,看我怎么折磨你”的表情,极大地鼓舞了周围群众的围观热情,他们一个个面带红晕,兴致勃勃地小声议论着诸如“你看,我就说大天使长殿下跟他不睦吧?”“我看这个尤利尔可要倒霉了。”“可不是,天火焚身啊,这怎么焚,不还是监看者说了算。”“真是想想都肉疼。”
感受着路西斐尔那其实不带任何实质的恶意,尤利尔突然觉得,自己似乎从来也没真正了解过路西斐尔。
那个在魔界看起来有些呆萌的少年,会说无论如何都喜欢他的少年,会笑得仿佛圣光都凝在眼中、能一眼就看进心里的透明的少年,在这一刻碎成了渣渣。
尤利尔在心里,默默地给大天使长点了个赞。
这才是名副其实的演技帝。
真是青出于蓝。
☆、桑杨沙
在至高天,通常押解犯人服刑的都是权天使。可当神圣阶级犯错时,则会找一个阶位不低于受罚者的人作为监看者,送犯人前去服刑。这一方面,是为了保全受罚者的体面,另一方面,也是担心权天使会摄于受罚者的地位,给他乱行方便。
路西斐尔在尤利尔领受神罚的那一刻,便同米迦勒要来了这个押解的机会。走出神塔后,又放出了一只风精灵传讯。安排好一切后,便带着尤利尔去了至高天的公用传送阵。
进入传送阵前,他特意从自己的空间包中拿出两件米色的斗篷,一件自己披上,一件将尤利尔从头到脚牢牢裹好。
尤利尔被他裹得一愣,路西斐尔轻笑道:“掩人耳目。”
尤利尔就想,去一趟天火峰而已,至于吗。
接下来没多久,尤利尔就意识到了这种行为的意义。
路西斐尔并没有将传送阵的出口设在天火峰脚下,而是带着尤利尔来到了第四天玛哈侬的首府城市泽布。泽布市的交通站内,四面八方只要有留白的地方,几乎都贴满了大天使长的魔法画报,一颦一笑,十分逼真。等候区天顶一圈儿的立柱上,更是雕刻着路西斐尔的等身雕塑。
尤利尔大致感受了一下,有些不确定地说:“泽布,是米迦勒辖下的城市吧?”
路西斐尔拉了拉兜帽的帽檐,有些尴尬地“嗯”了一声。
尤利尔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什么。
路西斐尔拉起尤利尔的手,有些狼狈地走出了交通站,上了等在交通站门口的一辆天马拉的飞车。那匹毛色纯白的天马一声嘶鸣,就拉着装饰华美、还会发出魔法风铃声的马车飞上了天。
尤利尔心想,你不是说掩人耳目吗。
路西斐尔似乎也觉得有些夸张,连忙说:“这辆马车不是我的。是我拜托的人派来的。”
尤利尔突然对他拜托的人,以及拜托的事,有了大概的想法。
马车在高空中匀速地前进着,由于尤利尔的沉默,车厢中的气氛就有些尴尬。
这辆马车显然通常是供单人使用的,两个人坐就显得有些挤。路西斐尔怕挤着尤利尔,便一直侧身坐着,结果马车突然一个颠簸,他就往地上跌了下去。尤利尔反射性地拉了他一把,结果就把人给拉进了怀里。
路西斐尔念着尤利尔有伤,怕压着他,连忙退坐在地上,靠着尤利尔腿闷声说:“昨天的事是我不好。我对生命之种有些放不下的包袱,每次遇到相关的事就过度敏感。我相信你那么对彼列有自己的理由,我也相信那个理由是正当的。”
尤利尔见大天使长又变回了一只小绵羊,真是感慨良多。有一刻他都忍不住想问,路西斐尔你是不是有些精神分裂。
不过说出口,就变成了:“我并不需要你的信任。”
说完,尤利尔便觉得,自己最近恐怕是真有病了,分分钟往死傲娇的方向疾奔。
路西斐尔听了却并没有不快。他展臂圈住尤利尔的腰,将脸贴在他的小腹上:“可我需要你的信任。”
马车此刻似乎是遇上了上升的气流,一直都在颠簸。路西斐尔的脸和生命之种之间,只隔了一件衣服和尤利尔的肚皮。来自他身上温暖的气息和圣灵的波动,让那个渴求爱的小生命尤其兴奋,反应到尤利尔身上倒不算疼,却有几分酸胀,仿佛是在向他撒娇一样。
尤利尔一时心软,便说了句:“我没有不相信你。”
路西斐尔心满意足地又往尤利尔身上蹭了蹭:“我永远不会辜负你的信任。”
此时,有阳光透过层云,从马车的雕窗中照了进来,晃在路西斐尔尚年轻的脸上,变成一圈金色的光晕。少年抬起眼睛,长长的睫毛下,一双湛蓝的眸子依旧澄澈明亮:“我也许会说很多言不由衷的话,会做一些不得不做的事、会有时候变成一个看起来不一样的人。但我向你保证,我永远不会辜负你。”
尤利尔伸手触了触路西斐尔的睫毛,感觉着路西斐尔眨了又眨的眼睛,微笑道:“你这个年纪,不适合说永远。”
路西斐尔握住了他的手指,轻声说:“只有我这个年纪说出的永远,才有意义。”
马车,在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刚好停落。
车门自动打开,门外不再是泽布城喧嚣热烈的空气,反而是一阵扑面而来的清凉。这是一处位于河谷里的小洼地,有一座池塘和一小片田园。
马车门正对着一条爬藤植物缠绕的小路,小路蜿蜒了十几米,尽头有一扇栅栏门,门内是一座种满各色鲜花的小院,小院深处,有一间同样被爬藤植物爬满的小屋。一串串紫色的藤花从藤枝上挂下来,芬芳扑鼻。
路西斐尔帮尤利尔戴好斗篷,便牵着他走出马车。马车自动驶离,再次发出阵阵魔法风铃的乐音。
这时,一把懒洋洋却如风铃般悦耳的声音响在他们身后:“哟,这就是咱们大天使长的爱人啊。看起来也不怎么样嘛。”
此刻尤利尔正裹在斗篷里,那个斗篷全方位无死角地遮盖着他身上每一寸皮肤,而且宽大又厚实,也不知道能给人看出什么来。
尤利尔感受着说话人的样貌,发现那是个少年模样的智天使,梳着一头黑色的长卷发,有一张尖尖的瓜子脸,眼睛很大,有些吊眼梢,眸子是紫色的,这在天族中并不多见,反而是上古时期魔族贵族的特征。
言语无忌、长相异类,这些,其实都还算正常。这位少年最让人无法直视的,是他的衣着。他正穿着的,是一件紫罗兰色的丝质长袍,上身和袖子上布满了蕾丝和缎带,脖子上堆着一圈洁白的轮状皱领,右手手腕处还用丝线穿着几朵玫瑰扎了个花团。长袍的下摆倒是很简单,但很长,一直拖在身后有两三米。虽然旁人看不清他脚上穿的什么,但尤利尔能感觉到,他脚上什么都没穿,只系了两串银色的铃铛。
如此伤眼的打扮,就是放在一个女孩子身上,都很难看出美感,更何况他是个男孩子。
尤利尔瞬间就对这个经常耳闻、却第一次见面的孩子产生了如下感慨:果然天才都是寂寞如血的。
智天使桑杨沙,万年来诞生的最具实力的智天使,却因为其肖似魔族的长相被神圣阶级排挤,最终只能离群索居。
不过见过他本人后,尤利尔觉得这孩子被排挤,可能也不全是长相的责任。
路西斐尔并没有理睬桑杨沙的话,直接拉着尤利尔的手说:“这是我学院的前辈,叫桑杨沙。是个非常没有礼貌的人,但心地还算不坏,也算是他唯一的优点。”
尤利尔对他点了下头,就算是打招呼了。
桑杨沙傲娇地“哼”了一声:“我最大的优点明明是美貌。”
路西斐尔说:“美貌惑人,是缺点。”
桑杨沙听了一副被挠到痒的享受表情:“缺点就缺点吧,我大度,不跟你计较这些细节。”
尤利尔心想,拉贵尔把他搞到深山里来,估计就是怕放人多的地方,会有人忍不住把他给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