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欧乌尔的声音终于响起,低沉又压抑,他说:“停手。”
一名魔兵意犹未尽地最后踹了尤利尔一脚,将他肺腔里的淤血又踹出来不少。尤利尔直想说,谢谢你了兄弟。
一阵脚步声响起,是席欧乌尔缓缓地走到了他身边。
没有圣灵之力,也没有光之荆棘,尤利尔对周围的感知便弱了不少。感觉到席欧乌尔走近,他睁了睁眼,结果,好像眼皮和睫毛都被血糊住了,没睁开。
就在尤利尔努力睁眼的时候,耳边忽闻“咣”地一声巨响,却是席欧乌尔一拳将刚刚最后撤脚的那名魔兵给掀了出去。魔兵撞在十几米外的墙面上,又发出了“哐”的一声闷响。
席欧乌尔阴沉的声音再次响起:“我说了停手。”
尤利尔直替席欧乌尔手疼,心想,你这又是何必。要不就别打,打完你还闹心,活了几万岁活成这样,也太想不开了一些。
席欧乌尔的脚,最终停在了他的面前。尤利尔有些担心地想,如果魔君大人一时兴起,就这么踢过来,估计自己就得破相。破相事小,如果这五官都移了位,一时半会儿还恢复不回去,谈判的时候恐怕要减分,有些不妙。
好在席欧乌尔并没有一时兴起。他只是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尤利尔可以听见他的呼吸,从浅变深,再由深变浅。这种人断气前才会有的呼吸节律,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魔君大概是已经忘记了喘气。
尤利尔觉得就这样沉默着毫无意义,张了张嘴,结果被嗓子里的淤血一呛,又是几口血咳出去,气道终于通畅了。感慨了一下,没有神圣之力的庇护,这副肉身果然还是太弱,尤利尔轻声说道:“席欧乌尔,我以前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咱们会决裂成这般模样。”
席欧乌尔猛地蹲下身,手伸出去,却停在尤利尔面前不到一指的地方,再无法挪动分毫。
尤利尔轻声一笑,那笑声带着几不可闻的一丝嘲讽。席欧乌尔听了瞳孔骤然一缩,本来是抚向尤利尔面颊的手指狠狠地扯住尤利尔的长发。
将尤利尔扯近面前,席欧乌尔喑哑地低吼道:“你已经不是我的大天使长了!”
在他的一扯之下,尤利尔终于能半睁开眼,看着席欧乌尔布满血丝的眼睛,尤利尔温声说:“我不再是任何人的大天使长了。”
席欧乌尔就这样愣住了,他的手,终还是抚上了尤利尔的面颊。几乎用勒死人的力度,他双手紧紧捧着尤利尔的脸,瞳眸渐渐染上疯狂的红色,声音却带上了几分哽咽:“殿下,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这个世界已经是这样,我没办法改变。可我总以为,至少还有你,你总会将它变得更好。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它却改变了你。为什么连你都开始变得残忍,变得只追求利益,变得可以牺牲他人?”
尤利尔觉得席欧乌尔的精神大概是在上次被自己刺激坏了,整个人都变得特别不合逻辑。在一个魔君向天使索求正义、施暴者向被害人倾述痛苦的世界,还有什么不能发生的。对此,他只能说道:“我并没有如何变过,只是你不该将我想得太好。”
听完这句话,席欧乌尔仿佛遭受了重击。他的手缓缓放开,尤利尔就从他双手间滑了下去,倒回了地上。
重新趴回地上的尤利尔心里有几分无语。席欧乌尔本来是因为魔核的事抓他,结果抓到了一句正事没提,一直在泄私愤,明显是将杀子之仇看得甚重。这同他之前的预想差别实在有些大——席欧乌尔从前虽然也经常感情用事,但是在责任面前,所有的感情用事都会靠边站。魔核的意义,不仅是里面强大的黑暗力量,更象征着魔神意志的传承。如果席欧乌尔想要坐稳魔君的位置,最后成为魔王,魔核的事就应该被他放在第一位去考虑。
看着席欧乌尔状似癫狂的脸,尤利尔终于认识到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那就是,这次,自己似乎有些玩脱了。
就在尤利尔脑子里飞快地转着该如何应对的时候,席欧乌尔终于缓过神来,朝手下人摆了摆手,他的声音阴沉中透露出几分疲惫:“送他去地牢。”
几名重甲兵魔人立即行了个礼,他们中的一个上前一步,抓起尤利尔的头发就要往外面拖,结果被席欧乌尔狠戾的目光一瞪,吓得立即松手。
尤利尔被再次丢回地面。全身散架般的疼痛,让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万有引力居然是这般不友好的存在。
为了避免被像布袋一样乱丢,尤利尔最终是撑起身,自己走到地牢的。
从领主府的正厅到地牢,一共需要穿过十条长走廊,走垂直距离三百多米的一段盘山道,过三座悬挂吊桥,再向山腹中走六千多级台阶。
通常这段距离,都是由卫兵拖着囚犯飞过去的。但由于席欧乌尔严令禁止任何一位士兵再碰尤利尔一下,他们就只能走着去。
走到目的地的时候,尤利尔觉得自己的外伤都快好利索了。看来神赐的肉身还是无比强大的存在。
诺曼城的地牢就建在挖空的山体中,所以没有窗户,通风很差,整个地牢弥漫着一股生命正在腐朽的味道。尤利尔作为一名重犯,被锁进了有重重法阵封锁的特别牢房,所以非常幸运的,那是个单间,空气不与外界相通,闻着居然正常。
尤利尔弯身从牢房明显开的有些高的送饭口看出去,门外的法阵层层叠叠,闪烁着契约之力特有的黑暗之光。这里稍微解释一下,所谓黑暗之光,就是黑得发亮的意思。
在魔界,如果天族不想自损圣灵,是完全用不出法则之力的。尤利尔觉得如此高大上的牢房给自己来住,实在有些浪费。
此时此刻,他倒是有些想通了席欧乌尔的行为动因。大概是,他心中还存着对自己的那一点情分,却又过不了杀子之仇的那道坎,再加上,他大概真是对自己太过期待,种种失望积累下来,有些不堪重负。
想到这里,尤利尔不由一笑。如果席欧乌尔真是这种心态,那么事情就没那么糟。人只要不是真的疯狂,就是能听得懂劝的。
劝人这种事,他最为擅长。
就在尤利尔放宽了心,准备静随其变的时候,一把懒洋洋的声音突然从他身后响起:“尊敬的王后陛下,每次看见您笑,我都觉得一阵背脊发寒呢。”
尤利尔转过身,对着不知何时已经躺在牢房石床上的邋遢男人说道:“每次听你喊王后陛下,我也有同感。”
☆、贝尔芬格
尤利尔转过身的时候,着实吓了贝尔芬格一跳。
见识过了眼前这位爬了满脸光之荆棘的尊容,他以为尤利尔再变成什么样他都不会太惊讶,结果就被他现在满脸斑驳的血痂又刷新了下限。
“啧啧”了两声,贝尔芬格忍不住从床上跳下来,围着尤利尔转了一圈:“席欧乌尔下手够狠的。吾王要是看见,一定会心疼死。”
这种不痛不痒的话,以前贝尔芬格也没少说。从上古时代开始,他就喜欢对尤利尔说些诸如“王后陛下,吾王最近很思念您,您要不要来万魔殿看看他”或者“吾王最近清理魔界深渊之地的时候受伤了,王后陛下要不要来慰问一下”这种明显不着调的话。
尤利尔从来没当过真。可能是因为贝尔芬格天生嘴贱,他就将那句“王后陛下”当作了莉莉丝“公主殿下”的副产品,从一开始也没真正从撒旦的角度来理解过这个称谓。
贝尔芬格与撒旦从小一起长大,作为撒旦最亲信的部下加朋友,他的这些话,如今想起来,真是,让人打心里难受。
不过事都过去了,再难受也于事无补。
尤利尔弯起嘴角笑了笑:“你来这里,不会就是为了看热闹吧。”
贝尔芬格跳回石床上,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拄着下巴说道:“对于冷心冷肺的王后陛下,我是多看一眼都觉得心寒的。不过拉贵尔拜托我救您,我总得意思一下。”
尤利尔的笑容明显僵住:“你见了拉贵尔?”
感受到尤利尔眼中的寒意,尽管知道这里是魔界,尤利尔充其量也就是个能打又能挨打的力量型战士,贝尔芬格仍然被他多年的积威给冻得一个哆嗦。
下意识地坐直身体,贝尔芬格说道:“我可什么都没干。我就跟他说了几句话。”说完,贝尔芬格这个恼啊,觉得自己简直就像是个偷亲别人家女儿、给准岳父抓包了的毛头小伙子。
而眼前这位“准岳父”明显就是个“爱女狂魔”。只一念之间,尤利尔血淋淋的脸就凑在了他的眼前,一双冰蓝的眸子里的杀气浓得都快滴出来,缺乏波澜的声音听起来冷得令人毛骨悚然:“贝尔芬格,如果你不记得当年的承诺,我不介意再提醒你一次,拉贵尔会落得什么下场。”
贝尔芬格也急了,低吼道:“我就是想看他一眼!”
可吼完了,贝尔芬格却感觉到一阵胆寒,那是从灵魂深处升起的敬畏。贝尔芬格明白,这是因为当年他对撒旦宣誓效忠时,撒旦还没有中止对尤利尔的灵魂誓约,所以自己的效忠,多少也会在尤利尔的圣灵上留下痕迹。
关于灵魂誓约的事,王从未对尤利尔说过。尤利尔在感情方面的神经粗大得就跟生命之树的树干一样,自然也从未感觉到。最初的时候,贝尔芬格也曾同他的同胞一样,憎恶着这位消耗尽了魔王生命的大天使长。时至今日,万年的岁月磨平了爱憎的棱角,贝尔芬格已经不再悲伤和愤怒,他只为撒旦感到不值。
嘲讽地笑了笑,贝尔芬格迎着尤利尔的目光说道:“您不懂得爱,但我还懂。我不会做出伤害拉贵尔的事。我真的就只是看了他一眼,说了几句狗屁不通的问候。他更是没对我说什么,只是拜托我救你。”
尤利尔目光中的锐利逐渐褪去,却依旧带着寒意。站直身体,尤利尔冷冷地说道:“你可以去看他,但不应该让他看见你。”
尽管尤利尔的态度有些不近人情,可贝尔芬格却无法反驳。因为他知道,眼前的这位天族,为了他和拉贵尔的事,曾经付出过什么。
尤利尔对于他在乎的人,真是好的没有上限。
贝尔芬格突然就想起了撒旦说过的一段话。
虽然知道说出来也没有什么意义,贝尔芬格还是忍不住说道:“王有一次醉后曾对我说,如有一日战死沙场,他希望来世投生成天族,好有机会分得您的一份爱重。我当时还觉得王傻得厉害。如今我却觉得,如果我也能投生成天族,是不是就有资格爱拉贵尔了?”
他的话,让尤利尔沉默了良久。
良久之后,尤利尔的身体轻轻晃了一下,但几乎瞬间他便又站得笔直。
一个恍惚的笑容缓缓漫上尤利尔的脸,用一种温和得宛若晨曦的声音,他轻声说道:“你不是因为没有资格才不能爱他。只是你的爱,在现在只能带给他伤害和毁灭。但只要你的爱不消失,总有一天,附着于其上的那些伤害会被时间冲刷殆尽。我们的世界起于和平的年代,也最终会回归和平。你要有耐心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尤利尔脸上的笑容是温暖的,那是连狰狞的血迹也无法遮掩的一种发自灵魂的温暖。可同时,他的笑容也是悲伤的,那是一种沉淀了太多时间杂质的悲伤,并可能随着时间的不停流淌日渐增多,最终将他掩埋,化作新世界的基石。
这种温暖和悲伤叠加起来,形成了一股极大的信力,让贝尔芬格忍不住就去相信,相信他话语中的每一个字,相信自己还有等待的力量。
这几乎已经不是人能拥有的情感和能力。
贝尔芬格又想起来,似乎王同他说过,比起主神,尤利尔更像是天族的神明。
因为他无私、无我。
这让他成为这世上最懂爱,也同时最不懂爱的矛盾体。
王说,这样的一个人,如果自己不爱他,他就只能孤独终老了。
原本,贝尔芬格无法理解王的那种寂寞的等待,尤其王等来的还是一个惨淡的落幕。可贝尔芬格此刻却依稀有些明白,当你无法握住挚爱的时候,放开手去等待,才不会伤害到对方。
等待,是最温柔最深邃的爱。
想到这里,贝尔芬格不禁同情起面前这个同时间一样强势、也同时间一样温柔的天族。他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到底错失了什么。
站起身,贝尔芬格朝尤利尔行了一个标准的觐见礼:“我会等待,我有的是耐心。尊敬的王后陛下。”
贝尔芬格的口吻变回了一贯的调侃,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在调侃中,他带上了前所未有的庄重。似乎这种庄重可以让对面的这位天族,真的成为王的王后。
尤利尔颔首回礼道:“作为拉贵尔的朋友,我感谢你的耐心。”
贝尔芬格挑眉一笑:“那么闲聊结束。您现在打算如何同席欧乌尔交涉魔核的事?”
尤利尔并不惊讶贝尔芬格会猜中自己的打算。因为是他主动要求贝尔芬格参加对自己的围捕,也是他拜托贝尔芬格向席欧乌尔献计,用传送门将他送回魔界。甚至连他打算清剿魇怪深渊的消息,都是故意放给魔界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