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话却不是故意谦虚。真正的"露泽天下",整个施术过程十分复杂,而发动时威力之大更非凡人可以想像。漻清自练成以来,也只在领受维泱责罚,不得不倾全力为之时,方才使用过。这番引南湖之水灭火,看似声势浩大,但若论到构思之巧,运力之精,却连三清符法亦较之远胜。但他为人谦和,这一节便不提起。
空净却道他泰而不骄,心底大赞了一番
马勃原道漻清纵然名动四方,毕竟年纪尚轻,即便再技艺超群,亦终有限度。此时一见,方知何谓人仙之别,自己纵顷一世之力,亦绝无可能望其项背。不由生出一股心灰意冷的感觉。
马勃丧气不到片刻,回头望见自家大宅焦黑崩倒,已成废墟。他想起宅中家人,悲呼一声,抢进门去。
两位老僧怕他有失,亦步亦趋地跟随。漻清皱眉凝思,跟在最后。
之前宅中火势甚猛,房屋厅室等木石之材尚不能保,何况肉体凡躯。一路经过,时有见到乌黑焦臭的尸块,已不成形,散落各方。
马勃毕竟只是未及弱冠的少年,此时遭逢大变,又亲眼见到死者惨不忍睹的残肢断臂,心神早失,跪在废墟之上疯了般地徒手挖掘,声嘶力竭地呼唤家人,语音悲苦凄怆,闻者无不恻然。
漻清偏过脸去,不忍再看。二僧垂目合什,齐声诵念佛经。三人均是长年修行,行止有别凡尘中人,此时面上便隐隐透出慈悲之色。众人见了宅中惨象,不免心惊肉跳,但只要回头望见他三人,便觉心底稍安。
这时官差等人进来,见到这般情景,只道是出家人路见惨祸,过来超度亡灵,便不在意,只追着马勃问话。马勃神智不守,答非所问,倒有街坊邻居凑将过来,七嘴八舌,争相发言。
蹄声再响,原来是马勃那些朋友随后赶来。众人见到这般情景,尽皆呆了。便有两个和马勃特别亲厚的,入来半强迫地扶着他离开废墟。
马勃手脚冰冷,身上无力,不由自主便被架开。路经漻清等人时,突然生出一股大力,挣扎出来,拜倒在漻清脚下,哭求道:"求漻仙人发发慈悲,帮小人查出杀我全家的凶手!"他眼神色悲愤坚决,期盼地仰望漻清。
他那些朋友早见到漻清站在二僧身边,虽是眉头微蹙,丝毫无损雍容气度,穿着却是俗家衣冠。于是都忍不住偷偷看他,一边暗自揣测,心道这却又是马家何方故友?待听得马勃说出"漻仙人"三字,均是一惊。早先有份出言贬低他的,此时心中便忍不住升起怪异感觉。
漻清心中暗叹,伸手将他扶起,道:"少侠切勿如此。此事说来汗颜,在下恐怕爱莫能助。"
马勃一震失声道:"怎会!"他方才眼见漻清法术神通,便将复仇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此时见他竟拒绝得如此干脆,便如给人兜头浇了盆冷水,心中大为惶然。
茫然中突然想到,漻清诺大神通,自己早先侮辱他的话,说不定早已给他知道。顿时额上冷汗直冒,复又伏地叩头道:"小人狂妄无知,言语失当,若有得罪仙人之处,望仙人大量,不与小人计较!待小人大仇得报,必亲至仙人府上负荆请罪,到时要杀要剐,任凭仙人处置!"
若非方才漻清与自己独处时,空有大好机会却未下杀手,马勃此时已忍不住要怀疑漻清便是凶手了。
漻清一怔,转瞬便知他误会,苦笑道:"非是在下不愿帮手,实是这作案之人狡猾异常,竟将他气息尽数擦去,连尊亲等的魂魄亦被驱走,教人查无可查。"
见马勃脸上一片茫然,空明出言解释道:"凡人身上气味,各不相同;即便是修掉体味的仙,一旦行术出招,也会有可循之迹。然而此地却有若虚空,甚至连尊亲等的气味也无。此其有异处一。其二,但凡凶案现场,怨气必重,死者魂灵多半徘徊不去。然而此地却连只寻常过路小鬼亦不得见。这自然极为反常,一见便知乃凶手刻意为之,令人无着力之处。"
马勃听说,绝望道:"难道......难道......我家遭此惨祸,只能就这样算了?!"
空净心中甚想跟他说"冤冤相报何时了",却知此时说这话决不合宜,唯有叹息一声。
马勃定一定神,忽道:"桓楹!一定是桓楹这妖道!"咬牙握拳,"我家得罪过的江湖人虽也不少,但只有桓楹这妖道是会法术的,只有他有可能做到擦去气息、搜走魂魄这种事!我定要......定要......"
突然想到桓楹武艺比自己高出何止百倍,自己家中人人会武,竟也被他寻上门来,尽数屠戮。若自己单人匹马去找他,非但大仇难报,还正好遂了他意,教他完成今日未完成的"灭门"之举。想到这里,又向漻清磕下头去,道:"求仙人垂怜,替小人主持公道!小人来生做牛做马,结草衔环,定要报答仙人大恩!"少林寺乃武林泰斗,一般江湖人物之间若有纷争,求他们代为主持公道已成惯例。但漻清之前显露出来的法术给马勃震撼太大,令他此刻似乎完全未曾看见两位老僧。空明、空净瞧在眼里,心中竟也甚以为然。
漻清想到日前见到桓楹,他曾说起有事在身。指的莫非就是这个?
但漻清违背师命,插手管了陆家闲事,心中已很是惴惴。那时还可说是受好友麦在冬所托,无可拒绝。此时他虽觉凶手残忍可恶,马勃又遭遇可怜,但似乎事不关己,而且他与马家可说素不相识,实在找不到出手的理由。于是沉吟不语,思量如何婉拒。
马勃见他神情,便知他不愿援手,心中陡生忿懑。
马家在芜城中颇有势力,马勃又是家中独子,何曾向人如此卑躬屈膝过?少爷脾气一生,霍地站起,差点便要破口大骂,拂袖而去。但自己身负血海深仇,惟有强忍怒气,沉声道:"三清符令既出,若是有人不遵,那又如何?"
漻清一怔,未及答话,马勃又道:"日前漻清先生令谕桓楹,要他与我等化干戈为玉帛'。这妖道却阳奉阴违,寻来我家杀人放火!"他抬起头,双目似欲喷出火来,"从此江湖上人人都道,三清符令有如废纸!那时漻清先生又该如何自处?"
漻清哑然。
江湖声誉,倒是其次。但令符既下,便代表一种承诺。背信弃诺之人,向为他所不齿,他自己又怎屑为之?
虽然他发出那张令符,目的只是教桓楹放过陆家庄庄主陆泽漆而已。但马氏父子当时确也在场,马勃要将它解说成现在这般,他也无话反驳。
于是漻清心中暗叹一声,道:"漻某这便去寻桓楹。若今日之事确系他所为,漻某定会还马少侠一个公道!"
马勃大喜,深深一揖道:"如此多谢漻先生了!小人言语不敬,冒犯先生,愿领先生责罚!"
漻清摆手道:"那也没甚么。无论桓楹是否行凶,在下必劝他于七日之内亲至少侠面前解释。"侧身向空明道:"晚辈漂流无定,马少侠府上又暂时不便待客。可否借贵宝地一用,以作到时晚辈与诸位相会之所?"
空明合什道:"但如居士所请。贫僧师兄弟二人即刻便与马少侠启程回寺,恭候居士大驾!"
第六章又见桓楹
亚武山位于河南境内,嵩山以西,乃泔涧峪正峰。山势壁立峭拔,挽铁索而上,大类太华,其中碧水凝秀,林木葱郁,相传真武先居于此,因亚于武当而得名。
漻清舒展身体,斜卧于东峰中上部一株参天古木枝干之上,悠然做着午间小憩。浅浅睡梦之中,忽然心中一动,随即醒来,缓缓睁开双眼。
便听树下有人笑道:"漻兄真好闲情逸致!"
漻清伸了个懒腰,微一侧身,若一片树叶般轻轻飘下枝来,微笑道:"桓兄来得好快!"
桓楹双眼放光,目不转睛地盯着带着小睡后一副清爽满足神情的漻清,笑道:"漻兄发下海捕文书召贫道相见,桓某岂有不来之理?即便给人打折了腿,就算爬也是要爬来的。"
漻清失笑道:"桓兄真懂夸张。漻某不知阁下所在,只好出此下策,一心盼望桓兄见信后前来相会,却不是有意心存轻慢。得罪之处还请桓兄海涵。"说着深深一揖。
桓楹笑着回礼道:"漻兄言重了!漻兄法力高深,竟能遍书所传之信于四方各地。桓某每走数里便见着一处,心中早已佩服得五体投地;更难得的是,这些字迹还似仅只桓某一人可见。种种妙处,令在下想起当日三清符令'里最后一招,神气凝球爆为万千光雨,或医友,或击敌,泾渭分明,决无错失。莫非这便是漻兄久负盛名之绝技露泽天下'?桓某有幸得见,眼界大开,哪还理甚么轻慢不轻慢的。更何况,"他举步走近漻清,含情脉脉道,"漻兄竟肯主动相约,在下受宠若惊已极,早喜得甚么都忘了,只是日夜兼程,想快些赶到你身边。"
漻清大感吃不消,忙岔开话题道:"桓兄可知在下缘何相招?"
桓楹笑,张口欲言,却又先叹了口气,方道:"在下很想说,那是漻兄对在下心生思念之故。但桓某却知绝非如此。唉!"顿了顿道,"那么,漻兄此举,究竟所为何事?"
漻清微笑凝视他道:"不知桓兄可曾听说,铁刀门马家之事?"
桓楹愕然道:"芜城铁刀门?嘿,莫非他家近日走失了甚么美人,便怀疑到桓某头上?"继而正容道:"自从上次长亭相会,桓某对漻兄一见倾心后,便再未碰过他人一根手指头,只专心为你守身,请漻兄明鉴!"
漻清尴尬道:"桓兄请勿再发此言。马家并未走失人口,却于三日前差点给人灭门。因他们亦有份参与那日"听雨楼"会战,下毒手之人又曾以法术抹去现场所有痕迹,是以马门唯一的幸存者便托在下代为查探,看看是否桓兄所为。"
桓楹失笑道:"怎么可能!三日之前,在下仍在杭州,如何能分身去芜城行凶。"侧过脸来斜睨着漻清道:"漻兄不至也怀疑在下吧?"
漻清双目射出神光,深深望进桓楹眼底,后者丝毫不让,坦然与之对视。
片刻,漻清收目微笑道:"桓兄并未说谎,在下倒是相信的。"
桓楹笑道:"漻兄似乎对自己读心之术,相当有自信。"
漻清微笑道:"见笑了。在下仅能肯定对方是否信口雌黄而已,怎堪称得读心'。比如现在,我便不知桓兄心内想些什么。"
桓楹更贴近一步,暧昧笑道:"漻兄真的不知?"伸手往他肩上搭去,待将触及,想起上次惨痛教训,略为停顿。随即一咬牙,坚定地按下。
这次依然隔着数寸便被挡住,但桓楹觉出触手平滑,仅是普通壁界表面,并非如上次般暗带强烈电流,心中一喜,另一只手臂也跟着圈过来,便似隔着壁界将漻清抱在怀中。虽未真个肌肤相接,桓楹却已很是满足,寻着漻清目光,露齿一笑。
漻清眉头轻皱,却是好笑多过生气,于是操控壁界膨胀,将桓楹缓慢却坚定地向外推开。
桓楹法力远远不及,不得已退在漻清七步之外,双臂大张,便如趴在一只巨大的透明球体上般,模样甚是滑稽。但他见到漻清面上神情,三分嗔怒之中倒含了七分笑意,又终不肯如上次般,放出能真正伤害到自己的电流,不由大喜,望着漻清俊朗清逸的风姿,一时间竟痴痴地说不出话来。
漻清不答他话,微笑道:"可惜纵然漻某相信桓兄并非凶手,旁人却未必。桓兄可愿帮在下一个忙,随我入少林寺,当面与马氏遗孤解释清楚?"
桓楹心神不守,茫然应道:"甚么都依你......"忽然省悟,"入少林?那些秃驴自诩名门正派,兼且早与我有隙,我若自投罗网,他们怎肯再放我出来!"满怀热情一冷,收回手臂,怀疑地看着漻清道:"漻兄纵是怪我轻薄,那也不至于这般陷害吧?"
漻清忙道:"桓兄误会了。只因在下答应过他们,要请得桓兄大驾亲至,与众人解释此事。"接着叹口气,苦笑道:"这其实只是漻某自己的麻烦。但桓兄若肯不吝帮在下这个忙,漻某自是感激不尽,同时亦会保证桓兄安全。"
桓楹心想,若那些秃驴不要我性命,只将我关在寺中不许出来。那时你要甩手而去,却又教我如何自处?但他要博漻清倾心,这却是个极好的机会。是以他一咬牙,心道不妨便赌上这么一赌,若漻清真个如此绝情,自己也好尽早死心。至于日后如何脱身,办法总是有的。于是点头道:"既然如此,桓某便舍命陪君子,随漻兄少林一行!"
漻清大喜施礼道谢,同时笑道:"哪用舍命'呢,少林寺总要卖在下一个面子,不至与兄为难。"顿了顿傲然道:"即便双方一时言语不合,动起手来,在下亦自信能保桓兄安然出入!"
桓楹见到他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信心傲气,喜欢得直想将他紧紧抱在怀里,狠狠亲吻怜爱。却恨隔了厚厚一层壁界,只能看不能吃,心中甚觉无奈。
于是两人便即启程往少林而去。亚武山与嵩山相隔并不甚远,两人脚程又快,纵使桓楹一路拖延,拉着漻清游山玩水,两日之后也已抵达山门之下。
知客僧见到他们,进去通报。不一刻,空明、空净二僧连袂迎将出来,见漻清果然带了桓楹到来,心中都是一喜。但眼见桓楹行动如常,不似受制模样,却又不由略微发怔。随即想到漻清如此安排,总有他的道理,便也不多说,客气地将他们引入寺内禅房。
刚坐定,房门被"砰"地撞开,马勃一身重孝闯将进来,见到桓楹,立时怒发冲冠,拔刀向他砍去,大喝道:"我杀了你这妖道!"原来空明、空净闻得知客僧传报,便使一名小沙弥去寻马勃,告知此事,着他同来相见。马勃那时正在寺后空地处练功,听小沙弥一说,问明所在,立刻提刀奔至。
漻清挥手轻轻将马勃挡住,道:"马少侠且请稍安毋躁。不妨先听桓楹道长解释。"
马勃红着眼怒喝道:"还需要解释甚么!待我先杀了这个妖道,替我家人复仇才是正经!"
桓楹微笑道:"马少侠倒也天真。你也不见得如何姿容出众,若我真是凶手,怎会单单放过你不杀?"
马勃大怒道:"你这妖道!竟然还胡言乱语,饰辞狡辩!那日我不在家,这才逃过一劫!哼!也是老天有眼,教我留在世上取你性命,替天下苍生除去一个祸害!"
桓楹不怒反笑,讥讽道:"就凭你?马少侠未免自视过高了。况且,"他傲然道,"桓某若要灭门,怎会不先点清人数!你不在家中又如何?只要桓某愿意,你依然早是一具死尸!"
马勃又羞又怒,脸上涨得通红,喝道:"你!你!"却再也接不下话去。
空明、空净见漻清、桓楹语气模样,竟似凶手另有其人,心中均是大讶。
空明出言问道:"漻清居士,敢问这究竟是怎么一会事?"
漻清叹息道:"一言难尽。总之晚辈可担保,桓楹道长虽然平素行止不端,却绝非杀害马少侠全家的凶手。"
桓楹听他对自己的评语是"行止不端",忍不住苦笑。
其余三人均是一愣。马勃怪叫道:"他不是凶手?那又是谁?!除了他,我家还有哪个仇家是精通法术的?!"
桓楹哂道:"这好应问回你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