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涵猛地睁开眼,醒了过来。呼。。。原来只是一场恶梦,还好还好。顾涵坐了起来,一身的冷汗。勉强笑着,拍拍小宝,"不要紧的,发了个恶梦,吓着你了吧。"
小宝心有余悸地点点头,"我在厕所里就听到你叫唤,吓坏我了。我去给你倒杯水吧。"
顾涵看着他走出去,觉得有种重回人间的庆幸。心脏还在扑通通地跳着,顾涵全身无力地靠在床头,怎么会做这样一个奇怪的梦,都是让福彻临时换人闹的,这该不会是什么不好的兆头吧,越来越多的不安涌上顾涵的心头。
小宝端着杯水走了进来,忧心地望着他,"看你,出了一头的汗,把水喝了吧。哥,你是不是这几天太忙了,操心那么多事情,晚上才睡不踏实?"
顾涵一口气把水喝干,感觉心跳平复了些,安慰他道:"别担心,不就是做个梦吗,哪儿有那么严重。"
小宝狐疑地盯着顾涵苍白的脸色,忍不住问:"真的吗,哥?可是你脸色好差哦。我要在这里看着你睡,睡着了我再走。"
顾涵笑起来,"那我更睡不着了,傻瓜。"刚想开口赶小宝回去,可看到他心疼的眼神,话到嘴边又改成:"你干脆上来陪哥哥睡吧。"
小宝的眼睛一亮,高高兴兴地爬上床来,蹭着顾涵躺好,顾涵笑着揉揉他的头发,自己也关灯躺下,又细心地为小宝拉好被子。
感觉到热乎乎的小身体紧挨着自己,顾涵心里暖洋洋的,还是有家好啊,亲人在身边,就是有了个依靠。刚才那个恶梦的记忆似乎已经被弟弟的温暖冲散了,小宝其实不用做什么、说什么,就这样在他旁边陪着他,便足够了。
顾涵的感慨很快变成了哭笑不得,"不用拍我,我又不是小孩子,还要大人拍着睡觉。"
"哦。"小宝有些不好意思,仰起脸来看看他,"哥你害怕吗?"
"害怕?为什么?"顾涵不解。
"做了恶梦不都会害怕的吗?"
"嗯。。。"顾涵一时说不出话来,刚才差点脱口而出"害怕",想了想说:"有点担心。"
"担心什么?"
"担心。。。嗨,你别问了。反正横竖都是工作上那几件事,会有办法的。睡觉吧,乖。"顾涵哄着他。
小宝很听话地答道:"好。哥你也睡吧,别想了。"说着闭上了眼睛,又往顾涵肩膀上靠了靠。
不一会儿小宝的呼吸声渐渐变得均匀平和,顾涵看着他安静的睡颜,宠爱地笑了笑,自己也合上眼沉沉睡去。
隔天下午在办公室里,顾涵有点不耐地问着:"福彻的人还没到吗?"小丁从没见过顾涵这样抑郁的脸色,有些奇怪,小心地研究着他的表情说道:"飞机晚点了,我马上就和司机去机场。"
"嗯。"顾涵有点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去吧,来了直接带到会议室。我有点累,先靠一会儿。"说着不管不顾地闭上眼。
小丁暗地里吐吐舌头退出门去,顾经理今天可真有点不寻常,很少看到他工作中带着情绪的,估计是和女朋友吵架了,而且还是不小的一架呢。
顾涵的头隐隐有些疼,这些天一直没休息好,昨天夜里还上演一场噩梦惊魂,所以他想抓紧时间睡一会,以便待会儿打起精神应付福彻的人。是个什么样的钦差大臣呢,对业务了解吗,产品熟不熟,想着想着,顾涵感到有些倦了。。。
不知道迷迷糊糊靠了多久,就听到小丁敲门进来。"顾经理?人来了。"
顾涵用力搓搓脸,站起来,拿过桌上的文件,"我们走吧。"小丁看出了顾涵的疲乏,关心地问道:"顾经理,你身体还好吧?"
顾涵感激地笑笑,"没事,我很好。对了,他们来几个人?"
"就一个小伙子,挺精明的样子。"
顾涵微微蹙眉,没说什么。两个人很快来到了会议室,经过门外落地玻璃的时候,顾涵向里面扫了一眼,一个年轻的背影静静地坐着,正待多看两眼,小丁已经一步迈了进去。
"程先生,我们顾经理来了。顾经理,这位是福彻的程先生。"
那个背影缓缓地站起来,优雅地转身,一张精致的脸上绽出得体的微笑:"您好,我是程晓。"
顾涵突然定在原地不会动了,双眼直直地盯着那张脸,脸色霎那间变得惨白,嘴唇轻轻地抖动着,一个声音也发不出来。
面对顾涵的僵硬,程晓表现得非常从容不迫,好像是预料中的事情一样,大方地伸出手来,"久仰了,顾经理,希望我们合作愉快。"笑意盈盈的眼里闪过一缕兴奋的神采。
顾涵机械地伸手与他相握,程晓突然使劲攥住了他的手,顾涵浑身剧震,呆呆地看着程晓稍稍俯身过来,用几不可闻的耳语说道:"我毕业了,涵哥哥。"声音低沉而媚惑。
小丁发觉顾涵的身体几乎开始摇摇欲坠,忙几步抢上前来,抬手托在顾涵的腰后,对程晓客气地笑着说:"程先生,请坐吧,文件已经给您准备好了。"程晓这才松开手,若无其事地回到座位上。
顾涵勉强恢复过来,看了一眼小丁担忧诧异的目光,哑着喉咙说道:"这样吧小丁,程先生第一次来我们公司,你先带他去车间转转,看看我们的生产线和实验室。"
小丁连忙点点头,"好的,我知道。"瞟一眼程晓,又轻声问道:"顾经理你不舒服吧,要不要回去休息?"
顾涵掩饰地咳了一声,"是有点儿累,我回办公室歇一歇就好了。"看看程晓的背影,似乎有点尴尬地提高了音调说:"小丁,你现在就陪程先生去参观吧。"
程晓不慌不忙地转过头来,说道:"那就麻烦你了,丁经理。"眼神却一直牢牢地盯着顾涵不放。顾涵匆忙地点了个头,径自转身离开。小丁奇怪地回头看看程晓,发现他的目光正追随着顾涵的背影,嘴角带着一丝了然的笑。小丁不禁打了个冷战,暗想到:这个孩子的眼神怎么那么狡猾呢?
顾涵回到办公室里,大口大口地灌着凉茶,他怎么也不敢相信,刚才面前的人就是晓晓,晓晓竟然又出现在他的生活中!放下杯子,他努力地做着深呼吸,试图让自己平复下来。晓晓为什么会突然成了福彻的商务代表?他见到自己一点都不意外,难道这次见面是他安排好的?太多的疑问。。。一切都乱了。。。就像一场梦一样,是比昨晚的恶梦还要糟糕的梦魇。
等一下,顾涵脑中忽然灵光一闪,最初杨总赴北京和福彻洽谈的时候,好像找的就是对方的程总,那么程晓。。。天哪,不会是。。。顾涵痛苦地扶住脑袋,觉得自己就要崩溃了。。。为什么?!当年我的生活已经被你们毁了,如今我好不容易放下了、走出来了,你们却又回来折磨我,到底是为什么?顾涵在心底无声地呐喊着、哭泣着。。。
顾涵再也没有勇气在办公室里呆下去,没有勇气去面对程晓,他逃了。生平第一次,做了逃兵。在给小丁打了个电话,推托自己身体不舒服,把招待程晓的任务甩给他之后,顾涵抓起公事包就离开了公司。
没有丝毫犹豫,径直开车去了一间酒吧。时间太早,酒吧还没有开始营业,顾涵自己挑了个角落坐下,看他一脸阴霾的样子,熟识的酒保也没有来打扰他,只是默默递过一杯冰水。顾涵呆呆地坐了一会儿,抓过杯子仰脖灌下,打了个响指,"把我存的酒拿来!"
他太需要酒精了,用来灌醉、用来麻痹、用来遗忘,顾涵自斟自饮,一杯杯的烈性酒仿佛喷着火,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燃起了阵阵灼热的痛。痛得真过瘾,顾涵想着,可为什么,分明痛得厉害,头脑却还这么清醒?那一声声的"涵哥哥"好像就萦绕在耳边,有奶声奶气的,有少年般甜美清亮的,还有今天那如同施咒似蛊惑的嗓音,反复地回荡在脑海里--"涵哥哥,我毕业了。。。涵哥哥,我毕业了。。。"
从八岁起,这个称呼就是顾涵生命里重要的一部分,也曾经是最重要的部分。那时候以为,若失去了这些,自己会痛苦得死掉,谁料想后来真失去了,即使夜夜辗转流泪,却仍然一个人挣扎地活着。
又灌下一大口酒,开始感到头略微有些沉重,顾涵无助地盯着酒杯,既然早已让我绝望,为何又还来给我希望?我的感情,难道就这么廉价,可以任意践踏到泥土里蹂躏,你们以为我的心就不会痛吗。
顾涵心里苦笑,看来经历再多的苦难,自己的心还是肉做的,还会有疼痛的感觉。三岁那年没了爹,据说是在采石场做苦力时被飞落的石块砸中了后脑,当时就没得救了。这么多年来,有关父亲的记忆已经在脑海里渐渐模糊,可那天母亲紧紧拉着自己的小手,一路凄惨地哭嚎着赶往采石场的画面却无比清晰,怎么也忘不掉。从那以后,母亲的眼泪总是那么多,在做饭的时候,在扫地的时候,有时候就是怔怔望着自己,眼泪也会扑落落掉下来。
年幼的顾涵明白,自己的生活往后会变得不一样了,少了父亲带着呵斥的疼爱,多了母亲日复一日的寡言少语,还有就是。。。日子过得更加清贫了。
似乎对穷人家来说,命运总是祸不单行,在离自己八岁生日还有将近一个月的一天清晨,母亲要赶去镇上,把这一个月纳的鞋底、攒的鸡蛋拿去卖。临出门的时候,她把顾涵叫到自己跟前,细细地嘱咐午饭在锅里,记得要全部吃掉。顾涵一直怀疑母亲那天是不是心里有了什么不好的预感,她的眼神看起来那么悲伤憔悴,粗糙的皮肤已经完全没有了那个年纪的女人该有的光彩,头发凌乱地在脑后系着,伸手一遍遍抚过儿子的脑后,干涩的嘴唇颤抖着:"儿啊,快长大吧。。。"
那一天好像特别漫长,顾涵吃过午饭没有出去玩,只是一个人在门槛上坐着,直到黄昏的斜阳把顾涵小小的身影拉长,母亲也没有回来。那条瘦弱的狗无精打采地陪伴在小主人的身边,看到不远处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小狗晃晃尾巴站了起来,顾涵仍然托着下巴没有动。
他认出来了,这是住在村口的一个远房表姨,就在顾涵稀里糊涂地想着她来做什么的时候,表姨已经一把将顾涵搂在怀里,哭出了声,顾涵关于那天的记忆就在表姨的哭声和小狗的狂吠声中结束了。
随后的几天里,不断有大人们在自己耳边念叨"这个孩子命苦啊。。。""。。。被一辆大卡车拦腰撞翻的,拖拉机上八个人全部都。。。"之类的话,周遭都乱哄哄的,家里来了很多人,有人给自己穿上了孝服,母亲的照片被摆在了父亲的旁边,大人们总是拿怜悯的目光望着自己。
小小的顾涵已经无力去思考,就这么机械地被摆布着,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只有小宝天天伤心地陪伴在身边,眼睛红红地拉着自己的手,时不时地啜泣两声。直到有一天,小宝的低声抽噎终于变成了嚎啕大哭。
姑姑那天似乎躲闪着自己的目光,遮遮掩掩地告诉他,以后就能过上好日子了,一户从北京来的好心人家要带自己去大城市生活,顾涵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一个已经收拾好的包裹就塞进了怀里。接着他见到了两个穿得很体面的人,一男一女,走到跟前上下打量着自己,那个女的皱着眉头,没说什么,那个男的看看自己,再看看抱着的包裹,说:"收拾好了?那就走吧。"
小宝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从他妈妈的怀里死命挣扎出来,紧紧地攥着自己的手,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顾涵憋了多天的眼泪终于流下来,他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自己要和这里的一切永远地分开了,身边再也不会有妈妈的气息,再也听不到妈妈温和地招呼自己:"大宝来吃饭了",再也不会有妈妈心疼的目光看着自己顽皮摔倒的伤口,自己再也无法伸手抹去妈妈脸上疲惫的泪水。。。妈妈,我害怕,你在哪里啊。。。你别让他们把我带走。。。我再也不淘气了,妈你回来吧。。。
两个孩子紧握的手终于被大人们拉扯开来,顾涵昏昏沉沉地哭了一路,就这样被带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顾先生,顾先生!您没事吧?"顾涵蓦然抬头,看到酒保关切的目光突然变得很吃惊,下意识地抹了把脸,原来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泪流满面。顾涵甩甩头,"没事,再来一瓶。"酒保犹豫着,"您今晚已经喝了很多了。"顾涵掏出一张钞票塞进他手里,"别担心,我有数。"
回过神来,才感觉到腰上的手机一直震个不停,烦躁地拿出来一看,是个陌生的号码,顾涵掐灭香烟,接听了电话,"你好,哪位?"电话那头安静了几秒钟,才传来一个声音:"涵哥哥,你在哪儿?"
顾涵浑身一震,本能地想立刻关掉电话,又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该来的躲也躲不掉,既然已经乱了,就让我看看到底能乱到多糟。"我在‘云端'酒吧。"程晓好像愣了一下,轻轻地笑了,"世界真小,我就在你旁边的外商饭店呢,我马上来。"说完就挂了电话。顾涵看着电话苦涩地笑笑,"来吧。"
不到十分钟,程晓就施施然地晃进了酒吧,穿着一件带荧光的明黄色T-shirt和黑色仔裤,出现在顾涵面前,新鲜的锗哩水味道刺激得顾涵皱了皱眉头,记忆里的晓晓几乎从不穿这样鲜艳的衣服。
"怎么了,涵哥哥,见到我不高兴?"懒洋洋的声音,与印象中深情又略带羞涩的呼唤大相径庭。
顾涵努力敛起心神,重新打量眼前这个熟悉的陌生人,还是那一幅好相貌,继承了他父母所有的优点,光洁的皮肤,鼻梁秀气又挺拔,柔嫩的双唇,一对水葡萄一样灵动的大眼睛此刻正戏谑地看着顾涵,嘴角一咧,吃吃地笑了起来:"我长大了呢,涵哥哥。"
顾涵眸色一黯,移开了眼光。程晓静静地看了顾涵几秒钟,然后往他跟前靠了靠,顾涵的身体立刻僵硬了几分。"涵哥哥,我知道你怪我,还有我家里人,都是我的错。。。以前,是我对不起你。但那些都过去了不是吗,现在我长大了、找到你了,我们重新开始!"
顾涵的眼底掠过一缕讽刺的笑意,身体放松下来,拿起酒杯,并不递到嘴边,在手里轻轻晃着,眼睛看着前方不知名的某处像在思索着什么。程晓好像得到了鼓励似的兴奋起来,语速也变快了:
"本来我毕业以后还在发愁去哪儿找你,有一天无意间在爸爸的公司里听到他们提起你的名字,我就偷听了一次你们的电话,没想到真的是你,我开心死了!我就撺掇老爸让我来负责这笔业务,啊,你放心,爸爸还不知道你,他只认得你们的杨总。
这间公司就是我爸为我开的,连名字都是我自己想的,福彻,就是future,涵哥哥,我们会有未来的,我现在有能力来保护你了,谁也不能再把咱俩拆开!以前。。。我年纪小、不懂事,现在觉得还是你对我最好,分开以后我一直在拼命找你,你回到我的身边来吧!"说着说着,眼底弥漫起一层水雾,语调听起来感慨而又伤心。
顾涵感到自己心里越来越冷,酒精的热量似乎都被冰冻住了,只好又喝了一大口,艰难地咽下去,开口说道:"晓晓,今天看到你我实在太意外了,本来以为这辈子都再也见不到你了,其实如果这样也挺好,真的,就像你说的,都过去了,我们不可能回到从前了你明白吗。"程晓惊恐地瞪大了双眼,用力摇头。
"你听我说晓晓,我的心。。。早就死了,现在看到你,就好像把以前的伤疤又一层一层地撕开,我实在是累了。我是一个有感情有血肉的人,不愿让你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以前对我来说就是一场噩梦,我不想再回去。你放过我吧。"顾涵仿佛自言自语般地轻声说着,眼里是散不去的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