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他是迷失方向了。
他当然知道自己脚下站着的是什么地方。坚硬嶙峋的悬崖,眼下是万丈深渊,只要再往前走十步,就会立刻摔得粉身碎骨。这里半山腰是军队的驻扎地,易守不易攻的地理位置,多次抵御了敌人的袭击,是他们领地引以为傲的最佳军事场所。
可这一切,都在一个从朝廷派遣的大将到来后被彻底改变。多变灵活的战术,运筹帷幄的指挥能力,高强敏捷的身手,只花了不到三个月,便轻易攻陷了别人几年都无法靠近的要点,让他的军队兵败如山倒。
兵败如山倒啊……倒的,又何止是军队?身份、地位、家族的声誉和荣耀,城中的繁华热闹、民生富足,还有,那心心相惜、把酒畅饮的友谊,都在他的父亲决定起兵叛变时毁于一旦。
抬头看看灰蒙蒙的天空,风刮得很紧,雪片像扯破了的棉絮一样在空中飞舞,没有目的的四处飘落,周围云雾缭绕,高高低低的松枝上,都托着大大的雪团,耳边传来大雪不断降落的沙沙声和树木的枯枝被积雪压断的咯吱声。
战火烧天,碎甲分盔,弦崩角断,剑碎刀鸣,尸骸重叠,如今一切湮没在大雪下,可他依旧能闻到那腥膻之味。身上厚重的盔甲,双手沾满了鲜血,天寒凉气侵袭着臂膀,他感觉到自己的意志力正一撮一撮的涣散着,空空洞洞的躯壳支撑着倾倒前最后的摇撼,维系着已然迷失的生命与毫无希望的明天。
“剑在闸中,莫能发硎,天悠悠无人识我,地渗渗不见吾愁——” 轻轻开启发紫的唇,细细的念着,他的满腹经纶,也终究不会再有共赏之人。
“你不该在这里。”
身后传来低沉的声音,他没有回头,依然看着灰沉沉的天空,“我是将军,当然该在这里。”
“不,我指的是,你根本不应该在叛军里出现,玄儿。”
听到对方呼唤出自己的小名,他才笑了一笑,回过头,英俊的脸布满沧桑。
“我该在这里,司,没有选择的,必须在这里。我饱读诗书,满腹的孙子兵法,一切都在父亲的算计中。他唯一失算的,就是你的存在,”他紧紧的凝视着眼前双目锐利的男子。“你让我指挥的军队溃不成军,没有你,我不会输。”
“不!你虽精通各家兵法,却缺乏实战经验,对武术亦一知半解,而陛下身边将臣无数,能力在我之上之人数不胜数。”发现自己偏离了主题,男子摇摇头,才继续道:“你不该在军队里,而是像以前在京城时,在鸟语花香的庭院里,悠然的品着钟爱的龙井,吹着美妙的萧声,朗笑的说着从书上看来的各种优美的诗词、有趣的故事。”
他抿抿嘴,脸庞纠结着嘲弄,“我说过了,我无从选择。我没办法选择我的家族,没办法选择自己的父亲,也没有大义灭亲的伟大情操,我只能做任何他认为对的事情。”
“临崖勒马,玄,只要你跟我回去见皇上,我必定全力保你平安!先加之以兵,灭其威风,复待之以礼,以示宽容,这是陛下治国之道之一,他极为尊重人才,且用人适宜。”
“不必安慰我,我很清楚自己的堂兄对叛臣乱贼的惩罚有多严厉。而今站在你面前的我,已家破人亡,只身一人,毫无活下去的理由。”
“你的父兄尚在大牢中,皇上并没有立刻治罪,可见他尚念及你们的血亲关系,至于你的那位妻子……”提到这时,男子英挺的脸掠过一丝鄙夷,但稍纵即逝。“她已经找到栖身之所,你不必过分担忧。”
“栖身之所?”他笑着,目光穿过男子,望向远处的松林。“她没去找那个男人。琴儿她……已在昨夜,在我面前自刎了。”
“自刎?!”男子震惊的低喊。
他苦涩的闭了闭眼,一张美丽清雅的脸立刻浮现眼前。
“夫君,妾身背叛了你,已是无可挽回的错误。这一次,妾身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弃你,天上地下,永生追随!只但愿,来生用尽一生来偿还你的怜惜。”
她是爱他的啊!即使她因为他疲惫于协助父兄的大计,无暇陪伴她、给予她从小向往的平静宁馨的平凡生活而投向其他男人的怀中,可她依然心中只有他。昨夜她临终前,美丽的脸布满泪痕,唇角眼梢却洋溢着富足的笑容,她的泪与热血再也化不开,早已化解在他的身体里,留作殷红的呼唤。
“不要!玄!”男子快步向前,扶住他单薄的身子。“不要轻言放弃!我会保护你,我会请求皇上宽恕你,只要你不死,我愿意做任何事情!”
他凄惨的一笑。
“凭什么?凭你是这场战争的功臣吗?司,你还不明白,作为皇孙子弟,我们接受的是怎样的教育。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哪怕是掀起一场血雨腥风也在所不惜,必要时,斩草除根是最有效的手段。皇上不会饶恕任何窥视他皇位的人,即使是血亲也是同样的下场,但留全尸,已是最好的归宿。”
“我不在乎!只要能留住你,即使剥夺我的官职、身份地位,我也会保护你!”男子立誓,口气严厉而阴翳。
高瘦的身子愣怔着,男子的誓言仍在回荡在耳边,撞击着他的灵魂。
“为何?为何要如此为我?你我已在我父亲带兵叛变那天恩断义绝了不是?为何……”
男子紧紧握住他,如此寒冷的天气,男子手心灼人的温度竟然狠狠的穿透进了他冰冷的身躯里。
“你知道的,你一直知道的!只是你想躲避它,不愿正视它,所以你承诺了你父亲离开京城,所以你迎娶了自幼对你情根深植的女子。可是现在,我抓住你了,我不允许你再逃开!我要你永远陪在我身边,京城也好,浪迹天涯也罢,只有我们二人,不必再为你的家族和血统忧愁,也不再有任何人插足!”
他依然怔着,身子却不自觉地颤抖了起来,手捂着嘴,浓洌的喜悦在心田渲染开来,他想说些什么,可是喉头乎哽着些什么热烫的东西,叫他发不出声音。
忽然,远处传来阵阵轰鸣声,打断了两人纠缠的视线。放眼看过去,就见远方一片乌黑黑的云沉重的移过来,渐行渐进,他才看清,那一团巨大的乌云是千万只兵车战马,如波浪般朝这里涌来,数十面金黄色大旗迎风招展,一队队长矛手、刀斧手、弓箭手、盾牌手弛马在后,分列两旁,中间,数十名锦袍铁甲的大将簇拥着一架金黄色蓬帐笼盖的驾车。
是皇上,他心里凄凉一笑,这等架势,恐怕自己是难逃一死了。
伸手盖上扶住自己的手,他笑看向男子,“去吧,司,把你方才的那番话,原原本本向皇上说一次,我会在这里等,听他最后的宣判。”
“你愿意随我走?”男子锐利的双眼迸射出喜悦的光芒。
“只要你呼唤我,只要你一直叫唤我的名字,我就会一直等着,等你牵着我,不让我再次迷失方向。”
男子深情的端详了他好久,抓过他的手,在自己的唇边,印下灼热的气息,“等我,我会带你一同离开。”说完,快步移向后方的军队。
他收回自己被男子吻过的手,放在唇边,细细体味着男子留在上面的味道。一切都结束了,他知道,今生,他已经迷失了方向,再也回不去以前那个终日流连书籍、好学六艺、远离世事烦扰的小王爷,也无法再看到男子在他妙语横生的嬉闹下无奈而宠溺的眼神。男子依然清朗挺拔,他已身心残缺,一个是社稷栋梁之材,一个是朝廷忤逆叛臣,云与泥的比照啊……
他笑了笑,在男子再次回头含笑的看着他时,他看了男子最后一眼。
“但愿有来生,我们能够相守,司。”
然后,纵身跳下悬崖!
“不——!”
撕心裂肺的狂吼划破风雪交加的世界,穿透过冷冷的风在耳边呼啸,他闭上眼睛,平静的等待死亡吞噬,自己支离破碎的宿命。
——无论千年万载,请你找到我,不要让我再次迷失……
1
装潢华丽的沐浴室里,莲蓬头激洒出的水兜头冲下,驱走了一天的疲意,灌注满身的清爽。绵密的水流润泽过漆黑流畅的短发,也淋遍了俊雅的五官,接着流过精瘦的胸膛,然后滑过全身。
男子甩甩头,用毛巾擦干头发和身子,半掩的睫毛下,是一双漾涌着深智绝慧光芒的眼眸。穿上衣物,他走出沐浴室,拿起书桌前刚传真过来的一叠文件,细细端详着上面的内容,脸上,荡着让人如沐春风的笑意。
现在全球经济不景气,股市惨淡,许多公司纷纷倒闭,政府官员也只一味说风凉话,说什么不景气可以使那些不健全的小公司趁机消失、去芫存菁,对社会也是一种好事,根本别奢望会从他们那得到什么援手,倒是银行的翻脸不认人才叫人伤心欲绝,商人被逼进末路,做出非法的事情并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
可惜啊,他们惹上了“决远”,而他,没有好人到大发慈悲放过这些企图从他们家族企业中捞取豪水的人。
“决远”是他们的家族企业,到他这一代已是第五代,一直在不断的拓扩着企业版图。作为第五代的么子,他刚上大学便开始参与企业事务,跟随着家人投入一波又一波的商战诡谲中,至今已经有两年多。在兼顾学业的情况下,两年来他至少为企业赚了三百亿的净利,再经由股市翻转出一倍,亮丽的成绩单让等着看笑话的人们跌碎了一地眼镜,莫不噤口瞠目,而他,也成了继哥哥姐姐后,又一个人们口中新一代“决远”的钞票印刷机。
也因此,经由五代的努力,“决远”壮大成如今在台湾商界无可撼动的地位,在一片惨绿的股市中,其它公司的股价依然趴在地上喘气时,“决远”的股价仍在一路扬升,而且在上海股市、华尔街股市都颇有斩获。不少人看中了这点,既羡又嫉之下,也想插进一只脚,从中捞油水、沾沾光也好。
而他此刻手上拿着的,便是一起商业间谋案的调查报告,主谋还来不及做出实质的伤害,就因为账户里不寻常的金钱进出而引起他的注意,如果他们聪明一点,就该察觉到他的怀疑,为自己的前途高呼几声哈利路亚。不过,跌在他的手中,到最后他们也只有束手待宰的下场。
“看到你这副表情,就可以知道又有人要遭殃了。”
房间里,突然传来一把声音,却只能闻其声而不见其影,摆设简约时尚的房间里,仍然只见男子一人在翻阅着文件,而凭空冒出的声音,竟然没能让他恐惧半分,甚至连眉头也没皱一下!
“出来吧,反正也只有我能看得见你。”男子拿起书桌上的咖啡喝着,姿势优雅的在沙发上坐下,眼睛依然盯着文件,仿佛他从来没拔冗说过一句话似的。
他的身边,逐渐呈现一个高挺的白色身影,有透明转为清晰,当身影完全变成实体后,正好也飘落在了他旁边的位置上。而男子还是无动于衷的看着资料,好像对这个在外人看来十分骇人、应该立即哭爹喊娘、烧香拜佛的景象见怪不怪一样!
“又在喝咖啡这种没有营养的饮品,”伸手拿过他手上的咖啡杯。“不是叫你多喝点茶吗?”
“喝茶讲究茶叶的质量、冲泡的时间、水温以及茶叶和水的比例度,不知这些话是谁对我说的?”他扫了一眼这个……嗯,幽灵(?),试图拿回他手上的咖啡杯,像自己这种忙碌于学业与工作的生活,咖啡是很好的提神饮品。
“是我说的。”支手躲开伸来的爪子。
“这就对了,既然喝茶要讲究这么多东西,而我根本没有这么多的闲情去挖掘和享受喝茶的乐趣,等哪天我有空了,会冲上一壶好好品尝。”
幽灵依然凭借着高挺的身躯不屈不挠的伸着拿着咖啡杯的手臂,根本不用飘起身子躲,“你的下人成群,有的是时间为你泡上一壶上好的龙井。”
“我现在只需要咖啡。”
“你才二十出头,喝这么多咖啡对身体不好!”
“停!”他伸手在幽灵面前做了个投降的姿势,无奈的站起身来。“你怎么不提醒我,你的鸡婆道行比我姐更高深几倍啊,玄!我投降了,败给你了。”
这个被男子唤作玄的幽灵这才抚平紧皱的眉头,展开俊朗的笑脸,“我是为你着想,决辰。”
看着他因微笑而显得无比年轻的脸庞,决辰也不禁的笑了出来。想来,他与这个来路不明的幽灵相交,也有三年的时间了吧?
话说三年前的某一天,还是高中生的决辰正在街上等候着与他有约的友人时,也正巧站在了一起交通事故出事点隔两个街的地方,结果,他等来的不是友人,而是一个穿着休闲服饰,却绾起长发、头顶着藏青色玉冠、飘在半空中的幽灵,那装束的可笑程度让他忘记了惊骇,当街爆笑了出来,优雅冷静的好学生形象就这样毁于一旦。
他自认没有阴阳眼的神力,而除了他之外,似乎没人能看得到这个可笑的幽灵,于是好奇压下了恐惧,两人攀谈了起来。这个幽灵自称来自古代,却说不出来自己为什么会穿着现代的服装,出现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对于这个世界,他仿佛是刚出娘胎的雏鸟,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他只看到了唯一的发光点——据说就是决辰,然后,认他做亲娘般,从此死死跟着决辰不放了。
而决辰自认自己是善良得不能再善良,算是收留了孤苦无依的游魂,默许的让他跟在自己身边三年,也陷入了目前每天被这个游魂叨叨絮絮念个不停的境地里,悔不当初。
真不明白,这个玄明明就长着一张十分具男性魅力的脸,怎么个性就像个阿妈似的,偏偏他的唠叨是建筑在体贴聪明的天性上,只有对着他,玄才会流露出关怀备至的眼神,大多时候,他总是沉稳内敛的。
“你要去哪?不是刚从公司回来准备睡觉吗?”玄看着决辰往房门移去的身影,问。
“管家有帮我准备午餐,”决辰在门口回看了一眼,唇角扬起一抹狡黠的笑。“当然也准备了咖啡。”
“喂,你——”
不理会玄气急败坏似的叫声,决辰踏出房门将门关上。
这扇门当然对玄一点作用也没有,他穿出来,继续跟在决辰身边,倒也没说什么,只是一味的跟着、看着,眼里闪过千万缕复杂的情绪。
感觉到玄异样的眼光,决辰并没有问出声,一来已经不是只有他们两个人,他可不想让人当自己是个自言自语的精神病患者,二来,玄的这种凝视自己并不是第一次感觉到,从他出现在自己眼前开始……不,应该是从很久以前开始,他就能感应到这种眼神,但他从来不问,仿佛这眼神一直是理所当然的存在般……
摇头甩开瞬间漫上心头莫名的疼痛感,决辰走向客厅,诺大的客厅里,就见哥哥决震和姐姐决颜分坐在两边用这餐,不时交谈着一些近来的商场动向。决家一直是一脉相传,不知是祖辈为了避免兄弟相争的局面还是如何,直到自己这一代,才出现了‘三国鼎立’的局面。三名子女都是人中龙凤,并且团结不分彼此,决家的两位老人家也乐得将企业交给了子女,进行着他们的老年蜜月期,目前正在希腊观赏着爱琴海美丽的风景。
“在公司没用餐?”看着弟弟走过来,决震扬起浓眉问。
“吃不惯。”笑着答了一句,决辰拉开姐姐旁边的位置坐下。“调查结果已经出来了,我的估计没有错,目前他们已经将我们的土地开发价格意向卖给‘宜兴’工程公司,你打算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