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玉照国,位於中原宝地,国力强盛。
龙育六子,人人皆得百姓敬爱。朝臣团结,处处歌舞升平。然在朝廷之外,暗中帮忙维持著玉照皇朝的顺利运作的势力,还有不少。秦家,便是其中之一。
说到秦家,不知情者只道是京城首富,财势非凡;知情者……闻其名莫不变色。
秦家自玉照初年起,代代皆於朝廷有很大渊源,说白一点,秦家即是朝廷设在商贾之中的眼线,代替朝廷控制著整个商业的运作,说其为“龙头”也不为过。
秦家子孙中,入朝为官者有之,然长子却从不参加科考,只因为秦家长辈当年曾於初代皇帝约定──在官不言商,在商不为官。所以继承家业的长子,相对的,也就要放弃平步青云的机会。
当然,这样的约定,并不损害秦家的势力。因为无论秦家子弟是否为官,只要他们是商界巨头一天,就受朝廷的庇护一天。
第一章
秦无心,身为秦家第五代当家,其大名可谓无人不知。
从十八岁接掌秦家以来,他以最初的沈稳风范打好基础,而後大力扩张,到如今年二十七岁,近十年的时间里,把秦家由「京城首富」变为了「天下首富」,可以说,是秦家必然列入家谱供後人膜拜的一则传奇。
但是此人性格古怪,鲜少露面,见过他的人很少,而且也从不对外透露此人容貌身份……所以江湖传言,秦无心要麽奇丑无比,不敢见人,要麽就是这个叫「无心」的人根本就不存在──也不怪常人如此推断,因为就秦无心的行事手腕,商业头脑,实在叫人无法相信,他只是「一个」人。
甚至有人认为,秦无心,也许本就是秦家为了镇住那些商业对手们而刻意创造出来的一个虚假的神话。
然,当真如此吗?
时值寒冬,玉照京城内外都飘起鹅毛大雪来,气温更是比往年冷上了几分。
京城西面有座府邸,名为「千凰府」,乃是在当今天朝位高权重的弈王所住之地。虽然少不了雕龙绘凤的皇族标志,这座府邸却不见一般达官贵人家那般的奢华气氛,反而显得庄重古雅。
府内很安静。
来往并不缺少侍卫俾女,但是他们都会很小心的,放轻了自己的脚步,就像怕惊扰了谁一般。
仔细聆听,就能听见有隐约的咳嗽声从王府深处传来,不激烈,带著些许的倦意。
循声而入就到了一间横匾题有「闲鹤居」三字的屋前。屋内有药香传出,很淡,萦绕不去。这间屋子既像书房又是卧房。正中央置有炉火,此时正有一位白衣人坐在旁边,神情专注的看著手上的信笺。
片刻後,他微微一叹,随手将信笺丢进炉火中,刹时红光照亮了他那张年轻的脸,俊美竟不似凡人。
「主子……!!」旁边站著的侍女见他烧了信笺,忍不住叫出声。
「无妨的,反正内容都已经知道了,再留著这张纸也没什麽用处。」他答得漫不经心,带著一点浸入骨髓中的倦。他没把心思放在女子的惊叫上,他在看,看那燃著了火的信笺飘落到旁边的地上,化成了灰──那灰的形状,竟是极其诡异的。他微微笑开,带著点无奈。
「让你空闲了这许久,这次就帮我一次忙吧……」
他说完,轻轻挥袖,挥散了那一地的烟尘,淡然如初。
女子听著他的自语,无法插话,也从来不知道自家主子脑中想的都是什麽。她只知道主子在笑,笑却没传到眼底──他不快乐,无悲也无喜。那已经不是常人的境界,她读不懂。
所以,只好沈默。
马蹄声声催雪碎。
进京的古道上有青衫男子骑著黑马独自行进,神色漠然。
如若平时,大约见了的人也就为他挺拔的身材和冷峻的容貌注目片刻吧!但若他这袭藏青单衣是穿在寒冬天气呢?
四周飘雪大如鹅毛,正是行人稀少时。此人却眉头也不皱的,仿佛这漫天风雪都不在他的眼中。他的全身的气质一如他挺直的脊梁,透著从灵魂深处弥漫出的傲气。这样的人物,叫旁人无法不驻足欣赏,却也无法不好奇──有著这样的气度,本不适合出现在寻常街道上,而应该供在庙堂之中的人,为何会在这样的时候出现在这样的地方?是为了什麽人,又或者,是为了什麽事?
他却不理旁人好奇,进了天都,就直奔城西去了。
城西并无多少著名之处,唯一有名的,就是千凰府。
青衣男子到了千凰府门前,下了马,负手而立,似在沈思,也似在衡量。
须臾之後,他径自拿出一根颜色漆黑的萧管吹奏起来,其声婉转呜咽,如泣如诉,细听之下又仿佛成百上千的人在悲鸣,让人闻之胆寒。
那黑色……莫不是曾染满的血迹如今干涸了才化成的……吧?
守门的侍卫们被这古怪萧声吹得心里冒起寒气,禁不住胡乱猜测。
这时门却开了,无声无息。
开门的,赫然就是之前在书斋内的那位女子。此刻街上因著白雪反光,分外明亮,照得那女子的明眸皓齿清丽出尘──然她的表情却犹如冰雪覆盖一般,冷。冷得没有一点温度。
「劳阁下久等了,主子让我来给您领路。」
她启唇,声音也像冰珠落地一般。虽然态度不卑不亢,但是单凭她对这位布衣男子用的是敬语,也叫旁边的侍卫们听著好奇起来。
男子却不理会旁人的好奇,只默默收好手中萧,便随她进了门去。
弈王府,原来这男子进京是为了拜访弈王府?那是即便朝中高官也不能轻易进入的地方,为何一个他却能够不经通报便进入?甚至,来迎接他的还是弈王身边的一等侍卫夜疏雨?他究竟和弈王有怎样的关系,来到这里的目的是什麽?
旁人好奇也好,猜测也好,却终究得不到答案,而那扇大门,在男子进入以後又再重新合了起来,仿佛什麽事都没发生一般。
九曲回廊精致华贵,各类园林自领风骚。然而男子却目不斜视,只是向前,仿佛这一切都入不了他的眼。
带路的夜疏雨早在开了门之後就自行离开。他也不介怀,自在穿梭就像已对这里分外熟悉一般。片刻後,青衣男子到了「闲鹤居」门口。正欲抬手敲门,里面已经先传出了声音──
「直接进来吧,我知道是你。」淡雅的声音带著轻微的低柔,还有漫不经心。
他推门而入,早先的白衣公子依旧端坐在炉火边,对刚进来的他微微一笑。「来火边坐下吧,虽然……你似乎不需要。」他看他不沾丝毫白雪或泥污的青衣,并不惊讶。
「你找我,究竟为了何事?」男子站在原地沈默片刻,沈稳开口──他本是还在南方采购货物,要不是此人连派十几批人马找自己,根本不会在这个时候回来。
司徒未央笑容不改,只是有些遗憾:「这麽久了,你却还是无情依旧。」
「有话就直说吧。」他坐下,严肃不减。无情?既然多情无益,那麽为何不能无情?无情,是对於大多数人都好的事。
司徒未央细细的盯著他,仿佛看穿他心中所想一般,只是不说。他的眼神似在观察,又像在审视一般。那双眼睛晶透如琉璃,却让被看的人有种被洞悉一切的感觉。
很久,他才缓慢开口:「无心,我如果拜托你和朝廷有关的事,你是断然不会接受的,对吧?」
「当然。」
「可是这次我只能拜托你。」他说著,仿佛十分疲惫般往後躺入太师椅内。
这下却叫秦无心意外了──相识那麽久,他,从来就没见过司徒未央在人前露出过疲态过,今天却亲眼目睹了。
「发生了什麽事?」欲无情,却不是真无情,所以他忍不住,还是关心了。
「没有,只是最近身体不太好而已。」
秦无心闻言挑动了一下眉。
世人皆知弈王自幼体弱多病,所以听到对方身体不舒服他并没有太大吃惊,只是淡然处之。
沈默的听著,他认为对方理应还有下文,司徒未央却是说完那话就不再出一声。
偌大的房间内两人无声对坐,反而显得诡异。
过了一会,司徒未央重新坐起来时,又是那一脸云淡风清的笑容。
「来下棋吧。」他轻语,终究还是让秦无心意外了──谁会料到他这种时候说出这样的话来?「来下棋,你若输了,就帮我一个忙。」
他淡淡的把话说完,眉宇间全然是一种祥和之气,如同佛一般的祥和。
秦无心却不领情,只掳开衣摆在司徒未央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你直说要我做什麽好了,依你的本事真要下起棋来,结果又何需猜测?」弈王弈王,除了说他运筹帷幄的本领,也是说他的棋艺,那,本就不是别人能随便胜过的。更何况,司徒未央从来不打无把握之赌。
他看著秦无心冷漠依旧的脸,不在乎的笑。的确他是算定了自己会赢才会出这样的提议,卑鄙也好,阴险也罢,欲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是常理。
「我想请你帮忙寻一个人。」
话音一落,这便是秦无心今日的第二次意外──他没想到司徒未央费那麽大的力找自己,居然只是要自己去找一个人。司徒未央是何许人,他要找人又几时需要过别人帮助?
「找到他,然後带他来天都。」对方慢慢的补充完,带点飘渺,带点闲散。
秦无心不语,只是看著司徒未央略带病态的绝美容颜,他在观察,也在思考。只是他想到了什麽或者想知道什麽,他都不说,也不问。
「那个人,叫什麽名字,你又为什麽要我找他?」他问出这句话,也就等於是同意了。
「他姓孟,名灵宇。」司徒未央答得很顺,他从一开始就不认为秦无心会拒绝。「我找他,是为了一封密函。但是我不止要见到那封密函,我还要见到他的人。」
他说著,带著几分柔和的笑。
秦无心站起身来,无声无息,带著一分冽然之气。
他不说告别的话,只在走到门边时才阴沈的问──
「你瞒了我什麽?」秦无心不是笨蛋,司徒未央刚才的回答是答非所问,他只说自己要找孟灵宇的原因,却不说为什麽非要秦无心去找不可。
司徒未央眨了眨眼,掩去其中一闪而过的光。
「佛曰,不可说。」那淡雅的笑容,此刻看起来完美依旧,却仿佛有了些微的狡黠。
秦无心拂袖欲走,轻缓的声音却在身後响起。
「还记得那个人麽?」
秦无心的背影因为这七个字僵住了一瞬。
「不关你的事。」
声音落地前,那道青色的身影就失去了踪迹。司徒未央站起来掩上门,带著些悲慈的,轻轻叹气──
「如果没忘记的话,我为什麽要你去找人,你见了对方,自然就知道。」
有时候忘记不见得是坏事,记得也不见得就幸福。然各人罪孽各人担,旁人,是阻止不了的。他只能算出孟灵宇和秦无心记忆中的那个人有关,但是什麽关系,却又无从知晓。能确定的,只是牵扯不到前世今生……而已。
门外,风雪愈烈,天地间混沌得一如司徒未央今日无意中所卜的那一卦一般。
二
秦无心受了委托要找人。
他答应了,却不急。依然是用著来时的那速度,不急不徐地慢慢在街上走。依然带著些傲,带著他惯然的漠视凡尘。他刚才本来是被司徒未央激起了些许的怒气的,但是现在走了一段路,气也就全消了。
何况,他并不是认真生气。他只是被说中了忌讳的东西,一时间被逼急了而已。
司徒未央所说的那个人是指秦无心的师傅。
说是师傅,只是秦无心自己这麽固执的称呼而已。那人只和他相差十岁,因为觉得与他有缘,就把自己的技艺全数倾囊相授。而师徒之名,无非秦无心的坚持罢了。
他最初也只是觉得自己的师傅很怪,却绝然没有想到自己会有倾慕对方的一天。
是什麽时候生出的情愫?
月下的那次交谈,还是溪边的一次凝眸?又或者,在更早以前?
秦无心自己也不清楚。但是他却明白,自己在那人眼中只是聪明努力的孩子而已。从来……都不是其他。所以那个人当初离开时,才会连一点点预兆都不给自己。因为对於算不上特别的人,没有刻意解释什麽的必要。
他一边走,一边想,不知不觉中已经加快了脚步。等秦无心深吸一口气停下来时,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接近了城门。
天色已近黄昏,守城的兵士们似乎已经准备锁门休息。秦无心漠然穿过那道门,看见门外停著一辆马车。
本来在京城之地看见马车并不为奇,但是秦无心却很明显的注意到马车中的人在看自己。
虽然不带敌意,但也是非常古怪的眼神。
他目不斜视地走过去,车里的人却已经先按捺不住的出了声──
「大人请留步。」
大人?秦无心乍一听这称呼,险些有了笑的冲动──自己不过是一介商贾,什麽时候有被人称为「大人」的资格?看那车上的徽纹,来者想必是司徒未央部下无疑了。
「有事?」他驻足回问,引得对方尴尬地挠了挠头。
余恒跟随司徒未央已有五年左右了,但是一向做的都是王府巡逻或者陪司徒未央出游之类的事,接待像秦无心这样的人物,却还是第一次。所以不禁觉得有些不知所措。
他愣在原地,秦无心却也丝毫没有不耐烦之色地等著。
等余恒反应过来,尴尬之余无限感激──像秦无心这样的一个王府上宾对一个侍卫,本来完全可以斥责他浪费自己的时间,结果却是什麽都没说的安静的等。这样的气度,完全不同於他表面上的冷厉,反而更让人心生佩服。
「王爷差属下送您一程。」大概是受秦无心沈稳气魄的影响,余恒总算是想起自己来的目的。
送一程?
「不必。」他是习惯了独来独往的人,何时需要有人伴在身边?秦无心本来拒绝得干脆,却见对方露出为难的表情,心知他是怕回去无法交差,於是顺手解开旁边马车上缚马的缰绳。「我借走这匹马就足够。」
现在才发现,离开千凰府时走得太急,连马都忘了。
不过未央应该会照顾好自己的爱驹的吧!
他一跃而上,绝尘而去,余恒连反应都来不及,只能看著烟尘滚滚,随著秦无心离去的方向渐渐散开。
秦无心,当真是自在绝然的人物!他那天地之间任去留的洒脱不羁,一时间迷惑了余恒──这是怎麽样的一个人,为什麽感觉和这凡尘俗世,竟有那麽多的格格不入?
无意去想被抛在身後的人心思怎样流转,秦无心转眼已经骑马上了官道。
他本就打算按自己的步调慢慢去找的,但是却没想到司徒未央会派人来给自己送行。这一送,就送出了名堂──司徒未央是何许人?能和秦无心这样的人把酒吟歌结为知己,他何尝不知道秦无心一向对烦琐礼节毫无兴趣?所以这一送,名义上是送行,实际上却是催促,催促秦无心早日去往据说是最後发现那人踪迹的安州。
这一催,催得急而不乱,恰到好处,叫人连拒绝,都不知该从何处拒绝。
秦无心本来不觉得这次寻人是怎麽样的大事,但是司徒未央这一催,却让他大约感觉到了事情的重要──如果事情没有万分急迫的话,司徒未央是断然不会出言催促的,那与他一贯的处事风格不合。
秦无心一边策马扬鞭,一边分析。
密函内写的是什麽?又是有什麽人要和司徒未央抢?没有人抢的话,他是不会急的。秦无心想著想著,蓦然一笑。那一笑笑得洒脱,带著万千释然。
他何苦想那麽多?本来秦家之人不问朝政,这是一直以来的惯例,也是他秦无心的原则。
所以插手了,他也不会仔细去想。自古以来朝廷上的事,什麽时候不是越糊涂越幸福?人生也一样,知道得太多了,反而夺走了快乐。
这麽一想,心里的郁闷就散去很多。
轻轻施力拍了拍坐骑,似乎感应到他的心情,座下马匹长嘶一声,再度加快了速度。拜这匹日行千里的宝马所赐,整个行程所用时间缩短了大半。待秦无心到达位於玉照边陲的安州时,方才过去半月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