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崖秋之剔红————远
  发于:2008年12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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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沉沉的夜幕仿佛是浓墨混和着烟雾染就,透着脏污不祥的昏红。月向西斜,微微颤抖着飘摇,似乎随时会被吞噬,熄灭。

 原本轻悄的衣料摩擦声陡然穿透了令人恐慌不安的死寂,富丽华宅的庭院中腾起一道暗影,黑布从头裹到脚的夜行客在麻石板铺成的街巷上空展开身行,无声地飞掠过去。眼见着临近了街口,他却突地一顿,如迎面撞上无形墙壁,折向街边,整个人贴在屋舍的阴影里,几乎连呼吸也停止了。

 过了好一会儿,拖着脚走路的脚步声才懒洋洋的靠近,一个白衣青年胡乱散着长发,提壶酒边行边饮,也不知是哪家子弟,纵酒行乐至今方归。他背上携了一柄长剑,但那懒散模样怎么瞧都不像习武之人。

 角落的夜行人暗吁口气,一双锐目仍是毫不放松的盯着青年。

 半醉的青年斜斜走过,原举着酒壶的手臂垂下,露出一弯侧脸。眉目口鼻只现出隐约一点,却是月下雪地一缕袅袅浮散的萧管余韵,说不出的清丽绝艳,似那云中仙子藏着身只一甩袖,便占尽人间风月。他仅是这么走了过来,就连天际方现的晨曦都聚拢在他那一袭飘飘摆摆,还溅着点酒渍的白衣上了。月芒抚上他的面容,纵然岁月流空,天地陷落,这一弧的美也绝不消散。

 他缩着身子愣愣瞧着,呼吸不用着意去屏,已是全然忘记,视线忽地转低,夜行人瞄见青年腰间的一支竹萧,再顾不得藏匿行踪,不由巨震。那萧倒也平常,只是上面刻了三个字;那字虽风雅流丽却也算不得稀奇,写的是"羽素怀"。

 羽素怀!

 "狂剑"羽素怀!

 其时尚早,院落厅堂里已满是仆役侍婢忙碌洒扫。不是不想偷懒贪睡,但主人家早起,催得一干人也比别人家勤快能干。
 小玉拎着一把大铜壶,打着哈欠走向正厢房。她每天这时辰服侍夫人起床梳洗,老爷则要再休息到半晌午。昨儿晚上老爷去朋友家喝酒未回来,也就不怕吵了他。所以小玉在门外低低唤了声却没听到夫人回应时,只略略犹豫了一下便推门进去了。

 "夫人,"才又叫了一声,小玉就看见了她年轻的女主人--清丽的女子以一种怪异扭曲的姿势靠在床上,大睁的眼呈着沉寂的死黑色,空洞地瞪向半空,未施胭脂的唇边一缕艳极的红蜿蜒而下,滑过纤白的颈,汇于胸前一滩凝结的腥褐。覆盖肌肤的一层青灰仿佛还在缓缓流动,侵蚀她所剩无几的温度。

 很久之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小玉双膝一软跌坐在地。铜壶落地的巨响和少女的惨叫划破了赵府宁静的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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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州是云细国东北部一座中等城镇,是西戎和高原国进入云细的一条途径,过往行人客商不在少数。有些精名人物把握商机,赚取了大堆家产,赵珂即是其中之一。赵家本在穆州附近小镇开了家杂货铺子,过着称不上殷实,顾得上衣食的日子。赵珂在父母逝后机缘巧合进城行商,不过数十年已是州令设宴的常客,被称作"赵老爷"的人物了。

 这样的人家本就是平头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况且前几日赵家还发生了一件大事。某日清晨,赵老爷赴宴未归,丫环发现赵夫人死在自已的卧房内,尸身已是凉透了。听说仵作验尸后说,夫人身上只有一处伤痕,便是心口一个径只七分、透胸而过的血洞,奇的是那致命伤怎么瞧都是由空心圆棒所致,但翻遍了赵府也没找着凶器,更别提凶嫌了。然而还听说,州令已将这一桩无头血案交由闻名穆、庆、台三州的"侠捕"杜飞办理了。

 纵然官衙没有露出半点消息,可世上总有那耳目灵通之人,已在穆州城各个角落谈论此事。

 小酒肆昏暗脏污,淡薄的光线里,形容委琐的瘦小男子一脚踏桌,站在长凳上口沫横飞的大讲特讲:"咳!说什么空心圆棒,不就是竹竿嘛!能叫人随时带在身上的竹竿,你们说会是什么?"

 "难不成是叫化子的打狗棒?"不知是谁冒出一句,引得众人哄笑不已。

 瘦小男子没好气啐地了口,续道:"是竹笛洞萧一类的乐器!这么一来,要猜到凶嫌可就不难了。"他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引得同桌和临桌的听客都伸长了头颈,"是‘狂剑'羽素怀!"看一干人听了满面茫然,不知所说何人,那男子气结,再顾不得卖关子,气极败坏地大叫道:"羽素怀!是羽素怀啊!七妙神君唯一弟子,十五岁出道罕遇敌手,大败少林空境大师,一曲《照野霜凝》羞煞玉萧妃子,武林谱排名第一的羽素怀啊!"

 "这般了不得啊,也只有杜捕头收拾得了啦!"众人哗然,"也不知他生的何等凶恶模样,州衙居然没有悬榜捉拿。"

 瘦小男子灌了盅酒叹道:"没凭没据的,悬什么榜?只是他此时正巧在穆州,这贼名是无论如何洗不脱了。那羽素怀白衣长发,貌美更胜女子,身上常带一萧一剑一壶酒。辣手无情,剑一出鞘必有人丧命才收回,纵横江湖多年没有完不成的任务杀不了的人。赵家夫人能死在他手里也算有幸了。"眼睛无意一溜,正瞄见门外一抹白影悠然行过。心里不由大惊,难道是......随即又讪笑着摇了摇头,怎么可能!回神便对客人们叫道:"谁再买碗酒我喝,便有慕容、公输两家的秘辛听!"

 嘈杂的人声里,谁也没看见那貌美更胜女子的白衣青年缓缓走过大街。
只有临街一座豪华酒楼的窗边,一双凛然朗目向他投下了锐利的视线。

 羽素怀在街心站住,仰头启唇对准了举高的陶瓶,过会又在耳侧摇了摇,似乎是已经空了。他意犹未尽地舔下唇,无声地叹了口气。他本是那样美丽、强大、高傲的一个人,可现在混迹行人之中,和周围的人居然并没有什么分别。

 窗边窥视的人把酒杯换了只手,沉思地盯着这一局棋里最美丽危险的对手,看见他叹息之后两肩微微地垮下去一些。刹那间仿佛暮春空朦阴低的天空下,穆州放马街平整光滑的青石路面上,只剩下这个人,只剩下他被细雨沾湿的背影,那么苍凉寂寥。

 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

 那是狂剑,那是羽素怀,是酩酊大醉亦将霍山十四鬼尽斩剑下的绝顶强者,却不知为何会让自己想起如此清愁落寞的词句。他暗笑自己胡思乱想,却在定睛再看之际,浑身剧震后,僵住了肢体。

 白衣青年幽魅诡艳似妖,一双眼眸带着远山冰雪般的流光,直直看了过来。

 如同被暴风雨下的夜海怒涛拍击袭卷,却又畏惧撕裂夜幕的灿金狂雷而勉强站立不动。身体不敢动,眼睛不由自主地做出了闪避示弱的姿势,慌忙别开了视线。等深吸口气稳住心神,便只见雪白的长襟广袖飞散开来,羽素怀像一团柳絮被风托举上升,在重瓦屋脊上翻滚着,忽然消矢了踪影。

 街上陡地一阵混乱,两批人马从街角店铺冲出,不顾行踪暴露地横冲直撞追了上去。人群里换了平民服色的衙役不知所措地互看了一眼,都抬起头等待他的命令。

 他苦笑着犹豫片刻,终还是向属下们做了散去的手势。挫败地抹了把脸,举杯就唇,舌尖却没有尝到酒液的醇香。低头一看才发现,被那人瞥了一眼时竟将整杯酒撒了干净。

 第一杀手,果然是第一杀手,喝得烂醉也丝毫不给人可乘之机。便是追上了又如何?武艺低微之人只能给他祭剑罢了。赵家和井帮这些人追不上倒还好,不然只怕一个也回不来。

 等等!

 赵家的家丁和井帮的帮众,为什么会分开行动?照平时来看,应由井帮出面或一起办事才对。难道--

 脑中飞快地转动着念头,他索性将整壶酒倒进口中,掷了块碎银在桌上,"侠捕"杜飞拎起刀匆匆下楼,向赵府奔去。

 自夫人逝后,赵珂闭门谢客,不见外人。杜飞称有公事方被请进了门。远远地便见正厅里有一坐一站两个人。坐着的是个二十六七岁的青年,苍白清秀,身形单薄,红着眼眶歪在椅背上垂泪,面有长疤的老者管家打扮,担忧地看着主人。

 杜飞刻意放重脚步,赵珂听见,忙拭了泪,强笑相迎。那管家长晏却趁奉茶之际不善地瞪了他一眼。杜飞装作没看见,彼此客气了几句后劝道:"逝者已逝,赵老爷节哀顺便,莫弄坏了身子。"

 赵珂叹道:"我与拙荆五年夫妻,相敬如宾,素来和善。今日她先我而去,竟连一儿半女也没留下,教我怎能不伤心。"说着便又哽咽起来。

 "赵老爷且慢伤心,为了擒到凶手,杜某还需您相助。不知您是否与什么人结过仇?"

 赵珂一愕,苦笑着说:"虽说是和气生财,但生意做大了岂会没有人眼红生嫉,说起仇家来倒也不在少数,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什么特定的人来。但这也讲不通啊,他们若要报复自然冲我来,为何要对拙荆下手?"

 杜飞向前倾了倾身子,双目逼视赵珂,问道:"那么,府上可少了什么财物吗?"

 赵珂的呼吸一滞,管家长晏陷在皱纹里一双虎目异芒连闪。两人瞬间便恢复如常,摇头否认。但那刹那的异状又岂逃得过杜飞的利眼。他叉起双臂,挑眉冷冷道:"如此一来,杜某心中有数了。赵老爷请多加小心,不要随便出门。杜某告辞了。"

 赵珂有些不知所措,忙起身送客,形容憔悴、神色疲倦地特意嘱道:"杜捕快多辛苦些,一定要将凶犯捉拿严惩!以慰拙荆在天之灵!"

 "哦?是么--"杜飞突然伸手握住他的臂膊用力一拉,赵珂不防备,猛地向前一倾,几乎偎进杜飞怀中。杜飞贴在他耳边小声道:"你说的是真心话吗?我还以为,全穆州就数你最不希望凶手被抓呢!"说罢放开满脸惊疑的赵珂,傲慢地勾起唇角,头也不回地走了。

 --便也毫不自知,自己英挺的背影上,缀了两道繁杂得如同乱麻绞成的视线,沉沉坠着,牵成一弯颤危危随时会断的弧。

 "一方是穆州第一富商,一方是城内最大的帮派,又在官衙下足了功夫,说是势盖穆州也不过份。难怪全城商户或明或暗都依附赵府而生,因为与他对抗的,不是破产全家沦为乞丐,就是因莫须有的罪名被捕下狱,甚至某日出门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杜飞出了门在小摊上买了碗凉茶,靠在墙上紧盯着赵府大门。突然眼角瞥见人影一闪,有人自东侧角门进入赵府。那是--杜飞眯起眼,井帮帮主周湖!

 手一扬,两枚铜钱滑入喝干的缺口瓷碗中不停碰撞脆响,杜飞咬牙低道:"总有一日,我会找到你们勾结犯案的证据!"而他眼底,却泛起犹疑含混的微芒。

 白烛的光氤氲在滚烫热泪里,仿佛被摄去了温度颜色,只剩一团团惨白的冷青荧辉,摇曳着投射在灵位和棺椁上。赵珂凝立在灵堂,眉间一片无奈哀苦静静栖在皱起的浅褶里,与四周对比鲜明的黑白两色几乎融为一体的手指轻颤着抚上灵位,失血薄唇扭曲着,吐出支离破碎的话语:"你这便去了,教我,可怎么办呢......"

 门突然被打开,他受惊地回头,潮湿的水气裹着一个高壮男子闯了进来,"是你。"他松了口气,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亲昵招呼。

 来人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刀削般坚毅冷硬的面孔在看到赵珂时软化下来,黑沉深邃的眼眸挟一团狂野烈焰扫过灵堂,哼道:"杜飞来了?"

 赵珂无奈颌首:"他似乎也发现了什么。湖哥,我们得加把劲了。"

 "绝对抢在他前头,不必担心。"周湖走到赵珂身后,一把抱住他,手向衣襟里伸了进去,鼻息喷在他耳根,撩起一层暖红,"你那管家也太不知好歹,竟还想挡我!找个机会赶他走!"

 "晏伯,他也是对我好。啊--"赵珂低叫着轻轻挣扎,"别在这里,湖哥,别在这儿--"

 周湖嘲讽地瞥了眼棺木--那里躺着他不愿承认地嫉妒着、名正言顺拥有他的情人的女人:"怕什么?这女人活着也是照做,现在终于死了,还有什么好顾忌的!"说着把他压在地下去解衣裳。

 火热的纠缠间,赵珂迷离的眼偶然掠过灵位,稍复清明。"赵门顾氏千古"六字墨线在木牌上盘曲纠结,幻出亡妻秀美的面容,空茫淡然地飘浮着,无情地俯视仍在红尘翻滚的生者。


 小口大肚的,能装下一个成年人的陶制酒瓮横在半空,底下一只骨节分明的修长而优雅的手托举着,恍若纸扎般颠了颠,聚起一滴残酒缓慢坠下。羽素怀张口接住,一旋掌将酒瓮送到墙角稳稳站立。
 铁塔似的汉子抱起筋肉纠结的双臂,弯腰去看倚墙坐地的白衣青年。羽素怀对他扯了扯唇,瞳里一泓春水,颊边千数桃花,尚未笑得起来,已是璨若多日未现的暖阳,眩迷了人眼。

 郑武瞪着瞧了半日,很稀奇地道:"嘿!好小子!四年多未见,你还是一样能喝。一缸‘千日醉'灌下去脸不红心不跳的,我老郑卖了这么多年酒,只见得你一个。"

 羽素怀斜靠在那里,懒洋洋地伸着腰:"这算得什么!我十岁一次偷喝师父的一坛‘眉红',也未曾醉过。"

 郑武张大了嘴:"一口气喝了一坛‘眉红'?你你你--"

 听他不断咕哝着"牛嚼牡丹花"之类的话,羽素怀忍不住冷笑:"这样你就心疼啦?三年前我藏的二十多坛酒全给人砸了个精光,也没吭一声。那可是有‘冷翠'‘青禽'‘流霞挽光'‘血剑'呢。"

 酒坊主人的下巴都要掉下来:"全、全砸了?"

 也不是呢。
 那人时刻冷静警醒,最厌酒令人神志昏乱,砸光他费心收集的名酒不算什么稀奇事。但他却,留下了最难喝的一小坛。

 "你定是与他拼命了。"郑武笃定地猜测。

 他几乎落泪。看到那人在满地碎陶污酒间舀一瓢粗酿蹙眉饮下。

 羽素怀微微合眼垂目,若有若无地微笑。

 那是,少年时初酿的作品。

 他合上眼眸轻轻哼唱起来:"为君沉醉何妨,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然而除了那坛被你喝的涓滴不剩、难以入口的液体,世间再无可醉我之酒。

 郑武一屁股在他旁边坐下,手肘暧昧地顶了顶他,眉花眼笑地道:"我知道了,这样你都不生气,那人定是你相好的!兄弟,莫这样小气,几时让我见见弟妹?"

 "见什么呢,人家根本不要我。"天色渐渐暗下来,昏昧迷蒙的远山暮色托着羽素怀秀雅分明的侧影,异样的沉寂单薄,似是魂魄游离他乡,在这里的只是一具空壳,会在哪一阵风里片片碎裂成灰的样子。

 粗豪阔朗如郑武听着他平静无波的声音,也有些说不出话来,停了半晌才严肃道:"兄弟,这几年里发生的,定是你的伤心事,我便不问。只有一句必听听你的说法儿!--那赵家夫人,究竟是不是你杀的?"

 羽素怀悠然道:"我是杀手,只要收了钱无人不杀。不过赵家夫人--不是我说狂话,想她死的人恐怕还出不起我的价码。"手垂落腰间,指尖在竹箫刻的三个字上一遍遍眷恋地描画。"况且,他做的箫我已弄断了一支,这一支,是无论如何不会拿去打架杀人了。"

 "你既说了,我自然信你。可是此事倒有些蹊跷,赵家、井帮出动大批人马寻你,就连那‘侠捕'杜飞也认定了是你似的,紧追不舍呢!"

 羽素怀入鬓剑眉斜飞,星眸灿亮:"有趣,就算有三拨人,难道我便怕了不成!老郑你多替我打探些消息,我倒要会会那真凶,有胆子往我身上推,就得有胆子承了我发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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