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灼灼水潺潺,
隔断千山与万山。
生怕渔郎漏消息,
不留一片到人间。
爹娘在很早以前就死了,那时我只有六岁,所以许多的事都不记得了。
唯一记得的是他们紧紧地抱在一起死去的那一幕,漫天的花雨将他们淹没,很美,很美。
那时候,便觉得,死,必定是件很美的事。
而我一向都喜欢美丽的东西。所以,我做了杀手。
我是个很长情的的人,一旦喜欢了一样东西就会一直喜欢下去,就像我爱喝女儿红一样,十年如一日,我都会去春峰阁。
其实,我去春峰阁,不仅仅是因为那儿的女儿红是全洛阳最有名的,还有一个原因,是为了去看三月。
三月是春峰阁的老板,他是个很奇怪的人,也许说他懒更适合。
他总是懒懒地倚着窗,间或吃一两块桃花酥,品着桃花茶。仿佛春峰阁根本与他无关似的,所有的一切都是管事忘卿在打理。
更奇怪的是,自己开的是酒楼,他却从来不喝酒。
至少从我第一天去那就没看过他碰过酒杯。
那时,我初到洛阳,去到闻名已久的春峰阁喝女儿红。
那一天,天很蓝,风很暖,坐在二楼靠窗的雅座,喝着醇香的女儿红,我仿佛有些醉了。
朦胧地,似乎听见有个很好听的声音在唱,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是对人常带三分笑,桃花也盈盈含笑舞春风,烽火忽然连天起,无端惊破鸳鸯梦,一霎时流亡载道庐舍空,不见了卖酒人家旧芳容,一处一处问行踪,指望着劫后重相逢,谁知道人面飘泊何处去,只有那桃花依旧笑春风,笑春风......"
抬首,便看见了倚窗坐着的蓝衣青年,倦倦地轻喃着曲儿,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
那是个很普通的青年,瞧上去身子较为单薄,并无甚出色之处。可他就那么倚窗坐着,好象就算天塌了下来也与他无关似的,那样地漫不经心。
"少爷,茶泡好了。"一身红衣的女子走到他身边,轻轻地放下杯茶。
"忘卿,你好慢哪,该罚。"那青年偏过头来,微微地一笑,懒懒地语调,听起来不像责骂,倒像埋怨。
只是这微微的一笑,那双带着三分倦意,七分慵懒的眸子,刹那间明亮灵动,居然让那张平凡无奇地容颜平添几分妩媚。
是的,妩媚。
一个笑起来,让人觉得妩媚的青年。
妩媚得竟然很美丽。
很久很久以后,我依然记得,他坐在窗边轻轻喃唱那首不知名的歌谣的样子。
所有的一切在那一刹那间凝固,直至永恒。
从那天开始,每年的三月我都会去洛阳的春峰阁喝女儿红。什么叫爱?我不懂,我仅是这样的喜爱美丽的事物,而因为太美丽,我竟不敢去拥有,于是我只是远远地看着。
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只知道从八年前开始,春峰阁就已是洛阳有名的酒楼。
没有人知道他姓什么,只知道他叫做三月。
他并不是常常笑的,也许是懒得笑。他总是穿着蓝色的衣服,很深很深,蓝的发紫的颜色。他不喝酒,只喝忘卿砌的桃花茶,只吃忘卿做的桃花酥。
忘卿便是那个一袭红衣的女子,她是春峰阁的管事,三月的婢女。很秀丽的女子,年纪轻轻却成熟内敛,很是能干,春峰阁的一切事务俱是由她打理。
我所知道的,也不过是这些。
空气中醇浓的酒香里有一丝淡淡的香味,似乎是桃花茶的香味。
四年如一日,他捧着杯倚在那儿看着窗外,我喝着酒坐在这儿看着他。
只是今天有一些不一样,我还有任务。我是杀手,我的任务自然便是杀人。
我在等,等和我接头的人,告诉我要杀的人是谁。这是杀手组织的规矩,只在刺杀的前一刻告知杀手被杀的目标。
其实,杀谁都无所谓。我只想尽快完成任务,然后,然后再坐在这里喝酒,只希望到时他还在那儿。
外面的天色已近黄昏,早春的晚风竟让人觉得有一丝凉意。
"十四,不请我喝一杯?"面前的人笑吟吟地坐下,不客气地倒了杯酒。
杀手只有代号,没有名字。是的,我是十四。
十五,我的接头人,也是我的同门。不管我如何地漠视他,他总是嬉皮笑脸地不在意。我没有朋友,他是我唯一的朋友。
城外三里,"屠门剑"江郢,年三十六,擅使左手剑。
十五倒了杯酒给我,"祝你成功!"
接过,饮尽杯中的女儿红,我轻抚掌中的长剑,起身下楼。
我没有回头,我是杀手,自踏上这条路的那天起,就已无法回头。
这便是江湖。
疾奔。
少顷,已至城外。我伏身于树丛中,静静地等待。
我的猎物已出现,凝气,出剑。我相信必能成功,江郢,非我敌手。可是,我的手一阵剧痛,我的剑在空中划了一道优美的弧,然后坠落。
怎么了?怎么会?怎么可能?
我竟然中了毒?我怎会中了毒?忽然想起了十五递来的那杯酒。
"十四,酒好喝吗?里面可放了上好的梨花露呢。"一个人笑吟吟地立在身前。
梨花露,无味无色,是极难寻的毒药。没有江郢,没有"屠门剑",什么也没有。
我已无法动弹,更无法言语,我只能问,"......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永远做十五。"他低下头,俯在我的耳边,很轻很轻地说。
"我以为......我们是朋友..."我叹口气,缓缓地将剑送进他的胸膛。
他睁大了眼睛倒下,好象在问为什么?怎么可能?
"你不懂,所以,你永远是十五。"那杯梨花露我喝确实喝了,只是十五不知道,我曾中过梨花露的毒,所以,我有抗药性,一时半会并不会毒发。
是他的不幸,还是我的幸运呢?
死亡真的是件很美很美的事,它可以让所有的东西都变的动人和纯洁。看着静静躺着的十五,我站起身,走了几步,便踉跄着倒下。
天上不知何时下起了蒙蒙细雨,江南的春天总是如此的缠绵悱恻。
那个笑起来,让人觉得妩媚的青年应该还在窗边喝着微香的桃花茶吧,只是我似乎看不到了。
意识逐渐模糊,我也终于要死了吗?
眼前又出现那漫天花雨,绝美的一幕。也许我做杀手,并不是为了杀人,只是希望有谁可以终结我的生命。
那个在二十三年前就已不该存在的生命。
桃花红,桃花艳。
"镜若桃花,冠绝天下"。
曾经,在十年前,江湖上有座世人皆知的"镜若山庄",不知为何,一夜之间夷为平地,而镜若山庄庄主古梦戒的独生子古莨亭也下落不明。
三月,正是桃花灿烂的时节。
我忽然想起,桃花遥,桃花茶,桃花酥,那个人的一切似乎都跟桃花有关。
风中,似乎又听到有谁喃喃地在唱: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是对人常带三分笑,桃花也盈盈含笑舞春风......"
第二章
"窗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
秋夜,娘亲坐在床边,轻轻地念着词儿哄我入睡。
她的眼神总是那么寂寞和不快乐,昏暗的烛光,秋夜清冷的风,爹深锁的眉,娘寂寞的脸,似乎永远是我回忆的开始。
很多细节我都不记得了,我说过,那时我还太小。
每次想要回忆,却总是在这里中断。那个很美很美的午后,爹缓缓地将剑刺入娘亲的胸膛,啊,不,不是这样的,那时的娘已经死了,爹拥着死去的娘亲,用一把剑穿过了他和她的身体。
是的,我想起来了。为什么他们总是不快乐,因为,娘是别人的妻子。
我,只不过是个孽种罢了[自由自在]。
真是可笑,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竟会忘了呢?
仿佛做了长长的一场梦,梦醒后却不复记忆,只残留着些许片段,在某日却又清晰地想起。
隐隐作痛的四肢,提醒我还活着的事实。
缓缓睁开眼,却见一灯如豆,窗外依旧细雨朦胧。
是谁救了我?我已无亲人,更无朋友,有谁会救我?
一只素白的手掀开门帘,一身艳红衣群的女子走了进来。忘卿。
"为什么救我?"
她放下手中的碗,却不回答,"把这碗药喝了。"
"为什么?"
"救你的不是我,是少爷。"她冷冷地道。
三月,我不懂,四年来我并未和他说过一句话,他为何救我?
"我可以见他吗?"我听见自己问。
"少爷已睡了。"她皱眉,转身出了屋。
仍是这般冷漠,这秀丽艳滟的女子,只有和三月说话时才少许温暖。将方桌上微温的药端起,送入喉中。不错,半青山,仅次于鹤顶红的剧毒,但很少有人知道,它却也是梨花露的解药。
连梨花露都可以解,三月啊三月,你究竟是谁?
如此思索辗转,一夜难眠,破晓时方才合眼。
待醒时,窗外天已大亮,阳光明媚,昨日的绵绵细雨竟似了无痕迹。
"今日的天气很好啊。"正发着呆,却听见一个很好听声音轻轻地说。
回首,见那蓝衣青年坐在桌前,一手支着脸,一手握着茶杯,看着窗外,脸上的表情仍是那般懒洋洋的。
"我救你,是因为,四年来你很照顾我的生意,我不想少了你这样一个客人。"他缓缓地说。
他记得我?虽然很疑惑,我还是有些开心,"谢......"还没说完却被他打断了。
"当然这是..."他喝了一口茶,"骗你的。"说话的语气和说今天的天气很好一样平常。
我想我是楞住了,彻彻底底地楞住了,因为我看见他在笑。
这一笑,那平凡的容颜美丽得让春风也失色。可他只笑了这么一下,便又恢复了那懒懒的表情。
"我救你,只因我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我找你,只因我相信你一定会把这件事做的很好。"
"因为,你是十四,江湖排名第二的杀手。"
不错,在组织里,我是第二,第一是十三,我们的代号是从十三开始的,从来就没有十二。这件事极为机密,什么他竟会知道?他要找我做什么?我只会杀人而已,他要我杀谁?
要问的问题实在太多,一时间竟不知该问些什么。
"别急,我先说个故事给你听。听完了,再告诉你我要你做什么。"三月拿起桌上早已摆好的桃花酥,放在嘴边咬了一口,望向窗外。
"桃花红,桃花艳,镜若桃花,冠绝天下。二十年前,江湖上有座世人皆知的镜若山庄,庄内种满了桃花,每到了三月,所有的桃花都开了,放眼望去,只见火红火红的一片。你知道吗?那景象美极艳极,却也悲伤至极。"他的眼神悠远,很熟悉,好象记忆中的娘亲。
"没有人能种这么多的桃花,也没有人能把桃花种的这么好,除了镜若山庄的庄主古梦戒。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古梦戒要种那么多的桃花,就连他的儿子古莨亭,也不知道。
他出生的时候,正是三月桃花盛开的季节,那时庄里并没有那么多的桃花,他的母亲因为难产去世,在那以后的几年,镜若桃花冠绝天下的美名才在江湖上流传。所以,有时候他会想,也许是因为他死去的母亲。可每当他问父亲的时候,父亲总是大发脾气。接着,父亲便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几日都不出来。他记得,父亲当时那神情是他从没看过的,好象悲伤的快要死掉一样。于是,他便不再问了。
每到三月的时候,他总爱趴在窗前,看那漫山遍野的桃花,有时候看着看着,便会落泪。为了什么,他也不知。
他的父亲古梦戒十四岁考秀才,十六岁中举人,写的一笔好字,作的一手好诗,武功却并不出色。北门门主邱桐是黑道上有名的人物,却是古梦戒的好友,他常去做客。古梦戒便让莨亭拜了他为师,只不过,他太懒,学起来并不用心。有一天,邱桐又去了镜若山庄。
那是三月的一个午后,天出奇的好,十二岁的古莨亭和往常一样坐在窗前看着桃花。
微风吹过,满树的桃花飞舞,桃花林中缓缓走出来一个握剑的白衣少年。远远地,少年的面容不甚清晰,却有股迫人的寒气。待走近了,见那白衣胜雪,风,轻轻地吹动少年的发。
他说‘我叫季燕然,你的师兄。'
墨色的长发飞舞如丝,好象有什么,碎了。
心在一刹那间,剧烈的疼痛。
烈如火,却又冷似冰,那少年拥有这样一双让人难忘的眼。
还有,一张清冽的容颜。"三月抚住胸口,轻轻地,缓缓地,笑了。带着慵懒的眸子明亮灵动,却无限的怀念和温暖。
"我累了,明日再说,你也该休息了。"只一刹他便又恢复如常,不待我回答便起身出了门。
门外传来了他倦倦地喃唱声: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是对人常带三分笑,桃花也盈盈含笑舞春风,烽火忽然连天起,无端惊破鸳鸯梦,一霎时流亡载道庐舍空,不见了卖酒人家旧芳容,一处一处问行踪,指望着劫后重相逢,谁知道人面飘泊何处去,只有那桃花依旧笑春风,笑春风......"
渐渐飘远。
第三章
古莨亭,便是三月吧。
只是,为何他要告诉我他的过去呢?为什么镜若山庄在十年前会被大火化为灰烬呢?为什么他要隐姓埋名呢?他到底又要我帮他做什么呢?
望着大亮的天色,又是一夜无眠。坐起身,活动着酸痛的四肢。
"你醒了?"一人懒懒地倚在门边,不是三月还会是谁。"或者,我该问,是没睡?"我暗自苦笑,点了点头。
"少爷,要吃些什么吗?"忘卿轻掀了门帘。
"忘卿,你说是喝桃花酿好呢,还是做桃花酥?"三月回首,状似苦恼的想着。
"桃花茶。"站在门旁一身红衣的忘卿,依旧面无表情,眼神却是柔和的。
"桃花茶吗?恩,也不错,不过我还是有点想吃桃花酥。"
"好的,少爷。"略点了点头,女子便去准备了。他走到桌前,坐下,微微一笑。
"要吃吗?"
一时间,我望着这笑容,竟不知他问了什么。直到忘卿拿来了香茶,我才反应过来,走到桌前坐了下来。
这是我第一次喝到桃花茶,只觉很是香甜。
在这淡淡地甜香味里,三月缓缓地开口了。
"自那天起,他方才知道,原来自己还有三个师兄,跟随邱桐来的白衣的少年是他的大师兄季燕然,还有未来镜若山庄的二师兄曲明镜和三师兄迟横波。
他后来常常在想,如果那天,从桃花林中走出的人,是横波,或是明镜,不是季燕然,那么所有的一切,是否都会不一样了呢?
又或许,世事早已注定,半点不由人。
在那之后不久,父亲突然决定要出门远行,镜若山庄交由管家古飞管理,并将他托付给师父邱桐。他没有问父亲为什么要离开,很多的时候,不知道会比知道快乐许多,这是他很早便懂得的道理。而他,一向不会勉强自己。
父亲走的时候,什么话也没有说,却只是紧紧地抱住了他,一转身便走了。他听见,父亲轻轻地唤了他的名。
‘青宁。'他的字。
那个拥抱,很温暖。那声低唤,很悲伤。
第二天,他便跟随邱桐去了北门,出了山庄,回首,看着一大片一大片火红火红的桃花林,越来越远,渐渐不见。
而这一去,便是四年。
行了数日,第三日午时便到了北门,‘青宁,连日奔波想必你已累极,先去休息吧,晚上再给你引见其他的师兄。' 邱桐召来仆佣。
‘是,师父。'他跟着仆佣去了房间,确也累极,一沾枕便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已是黄昏,想走到正厅,可北门实在太大,七拐八绕,竟迷了路。偌大的庭院,却找不到一个仆人。正自思索不知该怎样才好,只见一团红影扑了过来,拳风直袭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