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了一下,世民看了长孙无忌一眼;看出他眼中些许不解,轻笑一下继续道:"我是一个很贪心的人,要得到什么,就一定要完全弄到手;所以如果要我因为皇位而与兄弟反目,那么我就不光要皇位,还一定要天下--要天下百姓都甘心臣服于我。"
"所以,你才无论如何都要有个好理由、好借口。"长孙无忌这下也明白了,点了点头--一个皇帝如果只有皇位而没有天下,那么迟早都会是个亡国的皇帝。
点了点头,世民抬了抬唇角,露出一贯的浅笑,"所以......你也就不要老是催我,时机一到我自然就会动手了。"
"好,那我还是跟你一起等,帮你一起准备。"长孙无忌看看他,露出一个笑容。看了看天色--已经近晚了,他便向世民告辞回家。
目送长孙无忌离开,世民舒了一口气,站起来舒展一下四肢。无意中走到屋里的铜镜前,他一眼瞄见自己多日未理的胡须,随手取来一片剃刀对着镜子整理。
铜镜的颜色昏昏黄黄的,照出的影象不甚清晰。不知是看着镜子久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世民只觉眼前突的一花,镜子里就照出两个人影;手持薄刃站着的......是年少时的自己,而双手扶在他腰间坐在他近前的......是那个......喜怒无常的暴君......
[又来了么......]
[是那蛊毒......又犯了吧......]
叹了口气,世民静静地看着自己的记忆,心里......却已坦然......平静......
他都快不记得了......原来......他还曾替那暴君理过须......
那该是......瓦岗军取了洛口仓之后的事情吧......
那家伙被起义军的事情搞得焦头烂额,一连几天都忙在朝堂上......胡须......都忘了理......
他记得......他很不喜欢那家伙的胡须--质地很硬,总扎得他又痒又疼......
但是在那次之前,他还从不曾替那家伙理过须;因为那家伙的多疑--他总担心别人手里有刀......就会想要害他的性命......
但是那一次他居然让他替他理......还亲自将剃刀递给他......然后......静静地看着他......不说话......唇角也没像平常那样藏着笑......
世民记得......自己当时有些迟疑......
因为刀捏在手中......而那家伙的咽喉......正对着刀锋......
但是那个时候......他似乎已经很难对他下杀手了......
虽然他自己并不愿承认......但他是真的下不了手。
"现在......你只要稍稍一用力......这天下就太平了。"那家伙突然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一点喜怒。
他怔了一下,停了停手里的剃刀;没有说话,继续自己的动作。
"你不杀朕么?"那家伙像是不死心似的,过了一会儿又再度开口;看着他的眼神还是静静的,没有一丝波动。
他看他一眼,摇头;刀锋没有停下,仍旧慢慢地修理着那半长的硬须。
"为什么?"他问,眼神起了一点变化。世民知道那是他犯了多疑的毛病--他就是这样,从不肯轻易相信别人说的话。
"因为我并不确定杀了你是不是真的能让天下太平。"这回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抬头直视他的眼睛,"因为这天下......并不属于你。"
"你胡说什么?朕是皇帝,是这全天下的皇帝,这天下怎会不属于朕?"那家伙好象被他的话刺激了,突然站起来,声调开始往上飚。
"不是每个皇帝都能拥有天下的。"他还是看着他,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其实你心里也清楚,你只是得到了皇位,却从来不曾得到过天下,对吧?"
那家伙不说话了,眼睛定定地看着他;世民在他眼里看到很多从来不曾看见的东西,有挣扎、有慌乱、有杀机,更有无奈。
好久,他的眼神才稍稍平复了些,人彻底安静下来,重新坐回世民面前让他继续替自己理须。
世民也没再说什么,只静静地重新开始自己的动作;但他心中有一丝紧张,因为他不知道那家伙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这样的沉默究竟持续了多久......世民已经不记得了,他只记得自己再度听到那家伙的声音时......是在那人寝宫的卧榻上......
那家伙发狠似的要他,像在宣泄怒气;但是他一直紧锁着他身躯的双手和深埋在他颈窝的脸却又像是......在寻找什么安慰......
终于......等到他们两人都精疲力尽了......那家伙才又恢复了平时那种庸懒的调调......
世民记得他盯着自己好久,最后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世民......如果我死了......你就来做皇帝......"
他当时并不知道那家伙说这句话究竟有什么用意,而且因为过于劳累,他也没有用心去想。
但是现在......他好象能理解了......那好象是......那句话的意思好象是......
"秦王!秦王!出事了!"秦叔宝的声音突然闯进来,打断了世民的思绪。世民蓦的抬头,才发现不光秦叔宝,长孙无忌和尉迟敬德也焦急地冲了进来。
"怎么?"世民不解,却隐约察觉到什么--该是......建成和元吉那边又有了什么动静。
"皇上刚才下旨任齐王做主帅代替你北征突厥,还将尉迟将军、秦、程两位将军以及秦王府的精兵全都划归齐王指挥!"长孙无忌一口气把话说完,语气十分焦急。
"哦?"世民闻言双眉一促--他还真没想到建成他们会用如此一招。
"是啊,秦王,只不过两日大军就要出征了。到时候秦王府无兵无将,太子一定会乘此机会对您不利!"秦叔宝接口道,"秦王,不要再犹豫了吧,现在的情况我们必须先发制人啊!"
"对啊,世民,动手吧!"长孙无忌附和道,"虽然我明白你的意思,也知道现在动手并不符合你所说的时机;但是目前的情势实在是太紧迫了,若不赶在太子之前动手,恐怕什么都没机会了!"
"秦王,箭在弦上了,秦王!"尉迟敬德说话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开始颤抖。
就在这个时候,房玄龄突然从远处跑了过来;一见世民就拿出一封信函给他道:"齐王府的一名朋友送来的。"
"哦?"世民接过信,迅速拆开。
看着世民拆开信,房玄龄道:"因为怕有什么差池,所以我事先拆开看了。信上说太子准备后日丑时动手。大军后日一早出发,午时齐王就会将家将从途中遣回协助太子--秦王,时间紧迫啊。"
"送信的人呢?"世民看完信问。
"程将军已经带回府中看护起来了。"
"好。"世民点头,转向尉迟敬德,"尉迟将军,你去追的那个刺客有没有追到?"
尉迟敬德突然被问到,稍稍迟疑了一下才点头:"呃......追到了,现正关在我家里。"
"是么?"世民看看他们,唇边泛起一抹笑,"那么,就放箭吧。"
北门
东方刚刚泛出一点鱼肚白,世民就与长孙无忌惮和尉迟敬德一起带着一队骑兵来到了皇宫北面的玄武门。
昨夜入宫,他将建成和元吉设计陷害他的事情原原本本地报告给了父皇;父皇很吃惊,怎么都不肯相信,最后在他拿出诸多证据之后才答应今天一早宣他二人进宫亲自查问。
世民知道,父亲并不想相信他--父亲自从破了东都之后......对他......就慢慢疏远了......
又或者......父亲从很早以前就已经开始疏远他......从......他频繁地被杨广宣进宫的时候......开始......
但是......那又如何呢?
无论父亲相信与否,他都已经决定要在今天与建成和元吉做个了断了。
因为他与他们的对立......早就不仅是为了保护自己的生命安全......
现在的他......有些贪心了......
吩咐长孙无忌和尉迟敬德将人马带进玄武门埋伏好,世民自己也在门侧找了个藏身之地--现在时间还早,离建成和元吉祥进宫恐怕还有一阵子;他要用这段时间来调整一下心情,调整一下......刚才一到这门前就被扰乱的心情......调整一下......又被那遥远的记忆扰乱的心情......
青石的宫墙......红木的宫门......
这里的一切还残留着几分当年隋宫的景象呢......
他还记得......就是在这里......他和杨广......有了最后一次交集......
那是......父亲被派去晋阳做留守之前......
大约是......之前的一个月......
世民记得......那天好象也是这样一个清晨......天刚亮......他就被外面的一阵嘈杂惊醒......
睁开眼睛,他对上那家伙专注的眸子......并不吃惊......因为那之前的很长时间--大约......有半个月的时间--他每天醒来,都能发现那家伙用那样的眼神盯着自己......
他专注地盯着他......像在看昙花一现......好象他是个什么随时都有可能消失的东西......好象他......随时都有可能不见......
有的时候......他的眼睛里还充着血......似乎是整夜都没有睡......只这么拥着他......看着......看着......
"你究竟......在看什么啊?"世民记得那天......他忍不住问了;因为那样的眼神......看得他心里发疼。
"看你。"那家伙的回答倒是很直白,说完之后却突然起身将他抱起来。
"起床吧,轿子在外面等了。"他说着,抱着他走进浴池。
他那时才想起来,头天夜里那家伙问过他想不想回家。他答说是,心里却明白他决不会这么容易就肯放他回去。
但是没想到......他还真的要放他走了......
世民记得自己当时的不置信......还有随着那不信而至的......隐隐心痛......
然而最让他记忆深刻的......还是那家伙那天反常态度--他居然亲手替他洗澡更衣......还牵着他的手......一直送他到北门口......
那样少见的温柔......轰得世民混混沌沌的......
他甚至忘了问他究竟怎么了......只是沉溺......沉溺在那样的温柔之中......
唤醒他的......是北门口清冷的晨风......
蓦然之间......他才发现......那家伙......已经松了手......
"走吧。"他说。声音很轻柔,却听不出丝毫留恋。
"............哦。"他回答得有些迟疑,人也迟迟不肯回过头去,目光在他脸上流连。
世民记得......那时他想开口说什么的......好象是想说暂时不走......或者是......什么东西落下了......想回去拿......再晚些走......
但是他始终没有说出口......因为他的自尊......还有......其他的什么......
终于下了决定似的转头准备上轿时......大约......已经过了半盏茶的工夫......
那家伙却又突然从身后拉住他......重新拥回怀中......虏住他的唇......
那是......他第一次吻他......
是他和他唯一的深吻......
世民第一次感觉到他的气息原来可以如此强烈地包裹住自己......第一次感觉到......他和他其实......那样亲密......
蓦然间......世民觉得那家伙好象很喜欢自己......不......非常喜欢......
而他自己......似乎也丢了些什么在他身上......类似于心......或感情的东西......不太清楚......却真的......丢给他了......
耳边突然传来马蹄声,世民眨了眨眼睛,硬把思绪拉回现实。
远远地,他看见玄武门外过来两匹单骑,马背上的人正是建成和元吉。
[来了。]
他在心里说着,看向不远处的伏兵。
长孙无忌与尉迟敬德都朝他这里看过来,显然也是看见了目标。
长舒一口气,世民提了提马缰朝门口走了几步;却发现建成和元吉快到门前又突然掉转了马头,似乎是感觉到了周围不寻常的气氛。
"大哥,留步!"抿了抿唇,世民突地出声;同时人也从自己藏身的地方走了出来,策马朝建成赶了过去。
元吉一见是他,立刻转回身来举弓想要射杀世民;却不知是过于紧张还是怎么,竟连弓都没有拉开。
说时迟,那时快。
世民立刻俯身策马,抓过自己随身的弓箭;拉了一个满弓,一箭正中建成背心。
元吉见状,立刻催马逃跑。但此时尉迟敬德已经带着事先埋伏好的七十精骑冲了出来,尉迟敬德一箭又将元吉射下马来。
一切都发生得很快,只一眨眼,周围就又恢复了平静。
世民看着地上两个兄弟的尸体,心里说不出是一种怎样的滋味。
"世民,咱们乘胜追击,一举消灭东宫和齐王府的军队吧。"这时,长孙无忌来到他身边,看看他,又看看地上的尸体道。
"不用。听说这里出了事,他们自然会冲过来,我们只要在这里等就好了。"世民挥了挥手,调转马头重新走进玄武门。
"然后我们就可以告诉皇上和天下人......太子与齐王发动了叛乱是么......"长孙无忌看着他的背影喃喃自语,知道眼前这个人,将会成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皇帝。
风又起了,晨风,有些阴冷。
世民坐在马背上慢慢走着,闭上眼睛倾听风声和周围一切声音。
"世民......我死了的话......你就来做皇帝吧......"
和着轻轻的风......那家伙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很好听的声音......柔柔的......就像他最后见他时......那绵长的深吻......
对了......他都忘了......那次......就是他最后一次看见那家伙了呢......
之后再听到他的名字是......便是派往东都的探子......带回来的......"炀帝已死"的消息......
心......又痛起来了......
是为他吧......为那个昏庸残暴的皇帝......
他的皇帝......这天下的皇帝......
蓦地睁开眼睛,世民往向记忆中他离开杨广的地方。
那个他最后看见他背影的地方......此刻......仍旧站着他的皇帝......
斜飞的眉......细长的眼......唇角轻抬......藏着似笑非笑......
"世民......我死了的话......你就来做皇帝......"
他又说话了......还是那一句......
"圈套......又是圈套吧......"世民微微侧头,眼睛半眯着看他,"我做了皇帝......这天下就完全属于你了吧......"
他笑了......从没有过地......笑得很大......
应着风......那笑容却越来越模糊......最终......一阵轻烟似的......融了......化了......消失在风里......
"广......"他张口,轻唤一声那从来没有直呼过的名字;眼角随之湿了一片,风一吹,微微有些凉。
"世民?"长孙无忌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不知何时人已来到身后,"世民,你怎么了?"
"没怎么。"低了低头,世民让风吹散眼角的水滴;抬头看他时......露出一抹笑意,"只是明白了一件事情。"
"什么事?"
"得吾者......得天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