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熙旧事 ---- 平沙
  发于:2008年12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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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起在旁边听着他说话,心底又是酸楚又是疼痛,忍不住道:"你怎么不给自己一个机会呢?"
苏瑶轻轻摇着头,也不答话。看着萧起,见他执着的看着自己,终于妥协了,道:"大师兄,我累了。真的太累了。"说得很慢,到最后,只剩下一声淡淡的叹息,消散在暮色里。
萧起顿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纸线烧成了灰,漫天飞舞,一片灰白的凄茫。苏瑶发上落了许多尘灰,在初夏的阳光轻盈地飘扬,他举起手,掠过很少结髻的长发,缓缓地弯起唇角,若有若无地微笑。
他望着那些点点成灰的余烬,缓缓道:"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
萧起不打算询问他什么,轻声续道:"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苏瑶对他一笑,伸手过去,将萧起揽了过来,要吻他。萧起身子一僵,两手微微一抵。苏瑶又笑了起来,心想你当然不愿意在姐姐的墓前吻我。
坐了回去,抚着墓碑上的名字。"哥,"他静静地说,"姐姐发誓要肃王如我林氏,遭破家灭门之祸,我虽然没能做到,不过我把这件事交给小云儿了。他是林氏后人,为我林氏百余条人命复仇,也是天经地义的吧?"
风吹得越发大了。纸灰飘洒,眼前一片灰雾。模模糊糊的,又是林珉在说话。林珉说:"我知道你们还活着,可是我没勇气去找你们。"他侧过头,一道长深的伤口从左额拖到右颊,裂开他的眼角,鼻梁,嘴唇,将脸庞扭曲变形,早已不见了当年丰神如玉的林氏长公子。"阿碧死了,我才敢来见你。她死了,我也不独活。只有一件事,是我放不下的,那就是我的孩子。当年小秀救我逃出生天,也给我留下了这个孩子。瑶儿,这是我林氏的后人,你要好好照顾他。"
苏瑶急促地笑了一声,将纸灰全数抛洒开去,喃喃道:"你们至死不渝,多好。"
"阿瑶!"萧起突然叫了一声,又闭上嘴,不说话了。
苏瑶再看了他一会,又叹了口气,道:"大师兄,我不能忍受你心里同时有两个人,你明白吗?"他淡淡地道,"不是我一个人的,我宁愿没有。"
萧起困难地吸了口气,道:"我可以......"却又住了口,连自己也不相信能够忘记。
苏瑶眼底的疲倦更浓更厚,疲惫地用手撑住头,挥了挥手,道:"够了。"他站起身,上下左右地拍着身上的纸灰,然后看看天色。
暮色四合,天幕将落。他再掸了掸袖子,笑道:"大师兄,你我就此拜别。"
萧起满怀苦涩,也起身,苏瑶一直一直看着他。看他眉间紧紧揪成一团,神情苦痛,想起多少次辗转缠绵,这个人温柔呢喃,百般呵护,心底轻轻一软,走上前去,揽住萧起的头。"吻我。"他低声说。
萧起勾起他脸庞,毫不迟疑地吻了下去。心里百转千回,迷迷茫茫的,一时想将苏瑶锢在怀中永不放开,一时又想废了他武功,一拳打晕他带走。韩舒玉问:"你怎么不干脆打昏他,把他带出这个是非之地。"这个念头其实在他心里,已经转了许久,久到都已经快要忘记为了什么。
"不论我做什么事,你都不可以阻拦我。你发誓。"苏瑶的原话。
"瑶儿一直在往死路上走,哪一天他要走到头了,你拉他一把。"苏碧的恳求。
苏瑶突然推开了他,眼底带着深沉的疲倦,看着他说:"你刚才在想姐姐。"
萧起无言以对,脑子里混乱一片,总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但是苏瑶看着他,他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看着,像是要将苏瑶刻进骨子里。苏瑶深深叹了口气,转身道:"走吧。"
"阿瑶......"
苏瑶陡然截断他,"你早该知道,我带你来这里的目的。"
背后静谧了很久很久,夕阳落下,天色还没全黑,晓月初升,月亮已经半圆了。远处的山麓上,一片茵绿的颜色无边无际的蔓延开来,夹在茵色的大地与银白色的月亮之间,山顶上有一片微弱空灵的闪光,像是白纱萦绕的蓬莱仙境。
"阿瑶,你我相识二十年。"萧起在背后说。
"是啊。"苏瑶背对着他,淡淡地笑,"你是在我身边最久的人,不会再有第二个二十年了。"
背后传来一声轻得几不可闻的叹息,萧起的声音轻吟道:"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脚步声踩在草地上,沙沙作响,渐去渐远,直至终不可闻。
天色终于全黑了。苏瑶抬头望着那一片微弱空灵的闪光,那光芒也湮灭下去,只留下树影幢幢,夜风吹过时鬼魅般起舞。他环抱住双臂,觉得有点冷,心里想,从今往后,我就真的是一个人了。


八、人生愁恨何能免

五月望日,从庆陵发回的邸报,说是苏瑶祭过庆陵,已经起程回京。当天开始平京就全城戒严,直到苏瑶二十一日抵京时,平京城倒是全无异样。不过路边的小贩,来往的行人,神色里都惶恐不安,苏瑶自然清楚,那是被接连数日的抄家成风给吓的。纵然承晗将消息堵得滴水不漏,红莲门下的他,还是知道些常人不知的途径。
承晗睡得极不安稳,一大早就醒了,觉得天气太热,一翻身起来,就往屋外走。天还没全亮,薄薄的晨曦略带了些沁凉,微微翻出的鱼肚白染得皇宫一片苍茫。
四周万籁俱静。
在殿外踱了会步,才回了西凉殿内,由人服侍着梳洗了。今日百官郊迎苏瑶,罢了早朝,他将林乔云拖到身边,想到今日,刚想说几句温存话,陡然发现林乔云全身冰凉。
"怎么了?"连忙捂住他额头,"受了风寒?"
"没有。"林乔云心里跳得厉害,虽然承晗什么也没说,但他知道,就是今天了。"今天为苏相接风,我是不是也要出席?"
承晗松了口气,道:"不用。"
林乔云道:"你不要把我当你后宫女人。朝廷上的事,我也有份。"
他说话口气不同往常,但承晗心事重重,也没提防过他,竟然没发现,随口安慰了几句不着边际的话。林乔云见他心不在焉,咬紧牙关,扭转头道:"你有事,就走吧。"
承晗在他耳边笑道:"我尽快回来陪你。"
林乔云看着他背影,再也压抑不住浑身的颤抖,明玉刚想来试试他体温,被他一把推开。躺到床上,五月的天气,手足冰凉。将脸死死捂在枕头里,无法去恨任何一个人,只能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你这样下去,终有一天会和皇帝对上。"那时候林乔云刚刚会试完毕,拿了贡生。想到以后自己要与苏瑶同朝为官,心中得意,说话也摆成老成的模样。尽管是故意卖弄,也是最深的担忧。
"唔。"苏瑶看着奏折,随口应道。
林乔云气得脸色通红,劈手夺了那奏折,气呼呼地瞪着苏瑶,"我和你说话呢!"
苏瑶"啊"了一声,笑着捏捏他脸颊,"那有一天我和皇帝对着干,小云儿你帮叔叔,还是帮皇帝?"
那时候怎么回答的,已经忘了。总之是想着,宁愿背上千古骂名,也一定要帮他的。当时心里还忐忑不安,不知道怎么告诉苏瑶,他喜欢上了一个少年。可是在金殿传胪之上,一抬头看见那须弥宝座上的少年,所有的不安都只成了一个凄凉的笑话。
苏瑶道:"我看得出皇帝是真心的。你是否愿意与皇帝厮守?"
他不知所措地站着,心里明白,苏瑶是要他借皇帝之手报林氏之仇。看着苏瑶低垂的眼睫和游移的目光,他想看苏瑶的表情,苏瑶却躲开了。会问出这句话的苏瑶,到底是在想些什么呢?心里难过,又想,苏瑶与承晗,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呢。
他翻个身,深深地吸气,再徐徐呼出,心底的痛楚排山倒海一样涌了上来,痛得麻木不堪。

按本朝律例,苏瑶代天祭祀,按例本不必郊迎。不过皇帝礼尊太傅,命礼部司官郊迎,拖延了不少时间,等苏瑶到了午门时,已经是申酉之交了。
在午门前下轿,看到从轿中躬身下来的苏瑶,那份如常般冷静淡雅的神色,不管是想着他要死了的,或是想着他能不能赢的,百官心里都咯噔一下。几个曾是苏瑶一党的人,都避开了眼睛,心里有愧。韩舒玉倒是最坦荡的,佩着剑,与耿丹并肩走上去,向苏瑶一揖。
"苏相,皇上在琼华殿为你洗尘接风。请。"
琼华殿是宫中会宴之所,紧邻皇帝理政的含光殿,是极为宽敞开阔的宫殿,平常少有开启。北临雁池,南接含光殿,是个瓮中捉鳖的格局。苏瑶笑了笑,道:"行啊,走吧。"
韩舒玉朝他身后一望,只见空无一人,心下有几分了然。不过场面话还是要说,问:"不知大都督何在?"
"哦。"苏瑶婉然一笑,道,"他在路上遇到美人,把我抛弃了。"
文武百官都在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心里暗暗地发笑。有人想这一趟出去,苏瑶怎么变得爱说笑了。有人想皇帝宫中赐宴,萧起居然不来,未免太过目无君上。有人却想:大都督和丞相一向都没这么嚣张的,怎么走的时候嚣张了一回,害得人心不稳,都在骂他们不知廉耻。回来的时候,怎么还不改?
耿丹拿起手帕,捂着嘴咳了两声,掖进袖里。不好意思地笑笑,道:"苏相说笑了。大都督想必是抱有微恙,不便来朝。"
"是啊。"苏瑶自然地说,"他病得很重。"顿了顿,悠悠地道,"很重。"
右丞相周继业越听越不是滋味,在旁边打了个哈哈,将手一让,道:"左相,请。"
"右相请。"这个称呼是只有两名丞相间用的。苏瑶也将手一让,却当仁不让地,当先走了进去。周继业在他背后气得脸色发白,朝臣有几个细心的,却想:平常苏相都是礼让周相的,今天这是怎么了?
苏瑶突然站住了脚,后面的周继业差点收脚不及,撞上他背。苏瑶灵巧地向旁边一闪,只当没看见周继业一跌,道:"奇怪。"
他的脸色很凝重,眼睛扫视着随行的文武百官。被他这么一看,无论是心怀鬼胎的,还是云里雾里的,都心里用力跳了一下。就连耿丹,也吓了一跳。苏瑶突然将两道好看的眉毛一弯,眼波盈盈流转,像一波碧湖秋水的流动,向着众人嫣然一笑。
"是我多心了。"他眼睛扫视着持刀在侧的各门侍卫,微笑道,"都是面生的。这都是新科的武进士吧?你们省亲归来,已经开始入值了?"
矗立在宫道两侧,迎候丞相的侍卫们面面相觑,不知道是答好,还是不答好。几个年纪还轻的,都呆呆看着苏瑶,心里跳得厉害,心想,难怪先帝宠他宠得大权旁落。
京卫指挥使殷靖上前一步,躬身道:"苏相说的是。这些都是新科武状元,皇上喜欢年轻人,就叫他们入宫当值。"还打算解释安排他们当值的廷寄曾经发往苏瑶处请示,被原封打回。解释还没出口,苏瑶理也不理他,转身就走。
迈进琼华殿大门,听得乐声响起。中和韵乐设在殿内,黄钟大吕十分悠扬庄重,歌声清扬,唱的是一曲《朝天子》:"混兮沌兮,水土成元气,不分南北与东西,未辨天和地。万象包涵,其中秘密,难穷造化机,是阴阳本体。乃为之太极,两仪因而立。"
这是本太初之曲,唱的是天地混沌初开,后面还有八奏,一直唱到乐清宁,为天下清平盛世。苏瑶站住了,按礼节在门槛处撩襟下跪,一跪三叩,直到行完了三跪九叩礼,才抬头看向座上的承晗。
承晗一手抚住椅背,正含笑看着他,眼底却冷冰冰的。穿的是十分庄重的通天冠服,绛纱袍,深衣制,雍容万端。苏瑶看了他一会,晒然一笑,转头道:"下面还有八曲,换一换。"
"换?"礼部司官面露难色。这八曲七奏,还有三舞,都是定下的。心里暗自埋怨苏瑶,这一换,怕不是手忙脚乱。
承晗道:"太傅说换,那就换吧。不知太傅想听什么?"神色十分和悦。
苏瑶道:"换成嘉元三年的迎将宴飨乐章。"
此话一出,文武百官中都一片窃窃私语声。嘉元三年的宴飨是皇帝赐宴凯旋将军,奏的是十分威武豪壮的武乐,献的也是武舞。承晗向礼部司官摆了摆手,示意他去办,又指指身前的位子。
"太傅请坐。"
他身前一左一右设了两案,苏瑶过去,毫不客气地坐了左案。这样一来,就与承晗仅有七步之遥。韩舒玉紧跟两步,在苏瑶下首坐了,耿丹与他同席而坐。这样一来,知道的和不知道的,眼睛都齐刷刷的向左边靠。不知道的,心想:韩舒玉是苏瑶的人,耿丹是皇帝的人,这样坐在一起,是什么意思?知道的,就想:就是今天了。
百官都赶紧落座,瞪大了眼睛,唯恐错过。这时乐曲已换,气势陡然飞扬起来,金戈铁马之声隐然入耳,仿佛旗帜卷动,战士征战疆场。鼓声沉厚,一波波击进琼华殿。
"太傅一路鞍马劳顿,着实辛苦。"承晗举起一杯酒,客气地道。
"这是臣的本份。"苏瑶起身饮了一杯。
文武百官都举了杯,因为承晗有过旨意,不必拘礼,也就不拘于礼法,一片喧哗地敬了苏瑶。苏瑶再饮了一杯,才坐了回去。这次没有萧起特地替他换成桂花酒,两杯下肚,脸色立即晕红。喝得急了,有些头晕,一手撑住额头,绯色的衣袖滑了下来,露出腕上一道红红的勒痕。
承晗眼尖,一眼瞥见,道:"太傅受伤了?"
这时菜也流水般布上。苏瑶拣了些东西塞进口中,慢条斯理地嚼着,嚼完了,道:"没有。这是和人玩闹的时候,不小心留下的。"
承晗脸色狠狠一白。也不去问他到底在玩什么,到底和谁玩,心底的怒气就腾地一声冒了上来,愣了半晌,不肯接口。原先想好的下一步,也一时半会说不出来。
苏瑶瞥他一眼,心里好笑,想道:小孩子。拉了拉衣袖,遮住手腕。这是那一个月里,玩得疯了的时候留下的,萧起情动,用力失了些分寸。不过两人都没放在心上,几乎都忘了。
承晗忍了忍,冷冷道:"太傅与萧都督不是一直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怎么今日不见都督,就留下太傅一人。"
苏瑶眼睛一直看着殿内的守卫,"嗯"了一声,道:"小别胜新婚么。"
承晗听着这话,越想越觉刺耳,忍不住冷笑,"朕以为太傅与萧都督伉俪情深,片刻也离不得。"说完了,才觉得大失气度,尴尬起来,暗自愤恨。
苏瑶倒是没有在意,又是两杯下肚,脸上烫得就像火烧一样。还有人来敬酒,他笑了笑,照饮不误。脸色也不知红成了什么模样。旁人瞧着,倒觉得那红色衬得肤色越发透明,一种说不出的清艳。
"苏相还是喝桂花酒吧。"韩舒玉在下面说道。
"哦,对。"耿丹恍然大悟,连忙将自己的酒壶带了过来。笑着给苏瑶斟酒,"我的酒量也薄,给礼部的老孙告了个请,让他给我上的桂花酒。"
说着话,又捂住手巾咳了两声。拿过苏瑶的杯子,手巾不经意地抹过杯沿,斟满了,又递了回去。苏瑶目光一闪,接过酒杯时的时候,手颤了一颤,抿了一口,微笑道:"这酒酿得好。"
耿丹忙道:"这是内人酿的。只要苏相喜欢,我明日就送两坛过去。"
这样说着话,不知不觉酒过三巡。曲子奏至第三曲,名为《清海宇》:拔剑起淮土,策马定寰区。王气开天统,宝历应乾符。武略文谟,龙虎风云创业初。将军星绕弁,勇士月弯弧。选骑平南楚,结阵下东吴,跨蜀驱胡,万里山河壮帝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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