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熙旧事 ---- 平沙
  发于:2008年12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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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春深

林乔云慢慢步出西凉殿,抱膝坐在西凉殿外冰冷的石阶上,仰首看天时,这才惊讶的发现,原来已经是夏天了。他的衣角似乎还带着三月朔殿试时微冷的春寒,西凉殿外却已有了夏日的浓丽盖压上翠郁的树冠,斑驳树影间碎金摇动,带着一点点干燥的闷热,扑面而来。
他叹了口气,将下巴搁到膝上,不自觉地缩了缩两肩。虽然已经入夏,到底还是有点冷。
毕竟快要日暮了。
西凉殿阶外摆满了进贡来的白茶花,名叫冰玉盏,冰清玉洁的颜色,仿佛月色一地铺陈开来。林乔云就抱膝坐在这次第铺陈的白茶之间。他洁白的脸庞就像白茶的花瓣,晶莹剔透,看不到一丝血色。嘴唇也是苍白的,隐隐的有点泛青。
明玉拿着一件披风站在他身后,踌躇了一会,不知道是给他披上好,还是不披的好。
这里邻近御花园,五月下旬的晚风带水掠雾而过,有点湿润的沁寒。
林乔云的脾气向来很和善,从不拿脸色给下人看,但有的时候,却有奇怪的坚持。
他从来不服白,虽然承晗常常说:"廷美服白最好看。"若是妃子的话,一定会不时着上白色,以讨帝王欢心,可是林乔云只是笑了笑,将她特地从针工局拿来的白衣推开,说:"宫中忌白。"
他也不喜欢戴斗篷,着雨衣。每次下雨的时候,他都站在雨里,仰着脸让雨淋到脸上,颊上漉漉地挂下两行雨水。她想去替他撑伞,总是被他客气地推拒。
这个时候如果承晗来了,一定会过去从背后抱住他,将他的头按在自己颈中,两个人一起淋雨。第一次宫里所有的人都吓得脸白如纸,跪在那里哀求了许久,生怕承晗着了凉。后来慢慢习惯了,也就说,皇上果然宠林公子。
明玉乍着胆子问过他,"为什么喜欢雨?"
林乔云看着她,愣了一会。他刚从床上起来,头发凌乱地铺在肩上,总是温润的神情透着一点凄惘的迷蒙,像是隔着雨雾一样,让她的心也跟着跳了一跳。
突然就想起,美人如花隔云端。
林乔云什么都没说。反是在与承晗聊天的时候,莫名其妙问了一句,"你还觉得我干净么?"
那时承晗正拿着一株冰玉盏,上下打量着,思量该怎么插进斜肩美人瓶里,闻言手突然歪了一下,白茶就这么被他的手折断,洁白的花瓣扑扑簌簌落了下来,落在明黄的龙袍之上。
他看着林乔云,面无表情。
片刻的宁静,让明玉大气也不敢出。承晗的脾气全宫里都知道的,阴晴不定,常常上一刻还言笑晏晏下一刹就翻脸不认人,面上越淡,性子发作得越厉。林乔云也定定地看着他,直到承晗叹了口气,掉头走出了西凉殿。
明黄的颜色消失在宫门之间,宫人簇拥了上来,将他淹没在华美的仪仗之中。
反倒是承晗妥协。
于是宫人们都窃窃私语,这宫里能劝得住承晗脾气的,除了太后,就只有林乔云。
明玉踌躇了好一会,还是去给林乔云披上披风。打算解释一下,林乔云却头也不回,呆呆地望着万里碧空,仿佛被一缕飘浮的浮云摄住了神,没注意到她。
她就在他身边半跪半坐了下来,从侧面偷偷瞧着他。林乔云的轮廓被日暮的艳霞染着,苍白的嘴唇也像涂了胭脂一样,清素的眉目透出异样的妩媚。昨天晚上,承晗依旧来了西凉殿,所以他才会有这样的神情么?
突然想起,林乔云住进西凉殿,已经两个月了。
西凉殿不在皇宫的中轴线上,却是距离帝寝重华宫最近的宫殿。比起那名存实亡的中宫,这里才是后宫的中心。水涨船高,西凉殿服侍的宫人们,都昂首挺胸,不可一世。
明玉是在宫里侍候了好几年的宫女,对朝廷上的事,也知道一二。宫里的人闲极无聊,芝麻大的事也会掰成了西瓜,最近两个月最是谣言滋生的,自然是林乔云入住西凉殿的事。林乔云是景熙六年的新科探花,却没有同一般新科进士授官,而是御赐了个侍读的名号,与皇帝寸步不离。
"十六岁的探花,呵呵。"中宫的宫女撇着嘴,一脸不屑地冷笑,"谁知道是不是皇上在殿试时看上了他,特意给了他个探花。"
当时明玉还没来西凉殿,也就当耳边风,听过即忘。如今想起来,忍不住就有一点寒意从心里泛开,林乔云本来就极清瘦的,这些谣言,恐怕要让他瘦得更厉害。
特别是最近一个月来,林乔云都未曾上朝。明玉听说一个月前,有御史犯颜直谏,称林乔云狐媚惑主,秽乱后宫,谏朝臣入住宫闱,帷薄不修。明玉还听说,那御史是受了苏瑶的指使,才敢直斥君父之非。
"哼,"苏瑶的侄女,中宫皇后苏氏不以为然,"我瑶叔要指责皇上,用得着指使人么?"
明玉早已听习惯了她这样的言论,宫里的人也早就习惯了,毕竟她说的是事实。苏瑶的权势,高于帝座。明玉认为这是承晗不去中宫的原因之一,但毕竟这是主人们的事,她一个奴婢,不好插话。
承晗那天晚上来西凉殿的时候,抿着茶,淡淡地道:"你避避风头。"
林乔云点了点头,不再上朝。
明玉越发不明白这西凉殿是怎么了。外面看来风光鲜亮,鲜衣鬓影夜夜笙歌,但内里的晦暗却是从宫殿深处一点点沁出来的,像投石的水面波纹一样,四面八方,教人避无可避。只好承受着,让晦暗压下来,直到心里透不过气。
也许因为林乔云是个男人?明玉不懂。在她看来,承晗与林乔云相处时,比跟别的妃子相处看来都温馨,两个人的笑容都像是真的,但又有那种无法理解的晦涩。她看不透这两个人的表情,虽然她其实比他们都年长。
"什么时辰了?"
突如其来的声音,把明玉吓了一跳,仿佛心底的猜测都被看穿。愣了一会,连忙答道:"快交酉时。"
"哦。"林乔云微微侧了侧头,乌黑的头发滑过颊边,"时辰快到了。"
什么快到了?明玉没敢问。她看着瑰丽的暮霭渐渐移开林乔云的颊边,那肤色又恢复了玉一样的白色,毫无生气,就像他身旁的白茶,美则美矣,却美得清灵虚幻。
她突然觉得承晗就是那瑰丽的晚霞,他的美貌艳丽强势得夺人呼吸,明玉第一次瞧见承晗的时候,几乎被那扑面而来的绮丽逼得透不过气。宫里不许议论承晗的容貌,宫外却常听到。"看见皇上,就想得到孝康章皇太后这天下第一美人的称号,绝非妄言。"母亲第一次进宫后,兴奋不已,对她悄悄地说,"男人美成这样,简直就是妖精。"
"明玉。"林乔云突然唤了她一声。
"啊?"明玉傻傻地回应。
没等她醒悟到自己失礼,林乔云接着说了下去,"皇上要是输了,会死么?"
明玉茫然眨了眨眼,"什么?"
林乔云沉默了一会,一手托住腮边,笑了笑,"当然不会。"
他垂下长长的眼睫,侧过头去。明玉看到一滴泪珠从他的眼睫上滑下,落到了白茶的花瓣之上,一般的冰清玉洁。明玉觉得那泪不是为承晗而落,随即又为自己的念头哑然。
林乔云摘下一朵白茶,放在颊边蹭了蹭,依恋地吻了吻花瓣,又莫名一笑。泪水早已无影无踪。
"这一场仗其实不必打,注定了是皇上会赢。"
他将白茶扔到脚底,缓缓踩了上去,那白茶晶莹剔透的花瓣很快蹂躏成一堆泥尘,香味却更深更重地泛进了他的衣间。他弯下身,拍了拍拂到地上的衣角,将落在胸前的头发向后一甩,又仰头望向天空。
"只怕皇上会失去他了......"他轻轻按住胸口,"永远。"他苦笑了一下,轻轻道,"我该怎么办?"

明玉不知道林乔云在说些什么,但是一晚上林乔云都怪怪的,传了晚膳却不进,只是默默地坐着。明玉本以为他终于开了窍,要等承晗,但要的却都不是承晗喜欢的菜。还有一味三层玉带糕,乃是南方甜食,糯米制成,甜得直沁心肺,承晗却最是厌恶甜食。
又叫她拿了十八年的女儿红。林乔云酒量薄,要喝烈酒,存心就是要喝醉。林乔云亲自拿了两个杯子,斟满了酒,将一杯放在桌上,一杯自端了,"敬你。"他仿佛自言自语,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一谢君将我抚育成人,恩同生父。"又是一杯,饮了。
"二谢君传道授业解惑,恩同亲师。"再斟了满满一杯,又饮了。
"三谢君......"林乔云轻轻顿了一顿,将玉杯近唇,却不饮,"三谢君尽心竭虑......"
缓缓倾尽杯中美酒,几滴酒溅上衣角。林乔云却不拭,再斟了一杯,一手端起一杯,微微一笑。
"你放心。"
明玉在一旁看得心惊胆颤,不知林公子心里是否有人了,万一叫承晗知道,那可是不得了。然而转念一想,又觉得多虑,男子有几名倾盖如故的好友不足为奇,承晗看来也不像会莫名猜忌的帝王。就连那大权独握的苏氏......
苏氏!
明玉突然张大了眼睛。
窗棂处一片红光映照,跳动不休,明玉以为宫里走了水,急忙打开窗子,探头望去。
宫里却静得万籁全无,已经渐渐的夜黑了,华灯初上,几名宫女提着宫灯,张着嘴,都痴痴呆呆地望着东南角。从高深的朱红宫墙上望过去,那里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火焰映天,跳动不休,就算是高高的宫墙也拦不住急促慌乱的奔走呼叫。
"那是苏府的位置。"
明玉回过头去。林乔云还是坐在桌旁,一手拿着一个酒杯,正垂着头把玩手中的玉杯。他的手在颤抖,牙齿紧紧地咬住下唇,一滴血珠沁了出来。
"苏府?"明玉惊呼道,"苏府怎么可能烧起来?!怎么就没人去救!"苏府在这京中,本来无异于第二座皇宫,火势根本不可能蔓延到如此之大,连皇宫内都能看见。她看着火势越发的大了起来,一时间将整个天空都照亮了,初升的月也被掩在了烈火后头,像一轮血月。
林乔云古怪地笑了笑,摸去唇上的鲜血,抹在杯中,缓缓用酒洗着那血。
"皇上放的火,谁敢去救?"
明玉顿时愣住了。
心中突然又跳了一记,隐隐约约的明白了什么。这几天宫里换了许多人,许多熟识的旧面孔都消失了,说是去换防,却再也没出现过。这几天出宫门禁管得严,今天下午,她出宫替林乔云买雪蒸糕时,却被禁止。
"是林公子要的。"她像往常一样,打算出去。林乔云不喜欢宫中的甜食,说味道太淡。
两柄佩刀拦住了她,"没有皇上亲笔手谕,谁都出不了宫。"
她被悻悻地挡了回来。经过天街的时候,看到苏瑶的轿子停在玄武门前。刚刚在讶异原来苏瑶已经回来了,怎么就没听说呢?进来的时候,却看见苏瑶在众人簇拥中走过,那一身朱衣金带锦绣满身的朝服,将他的脸衬得越发如纸的苍白。他身边有很多人,他却如同孤伶伶地站在冰山雪原。
林乔云又抿了口酒,笑容越发的古怪,"要变天了。"他说。
明玉听到这里,心里更加狂跳了起来,这才明白前两天承晗的话。
他穿着一身玄衣滚金的常服,那是京城贵介子弟常着的服饰,穿在他身上却有种奇异的华丽,仿佛连衣物都要因他而绽放出无与伦比的光彩。他弯着腰摘下一朵冰玉盏,对她微微一笑。那一笑,就把她笑得愣了。
"......要变天了。"
她只听清了这四个字,却清晰地记得承晗站在阳光下,轮廓被洗出淡淡的金色,雍容华贵,如若天人。
那一刻,她想,无论他要她做什么事,她都是愿的。就算要为他跳进火海,也定然心甘情愿,毫不犹豫。
如今他果然点燃了一片火海血海,要杀的人,却是他的舅舅,孝康昭皇太后的亲弟弟,苏瑶。
宫门外突然一阵铁甲碰撞和跑动声,明玉紧张得快透不过气来。"嘭"地一声,宫门被撞开,数十名侍卫冲进宫里,纷纷持刀在手,为首的那人一脚已经迈进了西凉殿。刀剑雪光,映着红彤彤的蜡烛,耀得人睁不开眼。
明玉若不是紧紧捂住嘴,早就尖叫起来。为首的人却突然扔了刀在地,对着林乔云施了一礼。
"皇上怕公子有闪失,特命在下前来护卫公子。"
明玉眼睛突然不疼了,觉得那刀剑的光芒也不那么刺眼。林乔云转过眼睛,淡淡地瞧了他们一眼。眼中冰冷的,也是沉沉的死寂。
"我这里不会有人来,你们去护驾罢。"
"在下不敢。"为首那人表情麻木,看不出喜怒,眼底有些不以为然,也被掩了下去,"请公子珍重。"
林乔云认得他,是承晗身边的一等侍卫冷扬。慢慢放下了手中的酒杯,"苏瑶的罪名是什么?"
"大逆之罪。"
林乔云轻轻一笑,道:"原来如此。苏瑶如今在哪里?"
冷扬不明白林乔云为何对苏瑶如此关心,仍是如实回答,"在琼华殿......"他话还没说完,宫外突然"砰"地一声,有一人冲了进来,满面狂喜之色,大叫道:"冷统领,苏瑶死了!"
四周愣了一时。人人都有点不可置信的茫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相信权倾天下的苏瑶竟这般轻易就死了。冷扬呆呆地道:"真的死了?"
那人兴高采烈地道:"死了!"
西凉殿里好像突然活了过来,人人都在语无伦次的叫,冷扬在殿内傍徨了好一会,才像突然醒悟过来。"对,快去!"
脚步声空空洞洞的响着,霎时西凉殿内人去楼空。
一片苍白的寂静里,林乔云抬起头,神色茫然,梦呓般念着,"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他突然将酒杯摔裂在地,抢住旁边的酒壶,将壶嘴对准自己嘴唇,哗啦啦地倾了下去。倒得急了,就呛咳起来,明玉想要替他顺气,不知怎么,脚却粘住了,一动也不能动。林乔云就咳着,末了,突然一声猛嗽,连忙用袖子遮住嘴唇。
袖子被嗽得猛荡了一下,又平息下来,林乔云换了壶酒,慢慢地喝。袖上一片殷红。
那火直烧了两个时辰,林乔云也在桌旁坐了两个时辰。脚下的酒杯碎成一片一片,酒渍很浅,将锦红的地衣浸成一片血色的红,每当酒渍要干的时候,林乔云又会将酒倒下去,着迷地看着一片血色在脚下蔓延开来。
他始终没有再看苏府燃烧的方向,但是不知为何,明玉总觉得,他宁愿跳入那一片火海。

二、燕雁无心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轻声地念着记忆中的话语,却寻觅不出旧时的影子。他轻轻叹了口气,将搁在眼睛上的手放了下来。
这是景熙六年的春天,苏瑶独身一人站在含光殿的门廊侧,感受着春风拂面的薰然。他抬起头来,仰天望着万里碧空下层层叠叠的枝叶间渗透的阳光,仿佛想从那些闪烁不定的流光中看清自己的未来。
一只翠绿的鸟儿展着娇嫩的翅膀掠过雪白的浮云,他随着那翠鸟移动着自己的眼睛,看得如此专注,似乎能感觉到那羽翅掠过脸庞的疼痛,痛得让人如此喜悦。
"是春天了。"他喃喃道,惊讶于季节的变换,如此迅速。
"嗯。"身旁一个声音重复道,"是春天了。"
苏瑶看着刚刚到来的人,突然就笑了起来,"你怎么就没点收敛呢?"
那人看了看他的朱衣玉带,七梁冠,云凤四色花锦绶,正正经经的一品公服。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淡青儒衫。含光殿是皇帝理政之地,穿这一身见驾,实在过份。他自袖中落出一柄素纸折扇,展开来摇了摇,自扇子后面看着苏瑶,笑得清朗无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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