翊宣的额贴在和苏的脸颊上,细声说着什么,远处的人听不清楚。
十丈之外,御园凋谢的蔷薇花丛后面站着郑王弥江,他狭长的眼睛看了看被人按倒在地上的秀远。
秀远的肩和手被人禁锢着,下巴也被摘了下来,说不出话。他只能看着远处的和苏,可是就是没有声音。原本想着,留秀远在这里,如果有人来,秀远会知道,可是他们谁都没有郑王会亲自前来,他的近卫军一下子就制住秀远,让他连示警的机会都没有。
弥江顺着他的眼神看到了御苑中的两个人,眼神闪烁了一下,可是平静的脸上一如既往的平静。方才缎棋来禀告他,说在御园看见翊宣一个人坐在这里,他这次来,其实本来想对翊宣好好说一说,这半年来的事情再加上突然将旨赐婚,他都感觉与儿子疏远了,可是他怎么都没有想到会看见这样的场景。
无法清楚是什么感觉。就好像自己站在一个空茫的原野,来看待另外一场人生。
二十年前,自己也是如此,在御苑中抱着和苏的母亲,那个对于他来说是绝对禁忌的女人,亲昵而绝望。
他突然笑了,有些嘲讽的味道。
这算什么,是诅咒吗?
是离王后那个疯子的诅咒吗?
还是,自己的罪孽终究招致神明的惩罚。
他看着身边赶来的箴王后,指着御苑中的人冷笑着对她说,"那是你的儿子。"
箴王后看着这些,吓得瘫倒地上,她耳边是郑王清冷的声音,"缎棋,今天的事情要是传出去半个字,我灭你九族。"
缎棋早已经匍匐在地,不知道说些什么。他虽然是宫监,但是他上老母,下有兄弟侄子,所以郑王的话并不是空话。等他从地面上抬起头的时候,发现郑王早已走远,而他的里衣都湿透了。
天,这样的事情难道又一次上演了吗?
绝望的生命,禁忌的恋情,还有就是,无法撇清的纠葛。他已经不敢去想以后会怎么样了。沉默着扶起了箴王后,缎棋站在一旁。
翊宣推开箴王后寝殿的大门,随着门外的光线的移动,他看见他了的母亲坐在雕刻着木莲花的紫檀木椅上,虽然脸上妆容整齐,但是无法掩饰的是凝滞的眼神还有憔悴的面容。
他关上了身后的门,寂静空旷的大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翊宣把手中的剑放在王后面前的几案上,轻唤了一声,"母后,您找我。"
箴王后看着翊宣,她突然感觉不可置信得陌生,她的手抓住了翊宣的手,"儿子,你,......,你知道你自己做了什么吗?"
显然这不是问句,翊宣跪在母亲的面前,他说,"我知道,父王也知道了。方才在御苑外,我看见了不能说话的秀远,我把他的下巴给他接了回去,他什么都告诉我了。"
箴王后仔细地捧起了翊宣的脸庞,认真地说,"他说,只要你娶了姚璎珞,以后不再这样,他既往不咎。翊宣,这事关系到你一生的前途,你应该知道轻重。"
"母后,请恕儿子不孝,我,......"
啪的一声,箴王后打了翊宣一个耳光,翊宣的脸一歪,箴王后手指上的戒指划破了翊宣的面颊,极细的血痕。翊宣的手轻轻蹭了一下自己的嘴唇,扭过了脸,看着王后。
"我在这里苦熬了这么多年,还不是为了你。"箴王后的眼神开始狂乱,"你知道吗,你就是你父王属意的继承人,和苏根本不可能跟你比。他甚至,......,他甚至不是离王后亲生的孩子。"
"什么?母后,你,......"翊宣有些惊异地看着他的母亲。
"是你舅舅说的,他说无意之间发现府里的一个老妇是当年的旧宫人,是那个人说的。离王后受过很重的伤,因为要要救命所以用多了麝香,再也不能有孩子了。和苏是郑王从外面抱回来的,只是当作是离王后的儿子。"箴王后没有告诉翊宣,和苏也是郑王曾经最爱的女人的孩子,她在尽力贬低和苏在郑王心中的位置。"你想想,无论郑王感觉多么亏欠离王后,无论他曾经发过什么样子的誓言,他都不会把大郑两百年的基业交到这样一个人的手里。王朝需要的是一个出身显赫而正统的王子。"
"翊宣,答应我,按照你父王的心意去做,不要自毁前程。"
翊宣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微微摇头,神情淡薄而坚定。
"其实你只要退一步,它日你登基为王,就可以得到所有你想要的,任何东西,任何人,包括和苏,......"
"不,那样我将会永远失去他。"
"那你忍心看你的母亲后半生无所倚靠,让她此生的心血付之东流?"
"母后,......"
翊宣看着这样的母亲,他不知道要说什么。
和苏已经成了他生命中最无法割舍的一部分,他可以不要储君的地位,不要王子的荣耀,甚至不要所有,来换取和苏,可是他却不能舍弃他的母亲,那不是虚荣,那是一种与生据来的责任。
他不能如此自私。
"翊宣,我不逼你,你回去好好想想,然后,我尊重你的决定。"
箴王后的手抚在了翊宣的额头上,同样的冰冷。
翊宣站了起来,转身走出了这里。
檀木镂刻花木的门在他身后关上,箴王后的脸也在门缝中一点一点的消失,直至最后。
翊宣突然感觉,他的母亲老了,再也不是原先那个美丽的女人,她真的苍老了,是灵魂里的沧桑。
翊宣,你可知道禁宫有多寂寞,这些年有多难过。
我不能让你过这样俯仰随人的日子。
箴王后看着儿子的背影,喃喃地说着。
箴王后走出东宫大殿的时候,她身边全是低着头的宫人太监,她高昂着头,厚重的妆容让她在这样的午夜中显得诡异得高贵。她把自己的披风上的兜帽向前压了一下,如今入秋了,夜里也是如水般得清凉。
对于王后的突然驾到,东宫中的人虽然惊讶,但是太子和苏的命令,他们还是必恭必敬得迎接了王后。那之后,他们支开了所有人,就在东宫正殿说些什么。外面的人只能隐约听见他们说话的声音,全是隐忍着的,但是却似乎在争吵。
没有人敢上前打开没有上锁的殿门去看看究竟,。
突然,东宫大殿的门打开了,箴王后走了出来,虽然脸色掺白,但是还算稳重。
她用眼神扫了一下在场的人,她的侍女连忙过来,轻轻搀扶住了她,王后把自己的披风弄好,就消失在夜色中。
东宫大殿,白昙花香气萦绕在四周,厚重的烟雾把原本暗色的大殿染成了迷白色。秀远走进来,看见和苏倚着大殿中的柱子半跪着,手中还拿着出鞘的飞天剑支着地面,散乱的头发披撒在他的身上,还有很多都垂到了地面上。
他听见脚步声音抬起脸,从头发的缝隙中看到了是秀远,随即腿一软,坐到了大殿的地面上,手中的剑也跌落地面。
"殿下,......"秀远的声音因为昨天受伤,还有些嘶哑,他关上了身后的雕花门,和苏看着他,问到,"父王那里有旨意吗?"
秀远停到了和苏的身前,他摇了摇头。"没有。郑王一直在微音殿里,没有出来过,也不让人进去时候,连缎棋都在外面站着等候着。"
和苏扶着柱子站了起来,只手解开自己的袍子的领口上的丝扣,"让外面的人进来,我要更衣,把我的朝服拿来,这样等下去不行,我要见父王。是死是活,就这样了,让他给我个痛快。"
秀远拦住和苏,"殿下,你现在去是火上浇油。"
"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每天不死不活的等着,......"
"殿下,......"秀远拉住和苏的手臂,拉向了自己,他面对近在咫尺的和苏说,"殿下,现在郑王正在气头上,这样的事情要从长计议。如果一时冲动,那后果不堪设想。"
他感觉和苏的嘴唇都在发抖,秀远这才慢慢地轻声说,"刚才,王后说什么了?"
"没什么。"
"殿下,方才王后说什么了?"这是秀远第一次看见这样暴躁不安的和苏,他用一种带着蛊惑和安抚的声音问,和苏像是感觉到什么,微微抬头,看着秀远,那是一个熟悉的人,熟悉的似乎已经可以融入白色昙花烟雾中的人,没有存在感,也没有威胁。
和苏轻声说,"......,她说,她说我根本就是一个多余的人,她还说,我勾引她的儿子,她,......"
"殿下,够了,够了,和苏,。"秀远懊悔自己挑起这样的话题,他摇了摇和苏的肩膀,想让他清醒一些,但是和苏直直对上了他的眼睛,那句话仿若唇齿之间摩出来一般,"她说,我根本就不是男人,......,我不配做大郑的王子。可是,我的剑已经出鞘了,但是我却下不去手,我无法杀了她,......"
"她是第一个人敢对我这么说,这也是我第一次手软,......"
"只因为,她是翊宣的母亲,我不想伤害她。"
秀远看着这样的和苏,憔悴中带着一些恐慌,他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他,"殿下,王后平时不是这样不知轻重的人,也许她,......"
"她已经完全疯了,她要我下手杀死她,这样她说她的儿子才能不被我迷惑。"和苏的双手插进了头发,和苏的心非常乱,此时的他却无法恨箴王后,即使他们之间恩恩怨怨这么久。她想起了方才箴王后的样子,刚开始只是要他杀了她,可是他把这样的王后当成了疯子,后来无论她用多么不堪的话激和苏,和苏的剑甚至已经出鞘了,但是就是无法下手砍下去。他的眼前总是浮现翊宣的那张脸。
"那个女人已经彻底疯了,......"
"殿下,这些不应该影响到你。"
"......,不,她说得对,那是我的错。她说翊宣本来有大好前程,如此被毁掉,她不甘心。一个母亲,可以为她的儿子做到这种地步。所以,......"和苏拨开了秀远的手,"我不想等待了。这样的事情既然父王已经知道,那么是死是活,我要让他亲口告诉我。"
秀远看见了和苏眼中坚持的目光,他只能放开了手。
"殿下,您想要哪件朝服?"
"黑色,绣黑色龙纹的那件。"和苏淡淡地说。
和苏在微音殿外被缎棋拦了下来,他说,"殿下,郑王有旨意,他不召见人。"和苏并没有听他的话,硬是绕过了他,"我要见父王,有要紧事。"但是大殿前面的回廊上站满了郑王的禁卫军,他们看见和苏要闯进去,刀剑出鞘,指在了和苏的身前。和苏还要继续向里走,但是他身后的秀远扯住了他的手,"殿下,......"
缎棋连忙站在到了和苏的面前,"殿下,郑王谁都不见。"
"可是我是太子。"
"殿下,回去吧。"
"公公,就说我来请罪的,父王还是不见吗?"
"殿下,回去吧。您何罪之有?再说,郑王现在,......"他不知道要不要说,或者要怎么说,后来他一沉吟说,"郑王这些天都没有睡好,他未必有精神见您。回去吧。等王想明白了,其实一切就过去了。"
"过去?"和苏不明白。
"对,过去了,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殿下,......"
"那怎么可能?"和苏似乎感觉他无法了解他的父亲,他以为他会得到一纸废黜太子的诏书,但是他怎么都没有想到郑王就这么平静地说一切都过去了。
诡异得平静。
"殿下,其实,方才郑王已经下了旨意,着礼部择日为翊宣殿下完婚。一切如初。也请殿下要体谅郑王的爱护之心呀。"缎棋的这句话饱含了太多过往,但是这个时候的和苏根本就不能完全了解,他只是认为他的父亲不过要息事宁人而已。和苏突然感觉一切回到了开始,但是他又感觉十分地荒唐。
"这算什么?"和苏想说些什么,可是他张了张嘴,最后还是说,"不过既然如此,那我也想见父王一面,有些东西我想好歹说清楚。"
"殿下。"这次缎棋抬起了头,他看着和苏,"殿下,你一定要这样逼郑王吗?他不只是大郑的君主,他还是你的父亲。"
"我,......"和苏看着眼前的缎棋,彷佛不相信自己听到的,惊异于他为什么这么说,"我逼他?缎棋,在大郑禁宫这么久了,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缎棋重新低下了头,夜风中的
和苏的手指着他,不过最后无可奈何的垂下了。
"好,我先回东宫,要是父王问你,就说我来问安的。"
"是。"
缎棋看着和苏远去,那正黑色的龙袍让他的背影在子夜的星辰下,看不清楚。
殿下,也许你永远不知道,你的父亲为了你背负了什么,......
他这样决定,其实是最好的结局。
翊宣跪着接过微音殿送来的圣旨,放在一旁。箴王后送走了送圣旨的太监,看见翊宣把自己头上的冠摘了下来,只是用绸带重新扎好,坐在檀木椅上。忽然,他的手抓起桌面上的圣旨站了起来。箴王后连忙问他,"翊宣,你做什么?"
"我要去见父王。"
"可是现在已经是半夜了,你的父王早就睡了。"
"不会,这个时候他也睡不下。"
翊宣已经到了朝阳宫的大殿边上,但是箴王后叫住了他,"翊宣,你不能去。你的父亲已经原谅了你的荒唐,你应该感恩。"
"母后,你说过你会尊重我的决定,我已经做出了决定,我不会接受这道圣旨的。我以后不会在任何事情上违背父王的意愿,但是,这和这场婚事毫无关系。"
"你怎么可以如此仔细?把你的母亲至于何地?"
翊宣转身,没有看他的母亲。
他的眼睛透过了刻花的窗看到了外面的夜阑星空,今夜没有月光。
他闭上了眼睛。
"母后,原谅我。在你与和苏之间,我无法选择。也许我以后可以放弃和苏,但是我不想负他。所以姚家的那个女孩子,我不能娶。"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那个人是个妖孽。来历不明的妖孽,却蛊惑了我唯一的儿子。也许还是大郑下一代的主人!"
"母后!"翊宣几乎喊了出来,但是他感觉自己这样情绪已经快要失控,连忙压低了声音,"母后,我知道你刚才去东宫了,你们说了什么我并不知道,但是请你以后不要再说和苏是妖孽了。他是轩辕的王子,大郑的储君,而且,......,他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翊宣打开了那虚掩的大门,"母后,请你相信我,有我在,即使以后我无缘那个王位,您也不会无所倚靠的,......"
箴王后颓然地坐在了华丽的木椅上。
翊宣,你拒绝了你父亲给我们最好的结局。
微音殿中,郑王安静地听着翊宣说话,他拒婚了。
这样的情形在一年前也有过一次,不同的是,那次是他另一个儿子和苏,他说要带着他爱的人远走高飞,那次郑王还可以下手杀了那个他认为迷惑和苏的少年,而这次,弥江感觉自己连说话的精神的都没有了。
"......,父王,儿子心有所属,所以,......"
翊宣笔挺地跪着,年轻的脸庞上有这一种神采,让人可以看见干净的灵魂。
弥江很累,他知道和苏方才来过,缎棋拦住了他,因为弥江不知道要如何面对这个儿子,但是当他听说外面跪着的是翊宣的时候,他召见了翊宣。
翊宣的性格中有一种执着,或者说,翊宣过于单纯,他还没有复杂到认识到,生命中很多是需要选择放弃的地步。所以,从翊宣走进大殿那一刻,他就已经知道了翊宣的来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