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誉的办法并非不可,可戚梓墨又岂是易于之辈?派兵自后山离开绕到殷兵后方烧其粮草,这样的办法,戚梓墨又岂会想不到?既然想得到,又怎么可能坐以待毙放任粮草被烧?所以偷袭粮草,一定要选在一个对方无法回援的时候,这个时候选在交战之时自是最好,可两军对峙时间不短,对方兵力如何心中都有个大概的算计,而城门前两军交战之时,四王爷必坐于城楼上观战,其一举一动皆在众人眼底,想在对方不注意时下一个指示,何其之难?况且,现在的四王爷,尚在昏迷之中。
一个四王爷尚且不能完全牵制戚梓墨,没了四王爷,隐城想做什么,难。
难道,真是天要此时越朝灭亡?难道,真是他当年那任性的举动,造成今天这等局面?
牵制!放眼隐城,还有谁有能力牵制戚梓墨?他想不出来。四王爷纵然坐下幕僚甚多也不乏能人,却没有一人的名气大到足以让殷军集中精神严整以待,没有一人足以让戚梓墨全神贯注不想其他的专心应对。
牵制,何其之难!
怎么办?该怎么办?谁来告诉他,该怎么办?
如果大越自此失了隐城亡了国家,那一切,都是他的错!他的错!
为什么殷要派戚梓墨领兵?为什么戚梓墨要答应?他难道不知道,大越一亡,他君浩然也要跟着殉朝么?他难道,早已不在乎当年那个他口口声声说爱的人了么?难道长久以来,一直放不下的,只有他一人么?
他想起戚梓墨曾在他耳边对他说小然,我不怕死,可我怕自己死了就再也看不到你了。小然,我好喜欢你。小然,我,爱你。他又想起他送戚梓墨离开时戚梓墨说大丈夫志在千里,为国杀敌建功立业才能名誉九州声震千秋万代,所以我回殷后,一定是要与朝廷为敌的。我不想做个碌碌无为的无名小辈。然后他走了,那天曾对戚梓墨说你如果你真的喜欢我,离开殷,我们一起走。否则,离开了,就不要回来。
结果,他真的没有回来。
再然后呢?再然后发生什么了?
再然后有一个从小就爱他疼他要替他扛起一切的人,永远离开了他。
南修告诉他,派出杀手的人,是真正的秦王世子,叫素渊兰真。可他为什么要派人来杀太上皇?他这么做,不怕大越迁怒于戚梓墨将他斩首示众么?因为那时,他知道我们已经放了戚梓墨么?可是,殷的都城离我朝都城有整整两个月的路程,大越又是秘密放人,他怎么可能那么早知道?南修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到底是在瞒他什么?有什么事,是他不能知道的?
他记得戚梓墨离开那天下着小雨,淅淅沥沥。他觉得自己好象还在被那天的雨浇着,从里到外从上到下,浇的冰凉。
城在臣在,城破臣亡。
这句在当着满朝文武立下的誓言他从来不曾忘记,只是没想到,结局来的这么早。
要不要放弃?日夜守着四王爷期盼的转机一丝也没有出现,他要不要干脆放弃,就这样留在城中,直到殷军破城,再拿起剑往自己颈间一抹,一了百了。
不必再考虑什么爱什么错误什么忠烈什么清誉,不必再被那些有的没有的所困绕,一了百了。
只是黄泉路上,真的能走的安心么?
能么?
曾有人对他说,然儿,你不要不开心,人生就是这样,总又不如意的。你这样子,看的为父心痛啊!你这样子,日后为父怎能放心?
脑中挥之不去的,是被血染成暗紫色的深蓝官服,是母亲几乎流干的泪。
你父亲他不放心,他到死都放不下你啊。
这样的他,不是让父亲死不瞑目么!
两日后的清晨,城外战鼓雷鸣叫声震天,城上士兵眼看着对方将攻城器具一一摆出,架势终于不再是叫战那么简单。
那是君浩然第一次上战场。直到浑圆粗壮的木头顶上城门时,城楼上越的士兵才开始一波接一波的拉弓射箭。箭上一开始就绑了油布沾了火,专门对准那些木制的梯子、圆木和土炮车。他登上城楼那个最显著的位置时,戚梓墨也才从士兵中露出脸来。
远远的望着,忽然有种莫名的酸楚。
虽然在放你归去之时便已知道迟早要对垒阵前,可这一刻来临时,仍旧心慌意乱不知所措。大越与你,只能选择其中之一,可现在,他君浩然还有选择么?他们之间,又岂是城上城下城里城外那么简单?又岂是抛弃一切隐居山林便能幸福?
一切已然改变。
他不是曾经的君浩然,他是大越君家的浩然。
那么,他呢?
心中好多问题想问那人,无奈咫尺天涯。
满耳痛苦的嘶叫声,利器穿过肉体的滋啦声,火燃烧的劈啪声,现实与梦境交叉的结点,一片混乱不堪。
待到对方完全放下燃烧着的圆木,君浩然轻轻挥手,城门打开,越军士兵手持尖矛利枪从城内涌向外面,方才还在城门口的殷兵顿时乱做一团。与此同时,将帅的旗帜方才竖起。
那不是四王爷的王旗,也不是金字红底的凤炎王旗,而是名震天下的君家紫龙旗。
挂着君家紫龙旗的地方,只有战死,没有投降。
满目的紫色,让人不由的联想到紫气东来这四个字。
君浩然就站在城楼中央的帅旗旁,剑指九霄云天,声震百里山河--
大越子民听着,今日一战关乎家、国、生死存亡,我们非赢不可!君家浩然奉王命守城,与所有将士一起与城同生共死!城在我在,城、破,我、亡!
几句话后,城下响应的呼声一片。
紫龙旗下,只有战死,没有投降。
殷军似乎也一下子被满目的紫色吓住,一时间晕头转向完全处于被动的地位。
君浩然盯着敌军中央熟悉的身影,他在赌,赌戚梓墨知道现在城墙上的主帅是他君浩然后,不会再将箭对准他。如果他真的将箭对准了他,也可以了了他那飘渺无边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亲眼见着那人拉开了弓又放下,那身影僵在原地,听不到周围将士的呼唤。
君浩然悲哀的笑,戚梓墨,你在想什么?君家浩然这四个字,可让你心动了?
君浩然一动不动的望着戚梓墨,他知道,对方也在望着他。
忽然一条身影窜到眼前,身体被拉到旁边,君浩然向旁一望,是君怜。
你疯了!不会躲啊?
君怜手握着一支险些射中君浩然的箭,气极大吼。
君浩然不可思议的再度望向敌兵中央,戚梓墨似乎拽的某人的衣领骂着什么,再看城下,没了最高将领的指挥,敌军果然乱作一团。
迟誉到他耳边说,偷袭成功。
君浩然笑的惨淡,局势瞬间逆转,殷兵凶多吉少。
其实他很想出城,告诉那人,梓墨,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回去吧,我已经不想再见到你了,不想再与你兵戎相见。
城下那人还是望着他,目不转睛的望着他,仿佛自己不是在战场。
不知过了多久,殷兵终于溃不成军。有人拉着戚梓墨要他离开,他不肯,那人便打昏了他带他离开。根本不用怕他注意与否,他的心,全系在了城上。
君浩然在城上望着直到再也看不到对方的身影,他想问他梓墨我是不是很卑鄙?不要怪我,不要怪我好么?你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来?你知道我一定会在这里等着你你知道我不会让你再前进一步的!
城下欢呼声一波接一波却都入不了他的耳,尽管,这的确是他所希望的。
南修,我不想对你说抱歉,不想对四王爷说抱歉。今天这样的结果,可让你们满意?
爹,这样的结果,你可以安心么?
君家与大越,孩儿就是死,也会守住。
君浩然手握成拳转身走下城楼,每一步都像灌了铅那么重。
王爷!
侍卫匆匆奔来,慌张中带着喜悦,他说,四王爷醒了!
四王爷醒了!
君浩然几乎是跑着进入卧房,先生站在四王爷身旁,手中还端着碗药。
然儿,辛苦你了,也难为你了。
四王爷微笑着说,却是气若游丝。先生没有笑,君浩然心头紧紧的,已经知道了答案。
四王爷示意君浩然到他身边坐下,说,戚梓墨的事,我略知一二,你也想开点,事情,往往不是那么简单的啊。顿了顿,他又说,你爹去的突然,这些事,他一定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吧?
君浩然默不答话,他不知道四王爷说的是哪些事。
四王爷盯着君浩然,似乎在考虑什么。四周可怕的寂静,先生不知何时绕到窗边站着,没有出声。良久,四王爷摇头叹道,这些个乱事,我们本是不愿告诉你的,可就算我不说,你以后也还是会知道,然儿,你只需记得,不必替你爹不平,因为那都是他自找的!明明就什么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却什么都不说,还要演那场可笑至极的戏!
戏?
君浩然不解,四王爷只是长叹一口气,眼睛望着上方,没有焦点。
月,你说越之大限将至,这限,还有多久呢?
先生没有转头,只是淡淡的回答,放心吧,只要你活着,越就不会灭亡。
四王爷苦笑,我命,不久。
然后他轻轻拍拍君浩然的手,似是像对自家孩儿说话般,缓缓笑道,然儿,我本来也有个儿子的,如果他还活着,可是比你大出些许呢。然后他又说,记着,如果想做什么事,就去做,不要等到最后空留遗憾。无论隐城还是大越,都不该是你最后的归宿。
再然后,他放开手,闭上眼睛,神情祥和的,归入天地间最漫长的寂静。
直到最后,君浩然也没有说出南修的事。他知道,如果他说了,四王爷定然走的不甘。他不希望这个曾经驰骋沙场叱咤风云的英武王爷,带着遗憾离开人世。就如他的父亲。
屋外跪了一地的人,低低啜泣,御医也跪在地上不起来,君浩然忽然想起,三年前,他似乎经历过几近相同的场景。
那时御医在房中呆了很久,出来时摇头说节哀。
那时他的世界瞬间天崩地裂,他发疯似的大喊不可能,却一切已成定局。
节哀。
这足以改变他一生命运方向的两个字,他已听厌。
他知道,这次,因为这两个字而崩溃的,将是隐城,将是他所爱的亲人,将是大越五百多年的河山。
先生曾说,朝中有君家,边境有轩辕自家儿孙,这是大越最后几十年的保障。
如今,所谓大越最后的保障,终于都化作过眼烟云,一点不剩了。
※※※※z※※y※※z※※z※※※※
持续三天的隐城一役结束后的第二天,大越威震天下的四王爷辞世的消息方才从隐城传出。
昭告世人这一消息时,也是四王爷遗体启程回京时。本来打算将他葬在隐城外后山的最顶端,好让他能时时看着大越河山,但在众人刚刚作出决定的时候,隐城来了一个人。
那人说,四弟十二岁那年就挂帅出征,带着八千精兵为国为民南征北讨餐风宿露几十年不曾回家,就连册封太子新皇登基他都不能前往一看,其中辛酸血泪哪是一言可尽?如今,他好不容易卸下了全部重担,就让他,回家吧。
他俯视众人,口口声声的四弟叫的悲凉,叫的心力憔悴。
他说,寡人终究,还是没见到他最后一面么!寡人当真,孤家寡人!
第二天早上,他带着四王爷生前的二十名随身侍卫,护送堆满冰块的木棺踏上京城遥远的路途。
那天殷军自动退到五百里外,殷军三名大将未带一兵一卒只身来到隐城外四王爷的坟墓旁,也是那一天,君浩然在与戚梓墨分开三年多后,第一次面对面。
现实如梦,那么真实又那么飘渺。
无人的地方,君浩然颤抖着问,梓墨,你恨我么?
是我站在城头之上扰乱你的心绪,是我让你阻止手下的利箭发挥他该有的作用,更是我毁了你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你不恨我么?你该恨我的!
我怎么能恨你!
戚梓墨紧紧抱着不住颤抖的君浩然,像要把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不是你的错,那不是你的错!我知道,是他们要你做的,是他们要你做的!那不是你的错!你从来没有错!
不知究竟是在说服谁,戚梓墨胡乱的重复着自己都搞不清的话,
君浩然咬着唇一句话也说不出,他比谁都清楚,从来没有人逼他什么没有人要求他做什么,一切都是他自己的决定,
小然......
梓墨,那棺材里的,是四王爷。
君浩然仰头望着他,眼中仍是水气朦胧,语气里却多了几分不容置疑的坚定。
我知道,你们来,不过是要确定王爷真的死了,我告诉你,他死了,真的死了,像我父亲一样,永远不会起来了。你就给他个清静,让他离开吧。
听到"父亲"两个字,戚梓墨莫名的变了脸色。
君浩然定定的看着他,道,梓墨,你不信我么?
小然,不是我不信你,而是......
而是什么?梓墨,你与南修,终是不同的......
话没说完,唇已被堵住。那双唇接触的地方冰凉,渗透到四肢百骸,跟着僵硬。在最后一丝空气被吸干前,那冰凉离开他,映入眼帘的,是对方怒极的眼。
南修南修你总是不停的说他!我不要你再提他我不管他在你心中到底是什么人!
梓墨,你在气什么?你到底在气什么?
君浩然轻轻的问,得到的回答仍是那几乎令人窒息的拥抱,以及对方似有似无的一句"对不起"。
大越安献三年五月末,隐城一役,越全胜。第二天,隐城传出消息,大越四王爷,薨。
十天后,四王爷遗体运回京城以皇帝的礼仪葬于皇陵,举国缟素,大丧半月。
自此,殷退兵,两军战事暂时告停。
决战当天,隐城百姓因河水中毒死亡数十人,殷将声称此事乃其三世子私自所为,遂除去其世子封号发配边疆,半月后又传来三世子在往边疆土中身染恶疾不治身亡。
安献三年六月,殷秦王世子素渊兰真继位殷王,同年八月,殷王称皇,定国号殷,国姓素渊,都城应天。
戚梓墨被封为大将军,率兵驻守在隐城九百里外的含图城。此举一度引起殷宫廷中大臣们的不满,但碍于戚在朝中的身份地位以及手中兵权,也没有人公然站出来反对。
消息在戚梓墨还没有到含图赴任时传到隐城,君浩然听了只是淡淡一笑。如果戚梓墨是为了他求素渊兰真派自己到殷越边境,那素渊兰真点头同意又是打的什么算盘呢?好奇的不止是他,迟誉说戚梓墨此刻大可留在宫中帮新王整顿朝纲,对素渊兰真来说有戚梓墨在身边他可以更轻松无忧的收回各王公大臣手中会对他产生威胁的权利,对戚梓墨来说留在应天远比在含图有前途的多。然后他又说,这个戚梓墨本身也是奇怪,素闻殷将戚梓墨百步穿杨箭术天下无双,怎么那日攻城时就中了邪一样毫无动静了?
君浩然心下一紧,表面仍是笑着,却笑的苍白。
隐城中几乎没有人知道他与戚梓墨的曾经过往,戚梓墨却强迫彼此相信那是身不由己,这是悲哀还是幸福?
没有战事的隐城每日安静,君浩然无意间养成每天到城楼上观望的习惯,他知道,九百里外的含图,戚梓墨就在那里。他们不能见面,为了彼此不知道能否称为身不由己的原因。好几次,君浩然都想偷偷溜出城,但都被君怜阻止了。每次她都说,你这傻瓜,要见面,也是他来找你!否则就你这身手,天知道会死的多惨!我怎么能让你去冒那个险!君浩然无法反驳,不管在心中多少遍恨自己无用也改变不了这个现实。
于是,他只是每天到城楼上观望,有时他想,九百里外的含图,是否有人,也在和他做一样的事?
再然后,第二年的元月,京城传来消息,越帝轩辕南修大婚。
皇帝大婚,普天同庆。
君浩然对着那大红的帖子,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太上皇曾问南修,满朝之中,除了君家,就属谢氏最大。谢相有个与你年龄相当的女儿,如果你想要靠山,就把她娶来吧。当时南修不屑的回答说,我不喜欢那女子,也不会娶她。我是太子,大越就是我的靠山!要权利,我自己会去拿,不要别人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