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秋月————宇宁
宇宁  发于:2008年12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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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晓风静静地走在走廊上。这已经是他第三天在学校没开口说过一句话了,除了老师每每兴奋地找他回答问题。林晓风挨着走廊上镶着的窗户,每个周末都打扫卫生因此被擦的干干净净的玻璃,毫无瑕疵地映着林晓风不高的个头,一扇接着一扇。秋日平静的阳光,暖洋洋照在大地,一如林晓风素来澄静如水的心。
迎面走来的人,很不怀好意地故意伸出脚拌了林晓风一下。林晓风清清楚楚看在眼里的,他完全有时间作出反应,跨过那只万恶之脚,可林晓风还是故意走了上去,身体幅度不是很大地向前跌了几步。周围的人都笑了,林晓风也慢慢地很淡很淡地笑了。嘲笑,才可以使你和周围的人打成一片,嘲笑,才可以让你看起来和其他人没有什么不同。林晓风笑中渐渐有了苦意。其实他要的不多,并且想要的是通过嘲笑换得的。
咦,黄月希,那不是你表弟吗?林晓风突然听见有人喊。
黄月希不知何时也混在人群中,冷眼旁观着这一幕。
林晓风从没想向身为三年级龙头老大的他求助过什么,他只是本能地在看到黄月希后,展颜笑了笑。他的笑是异常清澈的,就和上次黄月希突然莫名其妙想跟他一块回他婶婶家时看到的笑容一样。
黄月希自己都不明所以地一阵心慌,身体就向后退了退:谁是我表弟,你眼睛瞎了吗?小心我揍你。黄月希说完,就从人群中匆匆离去了。
林晓风完全不明白黄月希为什么会这样,那日在黄阿姨家,黄月希最后不是对他也态度大为改观了吗?为何现在又变成这样。林晓风已没时间再想这些,刺耳的上课铃声咚咚地响了起来,人群也跟着渐渐散去,林晓风在一片唏嘘声中孤独地回到了他班上。

月考年级总结会上,林晓风的班主任通知林晓风第二天要在会上发言,这让林晓风完全着了慌。并不是他拙于言辞不善说话,也不是他胆小心虚害怕恶势力。而是他真的累了,他只想普普通通上他的学,看他的书而已。林晓风在心中发誓以后不管怎样,他再也不会拿这个第一名了。
老师劝了林晓风很多次,又问了好多遍为什么林晓风不愿意参加会上发言。班主任徐老师看着站在他面前好久不曾说过一句话的林晓风,突然问:是不是班上有人孤立你?
林晓风一下子抬起了头,黑白分明的眼睛睁的很大,呢喃了几句,终于说出口:没有。
徐老师轻笑了下,看着不像是洞悉世事的表情,反而让人感觉像嘲笑。
班上的同学怎么对你,我都看见了,你又何必还要否认。
林晓风说不出话来,过了半晌,终于咬着牙说道:同学那样对我,不是他们的错,是我自己不合群。
徐老师轻轻哼了一声,又笑了下,把她原本扭着的身子坐直了:高校长亲自送你来,你就该知道会有这样的事发生了。这不像其他的学校,你心里也明白。凡事还是低调点好,还有,总结会上的发言就这样定了吧,你回去准备一下。下星期一的晨会上由你做代表,上会上发言。
林晓风从那间空落落的办公室走了出去。走出大门时,看见黄月希站在他面前。他本想问他为什么在这,可想到上次黄月希不顾他落荒而逃的样子,忍住把话又吞了回去。
黄月希站在原地也是发怔了好一会子,之后才勉为其难挤出一抹笑容,装着轻松地说道:你们老师要你做月考总结会发言?
林晓风原本要走的步子生生停了下来,站住,抬起头来,看着黄月希,然后默默地点了点头。
黄月希故作轻松地笑了,说道:让你发言还不好,你脸臭个屁啊,好多人想发言还发不到呢。
林晓风也笑了笑,知道黄月希只是在安慰他,也不敢违了他的好意:那月希哥哥你也想吗?
黄月希抓了抓头,傻笑了阵:我是没那个福气。
林晓风感觉就像被三月里的春风吹着,黄月希虽然不是他真的表哥,但那种没有被人孤立在外离尘隔世的感觉,还是让他觉得心暖了好多。
黄月希让林晓风跟他一块出去玩游戏机,林晓风婉言拒绝了。他说黄阿姨还在家里等他,他不能太晚回家。黄月希对此嗤之以鼻了一番,也就放林晓风走了。

会上发言的那天,林晓风已经想开了好多。同学不理他也好,嫉妒他也罢,那都是他人的心魔在作怪,于他,他并不做得了什么,于是他选择任其自然。还有徐老师之前对他的态度,也让他彻底明白了,在这样一个比福利院面包牛奶更现实的集体里,明哲保身不是最好的办法,无忧无怖才是脱离这一纷扰世界的唯一办法。
林晓风小小的心灵已经历了太多的凄厉苍凉。这不是他自己伤春悲秋,莫明愁苦来的,而是在福利院时,那里的人和事教了他很多。
会上的气氛并没有因为林晓风一向受人排挤而显得冷落,而恰恰相反,林晓风走下演讲台的时候,台下一片呼声并伴随着热烈的鼓掌。一个是非不明黑白不清的世界,只看得到表面,看不见沉留在底下的乌黑。
林晓风因此还是倒了个大霉,他没想到,但又在预料当中。放学后的他被人围堵了。是他们班上第一天就来找他麻烦的壮黑小子,带着几个人,以一个完全莫须有的罪名找了林晓风的茬。林晓风被人打的鼻青脸肿,倒在地上。
嘿,你们这帮小子们在干什么呢?黄月希这时候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
老子打人,关你什么事。
没说到三句话,几个人已经动手开打了。
黄月希不愧在三年级称雄称霸,没几下子,一对三,把壮黑小子和他手下的两个帮凶就打跑了。他从地上扶起了一直坐在地上的林晓风,替他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口气却异常的恶劣:我说你怎么都不知道还手,你傻子啊!
林晓风从没像今天这样的坦荡,这遭被打反而释怀,笑着说:他们不打我这顿,心里不会平衡,这样不是挺好吗,反正我也无所谓。
黄月希怔怔地看了林晓风一阵,为什么这样一个仅比他小两岁但不知比他矮多少的八岁小男孩,心里想的跟其他的小孩就完全不一样呢?他们这一代常有的自尊自傲他都没有,他把自己看得低贱的如同地上的蚂蚁。黄月希第一次从心底开始同情他,想真正了解他。
林晓风认真地看了会黄月希的脸,突然伸出手摸了摸:你这地方肿了,让你为晓风出头还挨了打,晓风心里过意不去。
黄月希啪地甩掉了林晓风的手,用胳膊蹭了蹭脸,痛的哎哟又叫了一声:笨蛋,又不是你打的,你道什么歉,那些乌龟王八蛋,迟早有一天我会找人好好收拾他们一顿。
过了一会,又问:你回家吗?
林晓风想了想,看到自己的狼狈模样,摇了摇头:回去黄阿姨要担心的,我先去厕所洗一把脸,弄干净了再回去。
黄月希一下拉住了林晓风的手:去我家吧,我爸妈都不在家,到我家换套衣服,再洗把脸,就算婶婶知道了,也不会骂你。
林晓风想了想,点头答应了。

4
林晓风在黄月希家写完作业,一直在玩PS的黄月希把他的作业也丢到林晓风面前。
帮我也做做吧。
林晓风看了黄月希一眼:你是三年级,我是一年级,你的作业我怎么会做。
黄月希嗤了一声:你连数学考试最后一道附加题都作出来了,还做不来三年级这种小儿科的题目。
林晓风笑了:既然小儿科,你还不会做。
黄月希又转过了身去,一身劲地又玩起了他的PS机:我那是不愿意做,你不做拉倒,明天自然有人帮我做。
林晓风没再说下去,拿起铅笔真帮黄月希做了起来。黄月希转过头偷偷看了一眼,得意地笑了。
天色向晚,太阳很快日沉西山,外面渐渐黑了下来。林晓风帮黄月希做好作业,把本子整整齐齐地放在了他书包里,说要走了。黄月希才反应过来,拉着林晓风却不让他走。
今天你就住这吧,我给婶婶打个电话,她不会不同意的。
林晓风有些犹豫不决,总觉得这样不太好。还没考虑好,黄月希躺到沙发上,已经拿起电话给他婶婶打电话了。
那头显然是把黄月希骂了,黄月希灰头土脸的,时不时向站在一旁的林晓风吐一下舌头。
林晓风趁这个时候黄月希的家看了遍,从他来到现在已经有三个多小时了,黄月希的家却一个人也没出现。林晓风不禁觉得有些奇怪。
黄月希这时候已经打完电话,林晓风问他:黄阿姨怎么说?
黄月希腾的一下从沙发上蹦起来,光着脚站在沙发上:能怎么说,当然答应了,我出马还有办不成的事吗?
林晓风有些将信将疑,想想在黄月希家也不错,在黄阿姨那幢大别墅里,虽然所有的人对他都很好,但他还是感到寄人篱下的寂寞。
林晓风在沙发上坐了下来,黄月希也蹲下身子,伸开两条腿,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林晓风突然问道:你家里就你一个人吗?爸爸妈妈晚上也不回来。
黄月希又像往常一样,听到认为嗤之以鼻的事,嘴里就哼一声:谁要他们回来,死在外面更好,我才不要他们管。
林晓风不可思议地看着黄月希,黄月希放缓了口气,方才说道:他们都在国外,就我一个人在这边念书。
他们也不接你出去吗?
黄月希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向对面的桌子走过去,随手翻了翻林晓风刚才帮他写的作业,像是不想再谈相关的话题:是我不愿意去,我才懒得跟他们住在一起,一个人更好。
林晓风坐在原位上陷入了良久的沉思,他们同样是孤独的一个人,可一个是不愿意要家,一个想要却没的要。面前这个男孩在林晓风眼里显得同样的神秘不可测,黄月希此刻孤独的背影也经久不灭地在林晓风的脑海中烙下了印记。
黄月希拿着作业本又从桌子那边走了回来,满脸诧异地笑着:晓风真没想到你这么厉害,把所有题目都做了,我还以为你至少有一两道不会,明天还得找阿彪那些人。
林晓风笑了笑,黄月希拿着作业本又手舞足蹈了阵:哼,明天到班上非显一下不可,我们老师说今天作业难度挺大的,没几个人能做的出来。
林晓风安静地坐在沙发上,旁边放着他灰色的质地坚硬的书包:也不是很难,想想就能做出来的。
黄月希一下子在沙发坐下来,紧紧靠着林晓风,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那是因为你聪明。
说完又突然捧住林晓风的脸,沉默了半晌,说道:晓风你长的真可爱。
林晓风从没听过别人称赞过他长得可爱,脸不禁微微有些发红,从黄月希手里转过了脸,头低着:月希哥哥你瞎说什么,晓风长的一点都不可爱,也没人喜欢晓风。
黄月希像被针扎到,感觉比自己被人说了不喜欢还要难受,吼着嗓门:谁说没人喜欢晓风,我婶婶就那么喜欢你,我也喜欢你呀。
林晓风不是容易感动的孩子,此刻却真的泪盈满眶,拼命忍住,没让咸水滴下来:嗯,晓风知道了,黄阿姨对我很好,月希哥哥对我也很好。
黄月希涎了脸:那以后你还帮我做作业,我就一直喜欢你。
那时的他们又怎么懂,所谓的喜欢,其实不仅仅就是代写作业,和一句简单的我喜欢你而已。
门铃声这时候响了,黄月希吓了一跳,待林晓风走过去要帮他开门时,黄月希冲在了前面,把林晓风挡在了身后。
一个白胡子老头出现在门前,手里还拄着跟拐杖,黄月希看见他才大大松了口气:爷爷是你,吓我一跳,我还以为是婶婶呢?
说完,又自知说漏了嘴,向着身后的林晓风吐了吐舌头。林晓风早知道先前黄月希跟他说黄阿姨答应在他家过夜就是骗他的,黄月希现在便是不打自招。
白胡子老头虽拄着拐杖,却步履矫健地走了进来:佣人都来过来了吗?晚饭也做好了?吃了没?
黄月希顾自在沙发上躺了下来,腿不安分地翘在沙发扶手上荡着:早吃过了,作业也写好了,爷爷你来干吗啊,我都这么大了,不需要你管。
这个被成为黄月希爷爷的人笑着眼睛眯成了一条线,那是一种宠溺的表情,任谁也看得出来,但在转身之际,看到门后的林晓风后,脸又沉了下来:这是谁?你同学吗?一双眼睛则炯炯有神地上下打量着林晓风。
林晓风被他看得向后躲了躲,并感到一种寒若彻骨。
黄月希像被调起了兴致,又从沙发上窜起来:怎么爷爷你不知道吗?这就是婶婶领养的那个小孩,他叫林晓风。
老人的脸色明显变了一下,眼神更是愈发寒冷:林晓风?箫亚真的领养了你?
两个孩子都听不懂老人的话,黄月希问:怎么?爷爷你认识他?
林晓风澄静若水的眸子看着眼前这个头发胡子都雪白的老头,眼里同样是懵懂,他张嘴想说什么,动了动,还是闭上了。
我不认识他,我也从来不认识什么姓林的。
老头拿着拐杖狠狠地猛击了几下地面,脸色更沉了,转过身,对着黄月希,从未有过的严厉,大吼着:月希,以后不要随便就让什么人到家里来玩!
黄月希也吼道:晓风不是外人,他是我表弟。
老头也叫道:他不是,他不过是个领养的!
林晓风瑟缩在墙角的身子更加渺小,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么一个白胡子老头进门来就指责他是个孤儿,黄阿姨和黄月希都能接受他,为什么他不能接受?
门铃又响了,黄月希本能地想去开,他爷爷挡在他面前,先拉开了门。
爸?你怎么在这?
黄月希也冲了上去:婶婶,爷爷为什么不承认晓风是我表弟,他是你领养的不是吗?
黄箫亚走了进来,牵着黄月希的手,又看到门口的林晓风,伸出另一只手也把他牵了过来,然后转头面对这里唯一的反对者,口气坚定地说着:爸,当初你不是说过我做什么你都不会干涉吗?如今我领养晓风,你也同样不能干涉我。
老人紧紧捏着拐杖沉重地叹了口气:好,我不干涉,但我也绝不会承认他是我孙子。
老人走了,黄阿姨狠狠拍了下黄月希的头:都是你惹的祸,不是你带晓风来,也碰不上你爷爷。
黄月希吐了吐舌头,去看林晓风,林晓风脸色依然苍白到无血。
黄阿姨复又去看林晓风,伸手揽住了他胳膊,目光温柔:是不是吓到了晓风?不管他承不承认你,阿姨都会爱你,一直照顾你好吗?
林晓风点了点头,从不在人前流下的眼泪克制不住也顺着脸颊滑了下来。
黄月希也摸了摸林晓风:我也同样会一直爱你,照顾你。
三个人的身影融在一片光晕中……

5
黄月希已经自作主张在他婶婶家住下,天气渐渐转凉,黄月希索性叫佣人把他的冬天也打包送了过来。黄月希的房间就在林晓风的对面,可每天黄月希待在他自己的房间的时间却不到他在林晓风的房间的一半。林晓风依然每天帮黄月希写作业,他是委曲求全惯了的人,何况是黄月希求他,他也只好每天任他予取予求。
黄月希当然也不会只索取不付出。下学后,他都会带林晓风去游戏机室,尽管林晓风是一百个不情愿。每看到林晓风被杀得人仰马翻的时候,黄月希就会在一旁嘲笑他,他也只有在这时候能显显威风:瞧,不行了吧,你那脑袋瓜子也就在看书的时候有用。说完就从林晓风手里夺过游戏机手柄,自己厮杀起来。
林晓风已经第N次劝黄月希回家了。黄月希一边嘴里说着:快了快了,打完这局就走,一边在GAME OVER后一次一次按下START键。
林晓风终于忍无可忍,拿出杀手锏:你再不走,今天的作业我可就不帮你做了。
黄月希像泄了气的皮球,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走出了游戏机室。

路上,林晓风没想到会经过圣安福利院。隔着铁门,驻足向里面看了一会。静悄悄的只有黑暗伴随着这个林晓风曾渡过了八年时光的地方。黄月希站在他旁边,轻声问了句:这就是你以前住的地方。
林晓风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点头,他已经被尘封在记忆深处现在却鲜活的朝他伸出手来的那些东西完全湮没了。林晓风记起了角落里长满了青苔的自来水池,他曾在那洗过无数次衣服,他记起了一到晚上就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的狭窄的匝道,他曾在那狠狠的摔过一跤,然后被看见的小孩耻笑,他还记起了他曾和小林子小珠子挤在一张床上睡的那个永远晒不到太阳的朝北的房间。林晓风渐渐迷失在了那一段回忆里,然后身体慢慢向下沉,他第一次深深感觉到人的过去永远不可改变,就像人的身份,被烙上了什么,就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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