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涵点点头:"这一部分的确比较难理解。你们有什么疑问尽可以在课上提出来,在关键问题上多花点时间也是应该的。"
他把上面没用过的黑板拉下来,重新一边板书一边讲解起来。
这次他很专心,举了几个有趣的例子,板书恢复了以往的水平。杨乐朝韩毅竖了竖大拇指,韩毅爽快地摆摆手,埋头抄笔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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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沈涵的视力问题,周三下午都需要三个学生帮他批改当周的作业。学生是按着学号轮流的。等排杨乐那一组,已经是开学七周以后了。
下午,杨乐领着丁兆祥、周广陆两个人去院里的办公楼。,这两个人是当时招生调剂专业过来的,对物理、数学、计算机压根就没什么兴趣。不过人挺老实的,每节课都准时签到从不早退,总是坐在教室最后面的几排上安静的看自己的书。杨乐和他们只能算是认识而已。
平时都说不上几句话,几乎没有什么交集。
沈涵的办公室就在一楼,洗手间的旁边。想来是院里为了照顾他才这样安排的。敲门进去,看见沈涵正坐在电脑前打字,有个电子女生不断的报着他打出的句子。
"你们先坐一下吧。这个几分钟就做好了。"沈涵回过头,抱歉的说,转身又对着电脑忙起来了。
他们三个在门左侧的沙发上坐下来。丁兆祥、周广陆是第一次到沈涵的办公室,难免不上下打量,小声的交谈着。
"好简单的摆设呀!"
"是怕他不小心被绊倒了吧。不过看起来震得很冷清哦。"
杨乐没有加入他们的讨论。这些他第一次来的时候也发现了--沈涵的办公室可以说是朴素得过分。进门左侧,靠墙放着一张可并排坐下四个人的沙发;右侧靠窗是张书桌,上面摆了一台电脑,沈涵平时也放些教材、资料、作业本在上面。其它办公室里有的大书柜给省了,桌子旁边的盆栽也没有。尽管杨乐明白这是为了沈涵进出更方便,但这种能省就省,省得干干净净一点儿样子也不做的态度,却莫名的让人感到不舒服。杨乐看来,简直有几分欺负的意味在里面。
"不好意思让你们等我。"这时,沈涵站起来,转身扶着转椅椅背,推着它往沙发这边走。"沈老师。"杨乐快步走上去,搀着他的手,把转椅拉到自己身边,"我扶你过去。"
沈涵微愣了一下,接着笑起来:"不用这么小心。这屋子哪天我不走十次八次的。"不过脚下却仍是跟着杨乐的步子走了过去。
批作业,其实就是让学生把每道题不同的做法简述出来,沈涵再做出判断,最后学生根据沈涵说的批改给分。弹性力学包含着大量发音奇特的希腊字母和五六行才能写完的行列式、方程组,还有各种以长长的外国人名命名的关系式、定理。往往一道题,就可以写几页纸。要条例分明的表述出来,本身没有扎实的功底,是完全不可能的。
丁兆祥、周广陆两个,对着一些特殊的符号就开始犯结巴了,这种情况下当然什么东西都推到了杨乐身上。
杨乐也没推辞,抱了一摞作业本,一本一本的翻着,看到不同的做法就讲给沈涵听。他声音低沉而清晰,里面参杂着一丝青年人尚未完全确定的起伏,回荡在这间不算开阔的房间里,形成了一种格外的磁性。他父亲从商之前是高工(高级工程师)出身,对儿子的教育很注重逻辑思维的培养。所以杨乐归纳总结、分层推理的能力特别强。沈涵学的一直都是工科,题例见得多而杂,在繁复的结构一上手就可以拆得八九不离十,理论推导却是在读研以后才潜心做的。对前人独创的推证,严整的思路结构既佩服又觉得难以企及。而面前这个学生,不紧不慢的语气背后,大脑高速的运作,思维不断地分析组合,这一切毫不张扬的流露出家学渊源氤氲出的底气。沈涵不由自主地在心里轻轻赞叹着。
毕竟是三个人的工作由一个人做,他们今天拖到差不多六点才结束。走出办公楼,丁兆祥、周广陆就找了借口先走了。杨乐扶着沈涵送他回宿舍。
"阿姨说不定已经等着了。要给她打个电话吗?"
沈涵摆摆手:"不用了。他今天有事回家了。我自己回家热饭吃。"
他们又往前走了几步。杨乐突然开口:"沈老师,不如我请你到外面吃饭吧。你看好不好?"
沈涵停下来:"好啊。反正我也很久没在外面吃过了。"然后,他有点抱怨的放低音量:"不过应该是我来请。我才是老师吧。当然该有我请了。"
杨乐好笑的反问他:"为什么当老师就要请呢?"
沈涵夸张的作出大吃一惊的样子:"哪里有叫小孩子出钱的道理!"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不过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而且也不知道什么地方会比较好。你直接带我去你常去的店就好了。"沈涵老实的对杨乐说。
杨乐用左手扶着他的左手,右手从他背后环过去(作者跳出来跺脚:"其实就是占他便宜搂着他啦!"),像好哥们一样,亲昵的拍拍他肩膀:"你放心,我一定会痛宰你一顿的。"
沈涵觉得这样的姿势有点怪,不过只是往旁边缩了一下。杨乐察觉他的抗拒,便收了手,还是像原来一样单手扶着他,往西门的方向走去。
学校西门外面是一片新建中的商业住宅区。楼面和校园之间有条五六米宽的小街,平时摆满了城管一来就会被撵的鸡飞狗跳的大牌档、水果摊、小吃推车。C大的学生请客吃饭、改善伙食大都选在这里--味道好,量足,就是脏点。不过年轻人身体好也不当回事,所以从中午开始到夜里凌晨,这里都热热闹闹、人来人往的。
沈涵对这条街算是久仰大名了,却一直没有机会过来。他不可能一个人去,跟院里年龄相仿的讲师出来又总觉得会麻烦别人;阿姨嫌那边的东西不干净,宁可在家里给他煲红枣鸡汤也不带他去。杨乐就是看中了这点才带他到这边的。他觉得沈涵一定会喜欢的。
沈涵心里想着杨乐会去餐厅什么的,只管跟着他走。等一出了西门,耳边传来菜市场一样的喧嚷声,间杂着放菜进油锅时的滋滋作响,扑鼻而来的尽是烧烤的烟味和饭菜香气,这才愣在那里,脚都动不了了。
章八
杨乐看着沈涵微张着嘴,有点吃惊有点畏缩的表情,扶着他的手略略收紧了一下:"沈老师还没到过西门吧?"
"西门?"沈涵抬起头,惊讶的神色渐渐被欢喜替代。
"真的是西门吗?"沈涵忍不住,又确定了一次。杨乐笑着低下头:"老师要跟紧我哦。丢了自己可就走不回来了。"
小街上人很多,靠墙的两边都摆上了桌椅。太挤的时候,杨乐就伸手从身后环过沈涵的腰把他固定在自己身边。沈涵显然挺兴奋的,其实被人不小心撞上了好几次,也毫不在意的继续在每个香味浓郁的地方,拉着杨乐停下来,东嗅嗅,西碰碰的。
一路走,杨乐却一直没有开口点吃的。沈涵在个烧烤炉子旁站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被杨乐拖走了:"等一下,好吃的还在后面。"
沈涵完全听不进去的偏过头,一点都不情愿的继续跟着杨乐走。不过,一声不吭的抗议只维持了几步路。突然,旁边一个老式的爆米花炉"嘭"的爆开,黝黑的炉口涌出白色的膨胀米粒,空气里顿时充满了一种淀粉的回甘。
"爆米花,是不是爆米花?"沈涵惊喜得几乎跳起来。那还是自己小时候吃的零食呢!
"是,是。"杨乐用手分别按住他的两个肩膀,试图让他安静下来。脸上却全是被他感染了的快乐。
"要不要吃?"
"要。当然要。"
"那就快点把钱交出来。"杨乐刻意装出威胁的语气,"你说过你请客的。"
沈涵哈哈的笑起来,整个人都舒展开了,仿佛现在出现的,才是他完全真实的自我。他乖乖的从裤袋里掏出钱包,递到杨乐手里。
杨乐看着手里长方形、毛绒绒、还绣着一个小猫头像的钱袋愣了几秒,然后拼命一直想要爆笑的冲动,让沈涵扶着墙站好,自己拿钱买爆米花顺便缓口气去了。
几分钟后,沈涵手里多了一袋纸包的爆米花,暖暖的还冒着热气。杨乐搀过他,接着往前走。
两边的摊贩慢慢少起来。快走到巷尾的时候,杨乐看见了自己一直在找的东西。
"到了。"他停下来,让沈涵站到自己前面。
"是什么?"沈涵觉得前面热烘烘的,有一股香葱味夹在里面。
杨乐冲着摊主夫妇笑了一下:"麻烦来两个煎饼。"跟着,便向沈涵描述起制作过程来。
炉子是用铁制汽油桶改造的,桶口处平铺了一块圆形的铁板。先把面浆到在上面涂成薄薄的一层,再打个鸡蛋在这层上,用木板摊开;然后均匀的抹上辣酱,洒好姜葱末。最后拿一条长方形炸的脆脆的面筋块,从边缘开始用做好的薄饼卷起来,装进袋子里。完成。
杨乐从沈涵手里拿走那袋爆米花,把煎饼递给他。沈涵埋头咬了一口,外软内脆,香气四溢。也不顾嘴里还有东西,含糊着跟杨乐讲:"......太好吃了......幸好是在外面吃的......家里,阿姨说不定会把它泡在鸡汤里给我吃的......"
自己那份拿到手里,杨乐付了钱,和沈涵往回走。这时街上的人更多了。路旁几乎每张桌子旁都坐了人。快到西门了,通向外面大路的巷口开进来一辆白色带蓬的大卡车。车缓缓的开过西门,停在了离它最近的摊位前。从车上,跳下来几个带大盖帽,穿着灰色制服的人。
"城管!城管的来了!"
不知是谁叫了一声,整条街都骚动了起来。摊主也不管有没有收钱,飞速的熄炉子、撤桌椅,把它们抬到板车上,拉着就往另一个出口跑。烧烤炉子被不小心掀翻,里面烧红的煤块滚出来;来不及收拾的碗、盘摔在地上,还烫着的油汤流的到处都是。几个卖水果的小伙子,推着推车拼命向前挤,车上堆得整整齐齐的桔子、苹果沿途都在往下掉。吃饭的学生又朝着反方向涌向学校,希望能快点离开这个混乱的场所。
杨乐带着沈涵贴着街边的围墙站在一起。他们旁边,城管的吆喝,东西摔在地上的响声,推车轮子隆隆滚动的声音混杂着。
人群越发的拥挤,渐渐的扩散到街的两边。杨乐转身站到沈涵面前,背对着拥挤的人潮,双手撑在他肩膀两侧的墙上,尽量的不让他被人撞到。
他低下头,沈涵的发丝就触到自己的面颊。
"是城管。一会儿就会走的。"
沈涵勉强的笑笑:"搞得像鬼子进村一样。"
刚刚的慌乱中,有人撞到了他们,手里没咬几口的煎饼,没有动过的爆米花都掉到了地上。
杨乐轻轻说了一句对不起,"我不该带老师过来的。"他方才心里一直紧张着,生怕沈涵有什么闪失。
沈涵听出他声音里的后悔和歉意,伸手像哄婴儿睡觉一样,拍拍他结实又宽阔的背:"你担心什么?我也是很强的哦。少看不起人了。"
杨乐顺势把头搭在他肩膀上,就像是个坐错了事,像大人寻求安慰的小孩子。
等城管那辆大车开走,街上已是一片狼藉。地面上流着残汤油渍,随处可见倒下来的饭菜堆和散落的水果。几乎没有给人留下什么可以落脚的地方。
杨乐小心的扶着沈涵,沿街边往学校走。二十来米的距离,走了十多分钟才到。为了把干净一点的路面让给沈涵,杨乐裤腿上多出了好几块污渍。到校门口,沈涵额前已经渗出了汗水。
"累不累?"
"还好。"沈涵轻松的说,"好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他脸上流淌着孩子偶尔放纵一次以后,单纯的满足感。
杨乐注视着他,不由想起原先看过的一句话--
"看着他的脸,你就会想:要温柔的对待他。"
章九
艾萍费力的把最后一床被子铺在阳台上。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刺眼的光线从窗口射进来,可以看见微小的灰尘慢慢的往上空漂浮。
"妈妈"昨天刚搬进来。李家天的妈妈。
回到客厅,艾萍一口气喝下一大杯水,然后倒在白色的皮沙发上。为了婆婆一句"改晒晒被子了",她折腾了差不多两个钟头。撑起身子看看墙上的挂钟,他们中午应该不会回来吃饭了。重新瘫在沙发里,艾萍叹口气。
昨天刚吃过晚饭,婆婆开始说家里要添这个那个的。她在旁边插了一句"都是新买的房子,摆设用品除了自己买的,别人送的也不知还存了多少。有什么需要的,翻翻看里面都有。"婆婆却跟她摆摆手,说这些都是小事,关键是厨房里的柴米油盐之类的一定要购置全了才能有个家的样子。艾萍当时被呛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从来都把家里的厨房当成摆设,最多就是用微波炉热个牛奶什么的,手上更是一点油星子也没沾过。婆婆接着又说了,李嘉天从小就爱吃家里做的泡菜,明天要去买个坛子回来以后自己做给他吃。真是的,不是因为那时候没别的好吃,谁还爱吃那个?
李嘉天像是完全听不出他妈话里的意思,只是在最后主动提出由他开车,陪妈妈逛街买东西。这不明摆着是向着他妈了吗?艾萍本来也要一起的。结果,临出门的时候,婆婆突然说今天太阳好,要留个人在家把棉被、垫子都拿到阳台上晒去,除了她还能有谁?李嘉天在小事上全顺着他妈,一句话也没说。艾萍只好留下,劳神费力的翻箱倒柜起来。
她捏捏自己胳膊上有点酸痛的地方。以后该怎么办啊?结婚前李嘉天就说过,以后一定要和妈妈一起住的。原先朋友说过"寡妇少子"的种种不便,谁让自己不当回事呢!不过,这下马威也太厉害了。自己受了气不说,对别人还真是一点毛病也挑不出来。想着也是,能一个人把李嘉天拉扯大,培养得如此优秀,这样的女人,怎么可能好对付呀!她有些无力的闭上眼睛。
"艾萍也太不会顾家了。"李梅边挑排骨,边对旁边推着车的李嘉天说,"我也不是说要她做个家庭妇女。但煮个荷包蛋,弄几个家常菜总该会吧。"她抖抖袋子掂下重量,然后递到呈上划价,"就这些吧。回去做个糖醋排骨。你很久没尝过妈妈手艺了。哦,还要买点香菇,你最爱吃这个了......"
李嘉天站在一边,手里拿着个白萝卜,一下一下的往上抛着。
他有多久没转过超市里的果蔬鲜菜区了?好像是连超市都很少来了吧。他看看手上那个萝卜,有点失神的样子。
沈涵原来最喜欢看别人用萝卜雕花了。随着师傅手的转动,花瓣一圈一圈的层现,到最后毫无保留的绽放。看了好多次了,他脸上仍然可以找到,和初次的惊喜相当的快乐。他自己也试过的。李嘉天微微笑了笑。小涵总是会先严肃地告诉自己,他要创作了,警告自己不许出生,不许乱动。然后右手一把水果刀,左手抓着萝卜开始乱划。他是连苹果皮都削不好的。人家师傅削出来的纸一般的花瓣,在他手里变成了一块一块难看的突起,看着他从开始的一声不吭,变为小声的嘟囔:"怎么回呢?怎么还是这样的呢?"过不了一会儿,那个萝卜已经被他糟蹋的再难下刀了,他这才放弃似的把刀扔在一边,抬起头,眼睛一眨一眨的看着自己:
"李嘉天,你不要笑。等我考完高数四,我一定去拜师学这个。"
这句话他说过好几次,只不过里面的"高数四"后来变成了概率统计,数理方法,离散数学。等他把这些都学得很好了,雕出的萝卜却仍然像是狗啃过的一样......
"嘉天!"
李嘉天转过头,母亲的脸在视网膜上投影、成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