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觉得李希明像个将军,就在我们第一次见面开始就这样认为着。他足智多谋而且宽容,至少对我和严峰是这样。中三路新出来一个秦丁山,无恶不作。当我那天在广场上看见他残忍的殴打一个老人却让他的孙女在旁边看的时候,就认定了这是个坏人。他希望与我合作,拒绝时发现了他对高旺路的野心。只有李希明能够保护我和严峰,因为我们有太多不为人知的秘密。我要留在高旺路,和严峰享受拥有法国梧桐的秋天。所以,要让他们明白,有我高鹏在的一天,谁也别想打高旺路的主意。
中三路开始和高旺路势不两立,大家都紧张的等待着什么。一天下午不知道是谁竟然找到一颗土制手榴弹。李希明看着手榴弹默默的玩儿着下面的绳,突然笑着说:高鹏,我们搞次军事演习吧。
离中三路不远的地方是个废旧打靶场。我们站在坡上,李希明看着前面的土坑,说:扔吧。
这是我第一次拿手榴弹,感觉自己像一名士兵。我好笑的看到周围的人都爬下来,只有我和李希明站着。他没有看我,只是看着前方。场外面还爬着秦丁山的人。
我说:我要扔了,你躲一下。
他冲我笑笑,说:你扔吧。我想看清楚些。
那是黄昏,李希明一脸平静。我拔掉线,用尽力气扔出去,我希望我能扔的远些再远些,毕竟我和他是站着看得。手榴弹画着弧线落在远处,开始旋转,好像一个孩子玩儿的陀螺,冒着青烟,然后就爆炸了,尘土飞扬。我的胳膊随之一麻,心想坏了。李希明背着手看着远远荡起的尘埃,轻声说:高鹏,我们平安了。
人们兴奋的说着刚才的事情,秦丁山的人会怎样说我和李希明呢?想想都觉得好笑。上楼看见严峰坐在桌子上面看着窗外,我把门关上,脱下夹克凑过去说:快帮我看看,可能受伤了。严峰静静地看着我没有动。他在黄昏的阴影里面,眼睛如一滩死水。我把夹克扔在桌子上面,有点儿傻,没见过他这样。突然被他揪住衣领狠狠的撞在墙上,一口气喘不上来,第一次见面时,我就是这样把他摔在楼梯上面,也许他当时也是这样的感觉吧。
他一字一句说:高鹏,你下次不要命的时候想想我,算我求你,求你行不行。
当时,我应该很难受才对。胳膊疼到无力,喘不上来气。却偏偏想起了那句话:似曾相识燕归来。
我艰难的笑着,点点头,叫他赶快松手,帮我看看伤。
严峰坐在桌子上面,我坐在下面的凳子上,把胳膊搭在他的腿上,还好只是一片淤血和乌青。严峰在上面摸清凉油。我安静的靠着他。
他俯下身吻吻我的眼睛说:还疼吗?
我笑了,说,后背疼。
他没理我。
我看着外面的夜色,高旺路多久没有路灯我已经记不清楚。可这样的夜晚天空高远,月亮弯弯像一把小藏刀,很圆的白雾状的光圈环住她,是一种呵护。我靠在严峰怀里,看着月光,他抱着我偶尔低头吻吻我的耳朵。
我低声说:月亮像一个情人。
像我吗?
我笑了:像,加上今晚的风圈更像。
他抱我紧些,我靠他紧些。这些年我们相依为命,不曾离开过彼此。多么艰难也要活下来。我熟悉他就像自己,他的每一处肌肤每一个眼神每一个表情或者动作,我都了如指掌。
门突然开了,李希明进来问:严峰,你见高鹏了吗?
我们两个都笑了,我直起腰来,从严峰的怀里面探出头和他打招呼。李希明看看我们,向我招招手让我出来。
晚上看到李希明想起白天的事情有些感慨。
他问:怎么?胳膊受伤了?
我笑着说:没什么,就是擦破点儿皮。
他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说:知道张县的方伟吗?
我没说话,等着他继续说。镇守高旺楼的那天晚上,李希明就是通过他得到的支持。
李希明一直看着窗外,更像自说自话:也许快到终点了。方伟死了。
他苦笑的看着我,说:我刚收到他的信说他有个印章要交给我,让我派人去拿,就接到了别人的电话说他死了。
我也坐下来,看着窗外。
李希明说:你知道吗?要恢复高考了。
我仍然沉默着,一会儿说:我和严峰去张县。以后的事情谁也拿不准。
李希明低低头,说:别勉强,高鹏,你参加高考吧,去上大学。你跟着张教授这几年应该学了不少东西。
李希明的话一字字的敲击着我的心灵,我不知道如何回应。这个人的确值我这几年的受伤。
我叹了口气,说:就这样吧,后天我和严峰去张县。回来再说其他的事情。
张教授的小院子里面还是乱糟糟的,我们有段时间没见面。他非常担心我们去张县,皱着眉对我说:高鹏,我听人说张县和天城不一样,他们有枪。
我讽刺的笑了一下,现在那顾得了那么多。
我临走的时候,他叫住我:高鹏,快点儿回来别错过了考试。
我没回头,直接走出门。
我和严峰第二天清晨扒上一列运粮食的火车直奔张县。严峰用刀划破一个口袋高兴得拿出一个苹果给我看。我们靠在粮食堆里面,清晨还有点儿冷。我们尽量挨在一起,看着这列车厢唯一一处小小的窗口。
严峰抽抽鼻子说:高鹏,你回去以后参加考试吗?
我说:你呢?
他笑了,说:你参加,我就参加。
我搂住他,说:不,就算我不能参加,你也要参加。
他没说话,想了想,说:大学是什么样的?
我说:谁知道呢。应该挺好的吧。高旺楼原来就是师专,跟大学有点儿像。
严峰换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着畅想:张教授说过,大学可好了还有校长的铜像呢,而且有路灯还有好多的树。他最想在天城建立一所中学了,这样就可以让更多的人进大学。
严峰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回荡,我感到幸福,接着说:那等我们上完大学就回天城建一所中学吧。我当校长,你当副校长。
严峰突然一推我,笑着说:凭什么你当校长,我当副校长。
和严峰打闹了一会儿,我抱着他吻着他吻到他锁骨的地方,像个小小的水洼。天亮的时候我们都睡着了,我想高中,大学,校园该是晴空一片,万里无云。现在的生活我真的已经厌倦了。从最初蒙昧莽撞中挣扎出来,如果没有严峰我早已经放弃,不知道死在那个街头角落。我想好好的过日子,就像那一晚上一晚上看到的书里描写的一样。(边缘都参差如夏云头,镶着日光,发出水银色焰。凡是我所经过的河,都是如此.
刚到张县时,我以为我们能活着回来,可是中午以后,我打消了这样的想法。我和严峰只要有一个活着就行。
我们在张县一个小饭馆里面吃午饭,这样吃饭的机会很少,两个人都比较新鲜。正吃着,进来两个人手里拿着机枪,对着隔壁桌吃饭的人扫射了一通扭身就跑了。我面冲门看见他们进来,一拉严峰往地上爬。我侧头看见那两个人倒在血泊中,有点儿冒烟。。一阵恶心。
整个下午,严峰都很沉默。我们找到帮着方伟保存印章的人,他建议我们当天晚上就走。我马上同意,正说话。严峰站在窗边轻声叫我:高鹏.....你看下面那人。
我从窗口往下看,居高临下的和那人对视了,他不自觉地冲我笑。这是我见过最阴狠的微笑,要把你置于死地的微笑。我对严峰说:早知道这样,那时候打死他算。
多久我都忘了,我和严峰李希明一起从水泥厂开完会回来,前面来了十几个人没说什么就上手打。我们三个都没有还手,一个穿着黄军衣的人上手就给了李希明一嘴巴子。他们离开,我们三个坐在地上缓了一会儿就站起来朝他们离开的方向跟过去。一直跟到他们分开,那个黄军衣一个人走在大路上时就追上去。
那是个傍晚,我打累了,就坐在马路牙子上面等着看快要出来的月亮。那个人的脸已经肿成黑紫色的,整个嘴唇都豁开了,除去脸其他的地方没什么事情。严峰措着手上的血皱眉说早知道这样就该带手套。李希明抽了根烟,递给我和严峰。严峰接过一根,我摇摇头。李希明笑着说:高鹏,我觉得你挺有意思。不抽烟也不喝酒。我笑笑没说话。
我想快点儿离开,行人来来回回都往我们这里看,而且离高旺路太远。我走到那人身边,他的眼睛肿得睁不开,颤颤巍巍的一条缝。我伸了一下手,他下意识的一躲。不错,反应良好。我和蔼的对他说:回去跟秦丁山好好叙述,后面的那几巴掌是你替他受的,让他感恩一辈子把你当个兄弟。
就是他,我记得,严峰也没忘。看着下面慢慢聚拢过来的人群。看来跑不掉了。我抱住严锋狠狠的吻一下他的嘴,笑着说:下辈子见了面就算是仇人我们也要在一起。
(四)
昨天晚上的雨水让清晨的小院子有点儿潮。
我闭着眼睛听见外面隐隐约约的声音,心却越跳越快,严锋,真的是严锋,他还活着。
在门开关的一瞬间我看见了他, 我确定那不是梦,因为如此清晰与梦不同,我们不用等到下辈子就能见面,多好。
那场劫难我们失散在那些躁动的人群中,我喊着他的名字,在陌生的面孔中寻找他,可那么多张脸我都不敢正视,有点儿害怕。这是一次我不能忘记的劫难,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等我被人送回天城的时候,浑身都是血意识里只重复着一句话:我杀了他,我杀了人。我希望死前能够见到张教授,对他说一句话。我终于说出的时候已经不省人事。
这几个月我只是在挣扎,不知道是该死还是该活。 可我活了,那是正午阳光照在我的脸上,如此的温暖,多少次我坐在这里看着严锋一笔笔的在宣纸上写字,认真忘我。
他来到我身边握住我的手,眼泪就流下来还是笑了,说:你可真瘦。
我黯然,有些微微发抖:真高兴,你还活着。
我们都活着,真好,能再见面。
我没多少力气说话,裹着大衣坐在阳光里面听他说那天失散的情况。我迟疑的问他是否确定那个人的生死,他摇摇头说太乱了他希望哪个人还活着。其实,那天在我走进那人的时候除了恐惧没有别的,刀子插进他身体里面的时候我害怕过可是没时间。严锋在我回来两天后回到天城,他手上身上深深浅浅的留下了伤疤,我心痛的顺着伤痕慢慢的摸,他安慰着我说:没事,前天还写了一幅字呢。
下午,李希明来,我把那个印章给他。他非常的沉默,随后叹了口气,看着天说:高鹏,一切都结束了。结果竟然是这样。。。。
说完,嘲弄的翻转着手里面的印章。将两张准考证放在我身边,是我和严锋的,说:去参加高考,去上大学。。。。
我和严锋看着放在地上的准考证谁也没说话。
一星期后,我如约来到考场。我把准考证放在发卷子的人面前,他突然抬起头看我,下意识的说:高鹏? 我点点头,他还是不可置信的对照着照片和我本人,这几月我瘦得可以而且脸色苍白。
现在想来好笑,我只拿了一支铅笔,连橡皮都没有带,写一点就休息一会儿,竟然按时交卷。从未有过的一种平静,生死以后,这转折竟然失去了非凡的意义。
这段日子我很少说话,回去也就是睡觉,偶尔严锋来陪我睡。我们很少交谈,对未来的茫然让我们有点儿不知所措。张教授病了,拒绝让人去照顾他,一个人在另一间屋子里面。我想过去看,可是力不从心。
就这样期期艾艾的过了一个月,我的身体终于恢复的差不多。去高旺路找李希明。再到高旺路的时候,那两旁的梧桐树随风摆动着树叶,宽阔的街道树影斑斓,恍如隔世。高旺楼一片安静不再是人来人往,红红绿绿的纸片在楼道里面被风吹得翻转。李希明还是坐在往常的大桌子上面,看一些文件,再顺手撕掉。我突然一阵心酸,时间到底不能留给我们什么,再绚烂飞舞着的无论多高却依旧是尘埃,答案很悲哀。
他的身体在日光中抠了个影子,扁扁的贴在墙上。我看着他,直到他发现我。一惊,说:多会儿来的,怎么不叫我。
我笑着坐在他身边:一会儿。
他点点头,递给我一张录取通知书,哈尔滨工业大学。我迟疑的接过去,问:严锋呢?
他重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说:高鹏,我尽力了。
我捏着那张录取通知书,隔着李希明看到窗外天尽处的阳光,是一种错伤,好像自己正在丢失什么错过什么。
我把通知书放到桌子上面,低低头,说:那我也不去了。
李希明静静的看着我,说:高鹏,你得走,你不能留在天城,至少现在。
我站起来非常烦躁,顺手将离他不远的课桌扔出去,课桌咣的一声撞在门上。门开着,严锋站在门边。
似曾相识燕归来。我总是想这句话,严峰就像一只燕子,在黑夜里飞翔会丢失方向,靠着缘分飞到我的家里。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摔出去的桌子磕在他的脚边。他没说一句话,转身离开。
直到我离开天城,严锋一直没有出现,我大街小巷的找他,心力交瘁。
入夜,我喂张教授喝完汤。他握着我的手和我聊天,说:高鹏,还记得你一次翻墙掉在我院子的地上灰头土脸的样子。
我笑了笑没说话,心里面却满是愧疚。我欠这个老人的,一生都无法偿还,轻声说:我等你病好。。。。
话没说完,他着急打断我,说:你去上大学不要等来等去的。。。
我看他真得着急,就先不说话。不知道为什么,他这天晚上很想说话,打不断:高鹏,我一直想天城曾经是块净土,这里会有一所中学,里面有读书声,有花园和树林。高鹏你是个好孩子,有非常的天分不应该被埋没。
我把头枕在他的手边,他手心的温暖一直传到心里面,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平缓温和,他喝点儿水继续说:碰见你是我的幸运,我知道你这几年冒了多少险才保住这小院子,给我带过来多少书,我很内疚,内疚我的自私,让一个孩子去冒险,自己却享受这一切。
眼泪从我的眼角流下来,流到被单上面,轻声道:别这么说,不是这样。
我握着他的手睡过去,这长梦的尽头我怎么也找不到严峰,在恐惧与茫然面前显示出前所未有的懒散。就这样吧,我去哈尔滨,去上大学。凌晨离开张教授的时候没有叫醒他,他醒来看不见我会想我吗?至少严峰在,他错开我来的时候去照顾他,我知道。
清晨的站台空冷的水汽弥漫在身边,晨雾中听见火车喧嚣着开来,那红色的信号灯和一个大块黑色铁皮的使者就这样生生印入眼睛。整个站台空荡荡的,零零散散的人寻找他们要上的车厢。我看看手里面的那张车票,这是我第一张车票,李希明给我买的。我的行李是一个绿色的横跨军用包,还有一小包衣服。李希明站在我身边,用手搓搓冻红的鼻头,从他的口袋里面拿出一个苹果,让这黑白的空间突然冒出些鲜艳。
我想哭,真得很想哭。火车就要开动了,我才上车,回想起来这是我第一次不用着急上火车,因为我有一张车票。
我拥抱了李希明,伴着火车的鸣笛声,喊道:帮我照顾严峰。他点点头。我信他。
我在一片藏蓝色清冷的空间尽头与李希明道别,与天城道别,火车由快到慢,景物马上就要变的模糊时,我看见了严峰,他插着兜看着火车,站在一片草地上若有所思的看着迅速开过他身边的火车。
我,泪如雨下。
(五)
一去4年。我在哈尔滨过了4年冰天雪地的日子。那里的冬天太冷,让我不停的开始想念天城,四季如春,我的高旺路,我的法国梧桐,还有严峰。
张教授在我离开天城的第二个星期天的早晨悄然离开了人世,等李希明赶到小院的时候,严峰一个人坐在他的床边,握着他的手,非常安静,却拒绝让人靠近。李希明费了好大的劲才使严峰同意让他帮忙安葬张教授。
所有的细节对我来讲就像是隔着一层纱,遥远的距离让我已经不能真切的感到悲伤,只觉得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他活在我的记忆里,小院的阳光里。
严峰去了一个电缆厂做技工,这4年我们一直没有联系。我试着给他写信,可信还没有寄出去就已经被我撕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