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你一生
导读:这是个没有时间没有背景的故事,只关于一个叫高鹏的人。历史是生命组成的画卷,他带着它走过了时间这片森林,却没有留下真实。所以请不要相信。
(一)
睁开眼,我看见窗棱边上停着一只蝴蝶,阳光温暖和煦,一股洗衣粉混合着药的气息弥漫四周。多少年或者多少天,一直都没有变,没有变。
每天晚上我都会做梦,梦见严峰,梦见李希明,然后就是人群,红着的双眼还有绝望,满手洗不掉的血,原来我也有害怕厌倦的时候。张教授坐到我身边来,摸摸我的头,轻轻叫我的名字,高鹏,高鹏?我微弱地笑了,我什么时候认识张教授的呢?4年?还是更长,真的记不清了。
往事这过长的回廊,我能看见的还是自己少年时的模样。
12岁那年,我翻过他家的院墙的时候,还是侦察兵。他正在淘米,惊奇的看着这个跌在地上,满身满脸都是土的孩子,笑了。我煞有介事地搜查他的屋,指着他的鼻子对他吼叫,可他只是温和地笑。他和我见过的很多人都不同,他没有害怕的表情,也没有阴狠的眼神,只有温和的笑容。那天,我打翻了他的淘米盆子,拍拍屁股准备走人。
他问我:你叫什么?
我回过头说:高鹏。
他还是笑着:会写吗?
我随便拿了根棍子,在地上大大咧咧地写下两个歪歪扭扭的字:高鹏。不屑的想过去踢他一脚,可终究没有。
走到门口,他又叫住我: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我糊涂了,没有人这么问过我:就是,就是大鸟。
他哈哈大笑,每一声都震击着我的心灵。
我忘不了。忘不了过了几天一个下雨的夜里,我尴尬的去找他,问他:我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他在微弱的炉火光中笑着,说好多事情是要自己来寻找的,就像名字。
天城是个有点儿与世隔绝的地方,多少人哭着进来直到死都没能出去。各行各业各种被打了黑色标签的人都被发配到这里,从此,天城就成了一座流放之城。没有人愿意在这里多呆一分钟,没有人愿意说一句温暖的话。多少年我跟着纷纷扰扰的人群往前闯,从来没有想过停留。就算是现在,我还是在梦里面看见他们,看见他们镇守在高旺路。
李希明,他还好吗?依稀感觉他来过,我闻到他身上的烟味,却没有睁眼。在他面前,我永远像个孩子。他总是能够站在人群的前面大声呐喊,即使那年已经快要绝灭的深夜.
他用力的握住我肩膀,像个将军一样看着我,:你叫什么?
高鹏。
多大了?
15。
好,成年了,这里靠你了。
然后,一把把我推到人群前面,我看见黑夜在玻璃的后面,那么多的人尖叫哭喊,好多的砖头砸碎了玻璃冲进来。
耳边还回响着他的话:好,成年了。这里靠你了。
那天晚上我们无处可逃,谁占领了高旺楼,谁将来就是这里的主人,高旺路将是最终的庇护所。下面的人在攻楼,呐喊着,如果天明的时候还攻不下来,他们就一把火烧了这楼。这是天城最骄傲的建筑,人们以它为荣,怎能放弃。我们把教室里面的座椅全部拆下来,我把所有的人分成三队,两队在窗前,另一队到一楼去防止他们破门。楼下的人越来越多,夜色都不能隐藏他们,以后的岁月我在梦里还是能看见那些仰着的脸红着的眼。楼下动静越来越大,我跑到一楼,一些人挣开门要冲进来,看准了最前面的一个人,拿起凳子就砸下去,也不知道那时候是怎样的力气竟然能一脚把他踢出门外。门又一次关上,我在楼道四周看看,叫他们把旁边房间的门和床的支架都拆下来,横在门前,用绳子两边绑起。外面如何砸都没法突破。我记得张教授说过,高旺楼的门是当年俄国人建造的,木头里面镶着铁条,门间内设弹簧可以自关防火,只要两边固定就可以成为铜墙铁壁。
我往楼上跑,突然听到人喊:高鹏,有奸细。
我回头看下面,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严峰,黑压压的人群中,他被推推搡搡,眼睛里有一丝畏惧还有勇敢。
我笑了,突然想起张教授在那年春天说给我听的话:似曾相识燕归来。
这是我心中一丝抹不掉的温柔,无从说起。
我下楼看着他,他也看着我。突然我揪起他的衣服一提扔到楼梯上,他疼叫,他可真轻没什么分量。我笑着说:看清形势,我们才是根正苗红。
他想争辩,我一拍他的头,说:听好了,李希明就在三楼,天亮只要有消息就肯定是支持他。你好好看清外面人的成分,当然你也可以选择我们现在打死你。
他突然安静下来,他明白我说到做到。
我问他:你叫什么?
严峰
多大了?
13
好,可以参加我们红三师了,你报名吗?
他还是看着我,眼睛里渗透着好奇还有探寻,而后点点头。
我把他拉起来,对着小李说:他叫严峰,13岁,现在投靠我们红三师。
一瞬间,大家都变得热情起来,那个年头,一个人瞬间可以救你,也瞬间可以杀你。这都不是意外。那天晚上所有的玻璃都碎了。高旺楼曾经是一所师专学校,我很小的时候喜欢坐在这座三层楼的对面,看见透明的玻璃里面是洁白的墙,和隐隐约约的说话声,还有铃声。路两旁是高大的法国梧桐,树荫处的夏天是我的童年。当无数的砖头和树根扔上来,满地的玻璃碴和孩子们脸上的血还有哭喊声充满眼睛,我就知道我梦断了。我们不再是孩子,我们成年了。我让他们拆下门板尽可能的堵住窗户。黎明还是迟迟未到,我跑到三楼,看见李希明和一群人正在打电话,他很专注的看着一些资料和传单。我迟疑地走过去,他看见我把我拉到一边。
我盯着他,我的命,很多人的命都在他手里。我问:你确定你能得到支持吗?
李希明很诧异的看着我,低头沉思,抬头说:我不确定。
我有点儿手脚发凉,可还是下定决心,说:我们红三师有100多人,你记着他们都已经跟着你,你的方针一定要明确。否则我们都没命。
李希明抬头看着我,有点儿不可置信,后来他告诉我,那天晚上他很惊奇,惊奇一个15岁的少年竟然有这样大无畏的精神。可是,我们曾经属于那个年代。
李希明深吸了一口气,说:你放心,这高旺楼原来就是我的,不会随便就让给谁。我们谁都会活着。
说完,他让我看看窗外,说:你看,马上就要天亮了。
我一点点数着时间,在一楼二楼跑上跑下,数着多少人受伤多少人可能死亡,我不能不坚持,不能退缩。我让他们把长的凳子腿都留下来,也许一会儿用得着。我看看天,那时看不到边际,黑蓝色没有一点光线。秋天了,梧桐树的叶子会飘到这座城市的各处角落,张教授现在在干什么呢?我很想回去看看他,可我不确定我能不能活到明天。秋天的金黄在那一年可以染色在天边,在黎明曙光到来的时候,是红色黄色镶嵌的美丽,我见过并清楚地记得。多希望如果马上会死,我能再看一次那样的天边那样的黎明。他们还在死守,我突然喊道:都停下来!所有人离开窗户,聚拢在我身边。我们都是一群15,6岁的少年,我说:如果黎明到了,传单还没有到,我们就冲出去。他们都看着我,我也看着他们,看到严锋对着他笑笑,突然有点儿对不起他。我想问他怪不怪我,可我不能。我让所有的人都武装起来。
我来到严峰的面前蹲下去,给他把鞋带系好,抬头看见他诧异的脸,拂拂他肩膀说:对不起。他突然笑了,摇摇头。
就在我们要冲下楼的时候,飞机嗡嗡的声音从远处而来,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我们跑到窗边,把头伸出去,外面的人也抬头看。红红绿绿的传单飘散下来,满天满地都是。我看到人们拿着传单狂喜地跳着叫着,人声鼎沸。李希明从三楼冲下来,声音还是那么沉稳。他越过人群找到我,郑重的向我承诺:高鹏,好样的。今后只要是在天城在高旺路,我李希明在一天,你就是我的司令总指挥。我们的方向永远是对的。
靠在窗口,背后的温暖让我知道太阳升起来,早晨的阳光照在李希明的脸上,明媚非常。一夜的血战让二楼的玻璃尽毁,可我还是愿意站在窗前。
这时候,严锋来到我身边,和我一起转身面冲太阳,轻声问:你叫什么?
我笑了,面对着他:高鹏。鹏程万里的鹏。
他也笑了:我叫严峰,峰回路转的峰。
(二)
昨天下了一夜的雨,张教授把一个烤火盆放到屋子里面。连续几夜的高烧,回忆却更加清明。我看到雨滴打在窗户上印射出来的光,想起春天的时候小院子屋檐上面的瓦楞青灰色有一点点的暗红。身体忽冷忽热睡不着,张教授坐在我身边,用凉水扶我的头。侧过脸看他,却看不清他的脸,唯一能记得是那年夏天我居高临下的看着跪在地上的他。
是我,是我用棍子从后面打他膝盖的弯处,他扑通就跪在地上。这一次他没有笑,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低垂着眼面冲着地,一声不吭。我闯进院子,看见那些孩子对他拳打脚踢的时候他就一直没出声,烈日炎炎我看到他脸上的汗水,蔓延在空气周围的热气,我们都怎么了?我揪住他后脖子的衣领,对着前面七七八八的人,吼道:他是败类异类,是困难不可改变的坏分子。为了你们好,我高鹏一个人来教育他。对面的人们迟疑着,我不能退缩,否则我保不住他,于是更狠的揪住他的脖领迫使他哼出声来,这轻轻的一声宣布着他的骄傲彻底碎了,他的心也碎了。我狠下心继续吼道:有什么问题?到高旺楼来找我。说出高旺楼,他们都退缩了。
正午的阳光刺眼烈热,让人从心头感觉到灼伤和窒息。他们走了,只留下我们两个。时间仍然在和知了玩耍不知道凡间多少的人在溺水中挣扎。我们还是保持着原来的样子,我揪着他的衣领,他跪着面冲着地。突然一个人返回来踢开门,看见我们的样子怔了一下,扭头就走。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双腿有点儿发抖,放开他坐到门前的台子上面,阳光和我面对面,睁不开眼,就把脑袋搭在胳膊上。感觉他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坐在我身边,说:谢谢。
我什么话都没有说,想哭。
那天以后,我陆续把高旺楼里的书以烧火的名义往过搬,很多书我的确是看一张烧一张,他在旁边轻轻述说着书里的内容,不用看。因为那曾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不是时间或者残忍的回忆可以磨灭的。
我让严峰帮我搬书,太多了我一个人拿不动。当他们见面的一霎那,两个人都怔了。严峰叫他:张爷爷。他们曾经是邻居。那个小院从此成了我们的乐园,也是我在日后努力保护的天堂,那曾是我和严峰共同的家。我喜欢在午后喝一杯凉水拿一本书,看着他们在院中的桌子上写毛笔字,满院子的油墨香。
严峰的父母离开天城的时候不能带走他,那时候他才10岁。他站在高旺路宽阔的马路尽头看着两个跌跌撞撞的身影离开他的视线。我觉得他比我幸福,我根本就不知道我爸妈是什么时候走得,连送的机会都没有。我很想找到他们,跟他们说:走得时候跟我说一声,让我好送送你们,说一句祝福的话。那天晚上说起这些,我们两个人依偎在台子上面,看夕阳落下。
从那以后,我们就一直在一起。一直在,就是我被人用铁钩子穿了腿逃跑的时候,他也没有离开我。掺着我往高旺路跑,后面的人黑压压的。我刚才逃跑的时候,用刀划伤了他们的脸,他们不会放过我。如果不是太黑,我不会没头没脑地用刀乱划。现在已经没时间解释,耳边是严峰的话:高鹏,快了,快到高旺路了。快了。我们一跑进高旺路,就一起跌倒在马路上,我仰面朝天的躺在那里,看着那一晚的星光,我们的手都在发抖不得不握在一起。这才感觉到疼,穿透心脏。
后来,李希明让人带我到医院包扎好了,很幸运没伤到筋。严峰在旁边给我擦擦脸。我问他:要是这次我残废了怎么办。
他笑着:照顾你呗。
多久?
多久。。。能多久就多久。。
严峰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没有害怕过。多久有多久我不知道。但是当他把那个对我图谋不轨的男护士打翻在的时候,我看到了很久。我微笑着跟他说我当刚才吻我的人是他呢,他气红了脸转头离开。也许那段时间是我最幸福的时光,当我开始有时间回忆那小院子里面带着泥土和花的芬芳,阳光下他微笑的脸,仿佛我们还是孩子,一切都可以重来。也许受伤是上天的恩赐,这样我才能真正休息一段时间,与世无争,不用想对错祸福。
床头柜上面的闹钟嘀嗒作响,每次呼吸带来的镇痛告诉我很多事情不能重来。
当严峰很久以前的一天晚上抱着我哭的时候,我就明白了这个道理。他一直为那件事情后悔着,但不和任何人说。白天正午的阳光如此耀眼,到处是呐喊声,木板台子上面人们斗志昂扬,喊着口号,我在不远的地方看着他们,镇守高旺路的那天晚上后,我已经不用再证明什么,而是很多人都要向我证明什么。我静静地看着他们,看着站在台子上的那个女人,她怀孕5个月了。严峰认得她,她是十三中初中的英语老师。很多人偷偷跟我说过严峰不可信,因为那天晚上实在是太乱了。今天是个好机会,让他证明自己。人们把她推来推去呐喊着让她跪下其中有很多都曾是她的学生,她低着头抿紧嘴,汗水从额头上面流下来,我突然想起了张教授。有人递给严峰一根棍子,我看在眼里担心着即将发生的事情。他紧握着棍子,看着台子上面的她,手有点儿发抖。我把头枕在臂弯里,闭上眼睛,感受到太阳照射在后脖子上面的灼伤,有点儿痛,告诫自己每天都有人在受伤,不稀奇。
我听到惨叫声,睁开眼看见严峰握着棍子,木然的看着倒在地上的女人,人们随着她倒下拉拉扯扯叫喊不停,严峰脸色惨白的看着倒在地上的人。血慢慢流在地上,有人跑出去叫医生,有人建议继续喊口号,但再没有人用怀疑的眼光看严峰。他随手扔掉手里的棍子朝我这边走过来,我站起身来迎着太阳看着他,只看到一个瘦弱的身影有点儿摇晃的走到我身边,用微弱的颤音说:怎么办?
晚上有人到高旺楼找我,说白天那个女老师流产了,医生说她以后也不会有孩子了。我默然地整理着手里面的传单,突然笑了,拍拍兴高采烈的那个人,我认得他,白天把棍子递给严峰的人,说:不错,干得好。
回到住处,看到严峰坐在地上。我抱着他,抹去他脸上的泪水,冰凉如这个夜晚。他极压抑的哭声压缩着我们周围的空气。这将成为一个医不好的伤痕永远留在我们心里。我无力挽回,只能紧紧抱着他,能抱多久就抱多久。
一个月后, 那个递给严峰棍子的人被定罪为奸细,被赶出了高旺路。我站在屋顶上面,看着下面的人们一路追打着他直到他逃跑的无影无踪,迎着楼顶上面吹来的风,冲着天笑了笑。
(三)
“边缘都参差如夏云头,镶着日光,发出水银色焰。凡是我所经过的河,都是如此.”------鲁迅
肺炎迟迟不好,手上的伤口开始愈合成一些红褐色的弯弯曲曲的痕迹,断续的低烧让我说了些胡话,念着他们的名字。张教授拍着我告诉我一切都会好起来。今天新换了床单,松软有阳光的味道。窗子打开让我看到一格四方大清晨的天空。我希望在我死之前也能看到天空,不管那时它是什么颜色,或者只是四尺见方。
严峰和我多久没有见面了,数不清的日夜却又好像天天都在梦里见面。再怎么说,他也是我回忆的主角,一切的一切都从他开始。那天晚上哭过以后,我们开始想方设法的避开人群,虚张声势的证明一下立场。严峰不停用毛笔写标语,整个高旺路的标语都是他写的。后来有些人偷偷把他写的标语拿回家去临摹,他的毛笔字越来越像张教授的,我不得不提醒他小心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