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渊————Ciel Mu
Ciel Mu  发于:2008年12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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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不急不缓,跟随着其他商车一起驶出了璘霄城门。郑渊不舍的回望,看到无梁青华两殿高耸触目。在恢宏掩盖之下也许有个人负手独立,而郑渊在他身上埋下了所有的爱恋。隆隆的车轮声将一城繁华甩在身后,郑渊仿佛又听到了璘霄江亘古不变的震天涛声。
不过八年时间,他却觉得已过半生。
回郑国的道路虽然漫长,却终有走完的时候。经过十余天的紧走慢行,魏国边关重镇湘城已在眼前。出了湘城城关,便不再是魏国领土。
郑渊在车中闭目养神,对重回郑国并没有太大的期待。眼看城关将到,马车后却忽然传来呼喝之声。赶车的赶忙勒住了马,跳下车来恭恭敬敬的等着后面的魏国军士。
待他们赶到跟前,居然有一小队人,个个豹纹银甲,全不是戍边装束,倒像是郑渊曾在璘霄见过的,负责京畿守备的豹腾军精英。那些军士拦下了马车,也不等赶车的开口,便向车内道:"可是郑国公子渊?"
郑渊不明所以,也不敢在魏军面前摆架子,赶紧拉开车帘应道:"正是。"
为首的军士也不下马,却一挥手示意大家包围了马车:"公子可是要逃往郑国去?"
郑渊一惊,只怕是一场误会,急忙解释道:"将军,此次承蒙魏国陛下开恩,特许渊回郑侍奉父母,绝非私自逃逸。此处有陛下所予宫令为证。将军若不信,可往璘霄查问。"说罢便让下人呈上魏离当日送来的令牌。
为首军士却也不看一眼令牌,冷笑道:"我等便是从璘霄一路追踪公子到此,还需查问什么。"他忽的厉声道:"郑国公子渊,蒙我两代君王厚恩却不思感激,包藏祸心,盗令逃匿。今奉陛下口谕,拿回璘霄问罪!"说罢,抖出一块浅绿色的玉牌来。
郑渊一看之下,霎时心凉若死。军士手里,正是平常悬于魏离腰际的水苍玉豹符,若非他亲自下令授符,又有谁能拿得到。
郑渊身边只得三四随从,并无一个武将。即便是有,也斗不过魏军中最骁勇彪悍的豹腾军兵士。他乖乖下得车来,只是不懂魏离到底怀着什么心。当初要他走是他,现在要他留也是他。其实离若变了主意,想他留在身边,只消一个微笑,一个眼神,郑渊便是受尽天下唾骂也甘愿把什么都给了他。
那帮军士眼见郑渊下了车,仔细打量之下皆是面带惊色,随后有轻薄的几个已经打起唿哨来。一群人马将郑渊一行团团围在中间,绕着圈儿跑马。马蹄扬起的尘埃呛得郑渊说不出话来,只盼他们快些玩腻了,好押他回到璘霄。
这时又有马蹄由远及近如雨点急落。郑渊只听到耳边骏马长嘶一声,有人厉声道:"住手!"
戏弄郑渊的兵士们早听得马蹄声,知道只来了一个人,本来没放在心上。听那人一声呼喝抬眼望去,竟有人吓得跌下马来。为首的军士倒还镇定,却也赶紧下马伏地不起。郑渊抬头一看,那人胯下一匹踏雪乌骓,身着九蟒银甲,上束着金线叠羽冠,炫目华贵英傲逼人;一张俊脸神色肃然,却透着闲雅谦和--正是平乱王袁尹檀。
袁尹檀出生武将世家,自幼请名师教导,若真论刀剑功夫马上技巧,只怕放眼魏国也无人与其比肩。他又奉命统帅魏国兵马,戎装打扮实数平常。可郑渊却是头一回见他如此穿着,只觉得说不出的好看,却又让人不能亲近,一时之间有些不敢相认。转念之前却又想到,魏离定也常做戎装打扮,他却一次都没有见过。
只听那为首军士俯身道:"小人豹腾军左营卫尉李灏奇,率部参见王爷。"
袁尹檀微微颔首,也不多话,只向郑渊道:"公子请上车,我送你出城。"
一语即出,郑渊同下马来的军士们都是一愣。那叫李灏奇的军士小心翼翼探问道:"小人是奉陛下之命拿人,有豹符在此。王爷说要放行,不知可有凭证?"
袁尹檀淡淡道:"你当知道京畿豹腾军皆为本藩统领,何须凭证?"
"可小人们是奉了陛下口谕。"
"此事陛下另有计较,本藩回到璘霄自会面圣亲禀。"
"王爷方便小人们这一次。陛下亲口吩咐小人们千万拦住郑公子车辇......"
袁尹檀微微一哂:"你们敢?"
一句话说的李灏奇张口结舌立在当场,袁尹檀又向郑渊道:"还不快走。"
那一刻他卸去了魏国平乱王的尊贵同傲气,重新成为郑渊所熟识的袁尹檀。郑渊明白了些什么,转身上车,令车夫催马而行。那一小队豹腾军士果然乖乖让在一旁,不敢再吭一声。袁尹檀也策马跟在车后,一路送郑渊来到郑国边关。
郑渊下车来向他道谢,他求袁尹檀向魏离查证豹腾军士一事。无论如何,他不想离误会他的心思。
袁尹檀沉默片刻,低声道:"不是误会--陛下,需要一个起兵讨郑的理由。"
郑渊身形剧震,脸色青白一片,凝望着袁尹檀想要理解他刚才话语的含义。渐渐的他只见周遭凄迷一片。璘霄城内瑶月湖上,水色波光里的烟花朵朵浮现湮灭;湖岸一团殷红的柳娘漫声吟唱,歌声渐行渐远。
他主动放他回国,又诬赖他背信私逃,盛怒之下起兵伐郑。是何等天衣无缝的借口。不管郑渊能不能被带回璘霄,都已经落人口实,成为引魏灭郑千古罪人。
更有甚者,魏离恐怕早已料到袁尹檀会出面放他回郑。他正好借此打压袁家声望,让百姓心中只臣服崇敬他瑾鑫帝一人,顺便又能彰显出一代明君的赏罚分明。
好一计一箭三雕。
难怪那日他说,"你会恨朕的",说的这般肯定。他料到魏齐兵燹若起,郑国必然选择投靠齐国。不如先下手为强,抢占郑国要道。
八载璘霄,一枕繁华,却生生,皆作若梦浮尘。
郑渊只觉得头痛欲裂,闭紧了眼睛。待他重新睁开双眼,目光已变得清定明澈。那样陌生淡然的目光令袁尹檀心痛入骨。他问袁尹檀:"你明明都知道,为什么还要来。"
袁尹檀飞快地微笑了:"君是君,臣是臣,本就丝毫僭越不得。陛下对我袁家已是极尽荣宠,日后无论怎样,尹檀都毫无怨言。"他翻身上马,低头向郑渊告别:"陛下心意已定,我再帮不了你什么--只是你身在郑国,总比在魏国来好些。"
郑渊目送他绝尘而去,转身之际,印入眼帘的是阔别多年的镶蓝伏虎旗,飘扬在郑国城头摇摇欲坠。

魏瑾鑫二年,郑质子渊在离开八年之后,重新踏入了郑国的都城璃歆。关于他逃亡的原因及其过程,史学家们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唯一得到他们所一致认同的是,如果一定要例举出一个足以颠覆六国历史的单幅事件,那便是郑渊由魏返郑。


在二王子渊回国的同时,郑国东面也传来了魏瑾鑫帝震怒的消息。郑渊的父亲宁武帝尚未及知天命之年,却已经过早的呈现出只属于老年人的疲态和腐烂气息。长年在魏齐两国之间斡旋使他耗尽了心力,好像暴风雨中折枝断叶的老树,再经不起一点摧残。在郑宫碧元殿上,他浑浊充血的眼睛仔细打量着跪称儿臣的郑渊,努力想在他身上寻找出一点,他曾经最宠爱的黛妃的痕迹。
"你回来做什么",他用颤抖含混的声音说:"黛妃早已归天,你还回来做什么。"他的虎头金杖用力敲击着地面,每一下都像锤在郑渊心上。
"儿臣不及孝顺母妃,更应在父皇身边侍奉。"
"胡说,胡说!"宁武帝更频繁的举起金杖,他喘息着,仿佛在同看不见的猛兽搏斗:"你的长兄,幼弟,都在朕的身边。朕不需要你来侍奉!"
"皇兄、皇弟有孝心,儿臣也有孝心。"
宁武帝站起来,烦躁的踱来踱去。郑渊悲哀的发现,八年不见,父皇的背脊已经伛偻,脚步已经蹒跚。
"是谁教你的?"宁武帝忽然声色俱厉地问道:"是谁教你的?......你害了自己,害了朕,害了整个郑国!"
有一瞬间郑渊几乎以为父皇的声音有一丝哽咽,完全丧失了帝王应有的威仪。他低垂着眼睫,轻声为自己辩解:"儿臣是经魏帝恩准重返郑国的--只恨儿臣一时疏忽,未曾向魏帝要得手谕。是魏帝出尔反尔,诬陷儿臣背信私逃。"说完这些话,郑渊有一时间的恍惚。他不曾料到,自己竟能以如此平淡的语调谈论被狠狠利用欺骗的经过。不是不爱了,那个无梁殿上,十二垂旒遮面的男人,只是,他已经不明白应当如何继续去爱。
宁武帝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对郑渊的辩解置若罔闻。他颓然坐倒,眼睛浑浊的更像蒙了陈年壁土。"郑国的劫难就要来临了,郑国的劫难就要来临了......"

郑国的百姓们同宁武帝一样,在惴惴不安中等待魏国的宣战。齐魏早有间隙,两国间每一次细小的试探冲突都会最终撩拨起郑国的烽火。饱受离乱之苦的百姓们已成惊弓之鸟,绝望而无助的等待镶蓝伏虎旗的最终陨落。
令宁武王喜忧参半的是,先于瑾鑫帝讨郑檄文到来的,是齐国桓王监国奉宣明帝旨意,出使郑国的消息。齐使的到来没有丝毫前兆,宁武帝得到消息着手准备迎接的时候,桓王一行已在璃歆城内。
在后世的记述里,桓王齐桓延的名字每每同齐国的空前鼎盛联系在一起。齐桓延是昭和帝的七弟,他的母亲来自民间,直到病死也没能获得应有的封号。据齐史记载,这位庶出的王子比昭和帝年幼许多,从小就因为某种机缘得到昭和帝的特别关照维护。昭和帝对七弟桓延的疼爱在齐宫中尽人皆知。在他继位之初,齐桓延年纪尚幼,并没有机会介入朝中是非决策。而在昭和帝在位的最后几年当中,齐桓延受封桓王,开始频繁出现于齐国朝臣以及他国诸侯的视线里,宛若一柄几经磨砺龙吟出鞘的宝剑,闪现出令人不可逼视的光芒。
昭和帝在位十二年,丰功无数,最终将齐国同他十岁的儿子齐显扬一起,交到了桓王的手上。史学家们一致认为,昭和皇帝在位之时虽然竭力扩张了齐国的版图,却未能收拢被占领城池的民心。真正巩固了昭和帝战果,使齐国正式称霸西方并拥有同魏国抗衡力量的人,则无疑是当时的监国齐桓延。
然而当宁武帝蹒跚的迈向碧元殿,准备面见齐桓延的时候,他心中所想,并不仅仅是这些。魏国借口挑起对郑的战争,实则意在齐国。瑾鑫帝似乎已经下定决心,魏齐一战只怕势所难免。郑国所面临的只有两个选择,一是投降魏国,允许魏国借道攻齐;二则是联齐抗魏。魏国民富力强,齐国日益壮大,无论哪一种选择,都会将郑国推向不可预知的未来。
齐主宣明帝今年只得十四岁,朝政仍由桓王一手把持。宁武帝能够猜到齐桓延来郑的原因,却不确定自己应当作出怎样的答复。按理说,宁武帝当在早朝议政的云仪殿正式接见外国使臣。他却破例为齐桓延选择了郑国君王起居办公的碧元殿正殿。他想向齐国表示一种亲近,同时也显示出他对齐桓延这次秘密出使理由的心照不宣。
宁武帝抬眼看到昏黄的天色,不住想要大声叹气。他已经老了,膝下三子,却没有一个可堪托付重任。他迟迟不立太子,无非是想把祖宗基业,传给一个能让郑国再苟延残喘十数年的新帝。
这样的希望,不知还有没有实现的一天。

宁武帝终于跨入碧元殿的时候,只见到一个白衣人负手临窗而立,自在的仿佛他才是此间主人。
齐、郑、魏三国之中,齐人的是马上江山,魏国的则是兵戈天下。此二国皆是民风强悍,历代以来,南征北战开疆扩土。唯有郑人重文轻武,遍读礼乐春秋,依靠祖宗基业风雨飘摇百余年。然而齐国装束却与郑国更为接近,都是修肩窄腰,开襟大袖。只是郑人阔袖收口,深衣衣领较高,严谨守礼。齐服则更有飘然洒脱之态。
那个人修长的身形浸融在忽沉忽浮的夕阳余晖之中,背影看起来相当年轻。若非他身着阔袖齐服,腰间系有明黄组带,宁武帝根本不敢相认。
宁武帝正待开口,那人却悠然转过身来。宁武帝这才看清他腰间垂绶所系,乃是赤晶为睛的白玉凤符,正是齐国监国的身份象征。他抬眼看向那人,惊鸿一瞥间,其风雅气度便足以让人心折。
齐桓延转身见是宁武帝,淡然一笑道:"陛下这里好景致--如画江山,若是拱手让人,岂不可惜?"
宁武帝大惊,他千种盘算,却不料齐桓延竟会如此开门见山。他不能装傻,当下放下帝王作派,轻声苦笑道:"敝国地小民稀,即便以举国之力同魏抗衡,仍无异于以卵击石。魏帝此番意不在郑,若朕顺了他的心,兴许还能保得住郑国国号。朕若得保大好河山,俯首称臣也胜过玉石俱焚。"
齐桓延的声音仍是不急不缓:"当年晋献公假道虞国,出师伐虢。灭虢后,又回师灭虞。魏若侵齐,回师必经郑国。陛下又如何得保郑国国号?"
他说话时候一派从容,毫无威慑,波澜不惊的语调却直让宁武帝觉得所想一切皆已被他看穿。宁武帝索性抛去了委婉客套,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朕岂不知灭虢取虞的典故。朕也想联齐拒魏,只是魏郑两国之间尚有山峦屏障,齐郑两国之间却皆是坦荡通途,往来殊无阻碍。齐人久谋郑国土地,只因有魏国掣肘不能妄动。朕只怕联齐拒魏犹如披麻救火,自取灭亡。退魏之后,齐国再无顾忌。到时挥旌东进,郑国弹丸之地安得守焉。"
齐桓延笑道:"陛下单知联齐据魏犹如披麻救火,又岂不知事魏伐齐更如抱火卧薪,危亟异常。陛下也说,郑魏之间尚有山峦阻隔,郑齐之间却无可屏障。陛下若联齐据魏,得占天险,多有胜算。若转而事魏,则齐郑边境恐无宁日矣--此乃不得已之举,齐郑两国世代交好,还望陛下三思。"
宁武王只听的冷汗涔涔而下,拄着虎头金杖的手也不住颤抖。他不是没有想过,一旦投降魏国,齐军必然先行犯郑,阻断魏军通道。而正如桓王所说,单从地理而言,郑国抗齐,比起抗击魏国来更无胜算。他只能寄希望于到时向魏国借兵抗齐,却也知道这对于需要大量兵力深入齐国腹地的魏国来说,是几乎不可能被应允的条件。
现在的情况就是如此。联齐,或者降魏,而这两个国家都极有可能在达成目的之后彻底吞掉郑国。宁武帝现在所需要的,是一个不可破坏的联盟保障。倘若齐国能提供这一保障,那么联齐无疑是比降魏更好的选择。
想到这里,宁武帝心意已定:"王爷此来敝邦,犹如宣明帝亲临,敝邦荣耀之至。齐郑两国素为友邦,若能守望相助,乃是郑国福祉。只是,郑国虽小,国体为大。结盟一事口说无凭,朕无他想,只怕不能安抚朝臣百姓。"
齐桓延仿佛早就等着宁武帝这一句话。他略微颔首,正色道:"若如此,我朝陛下愿遣胞兄--敬亲王前来贵国示好。"
宁武帝心中暗笑。互派质子是最常用的结盟凭据,却很少能够奏效。所遣质子虽为王孙,在本国多不受宠,是必要时候可以丢弃的小卒。齐国敬亲王显思虽是宣明帝一母同胞的兄弟,名义上地位尊贵,却是当年皇位竞争中的惨败者,宣明帝的眼中钉。宁武帝并不相信在齐国已经威望全无的敬亲王,足以阻挡齐军吞郑的铁蹄。而且在经历过郑渊这一事件之后,他更深刻的体会到了质子的不可靠性。他所需要的,是更有威胁性的人质。
宁武帝深吸一口气,用一个帝王能够有的,最恭敬的语气向齐桓延道:"郑人最重孝道,若为结盟一事,累宣明帝骨肉分离,实非朕之所愿。朕,只想代太子皇儿,求娶贵国芄兰大长公主。"
齐桓延闻言羽睫微沉,宁武帝也不敢抬眼看他的表情。芄兰大长公主是已故昭和帝的幺妹,宣明帝的姑姑。她是昭和帝同辈齐国皇族中唯一的女性,辈分虽高,今年却只得十七年纪。虽然已过及笄之年,却因为先太后的疼爱,不舍远嫁,至今尚未婚配。传闻芄兰大长公主自幼明丽过人,知书达理,更兼温婉端淑,是各国诸侯竞相求婚的对象。而芄兰正如充斥阳刚气息的齐国宫廷内的一朵幽艳奇葩,在齐国百姓心中举足轻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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