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上]————篱岛
篱岛  发于:2008年12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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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始终相信,如果没有遇到我,摩亚会比现在更幸福,至少将来有一天,他身陷困境时,无须再想着我。
白天取回的信依然静静的躺在口袋里,我把它拿出来,借着月光,仔细端详着那个已经一分为二的玫瑰印章。
梅赛蒂斯,我们也许很快就能见面,你一定会很喜欢摩亚的,他那么漂亮,那么单纯。不知听了我们的故事,你会有什么反应。羡慕?嫉妒?漠视?嘲讽?
想着想着我不禁笑出声来,双手用力,慢慢把信封和信纸扯成细小的碎片,一阵风吹来,把它们卷起,吹散,飘离我的视线。
周围好安静,没有一点杂音,只有我孤独的笑声,回荡在轻柔的风中,不断盘旋,久久不去。
有点累了,回到客厅准备睡觉,补偿5天的不眠。
面前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裹着斗篷,橘色的灯光照在他的身上,拖下长长的影子,让整个房间都昏暗下来。
我很自然的眨了眨眼,又揉了几下,以为是自己太累了,眼花了。
视线内的身影依然没有变化,阳台上的风吹进客厅,斗篷最底下的部分不自然的飘起来,在那里,我看不见脚。
我就这样呆呆的站在他的对面,脑中一片空白,甚至没有想到是否该移动脚步,只是呆呆的站着,一动不动。
在潜意识里,我一直在幻想着我和摩亚的旅程将会以怎样的方式结束,但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一切会来得这么突然。
高大身影静静的伫立着,仿佛雕像一般,背后闪出一个人,一头漂亮的黑色卷发,垂到腰部,五官柔和,姿态优雅,微笑的表情充满忧伤,周身包裹在紧身的黑色皮衣里,还有黑色的半指手套,黑色皮靴,全部都是黑色,那是洛宁的军装。
这样的表情,这样的着装,都不似我印象中的那个人,尽管容貌是那样的熟悉。
“晚上好,西利尔。”声音依旧动听,却没有一丝活力。
“晚上好,薇奥莱塔。”我轻轻的笑了。
“没有我在的地方,果然还是不够干净啊。”她慢慢的在房间里走了几步,长统皮靴的高跟踩在没有地毯的地板上,发出坚硬而沉闷的敲击声。我不记得她曾经穿过这样的鞋子。
肩头的肩章随着身体的移动,反射出刺眼的光芒,胸前各种形状的襟章凌乱的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我依旧站着,任漂亮的女军官在客厅里随意踱步,此时,任何的动作都再也没有意义。
她慢慢走到我面前,踮起脚,印上我的双唇,烙下一个浅而淡的吻,离别之吻。
“你来接我们了?”我抚弄着她美丽的长发。
“西利尔,对不起。”她温柔的抬起脸对我笑,一滴泪珠却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没关系,”我伸出手指抹去她的眼泪,“你并没有错。”
都结束了吗?现在?
心里好平静,没有快乐,没有愤怒,没有哀伤,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即将回归起点的等待,我甚至对未来有一丝憧憬,尽管它是来的这么突然,都来不及做什么准备——好奇怪的感觉。
薇奥莱塔转过身,沉默的走到一边,静静的看着检查官向我走来。检查官走的很慢,步伐沉重,如同一座巨山在缓缓移动,渐渐压向我。一双手从斗篷里伸出来,细瘦,干枯,而锐利,带着长长的指甲,如同秃鹫的利爪。他拉下斗篷最顶端的部分,露出整个脸。
没有五官,没有皮肤,没有头发,我只看见一个白色的长圆,像是一颗被白布包裹起来的头颅。正中画着一个大大的十字,触目惊心的黑色,纵横交错的地方标着一个“5”,这就是裴利所说的检查官的编号吧?
“拜托了。”我低声对他说。
细瘦的枯手掀开斗篷的前襟,里面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
检查官用斗篷遮住了我的全身,把我拉进里面,于是,我也什么都看不见了,成为黑暗的一部分。身体好象飘了起来,浮在真空里,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仿佛到了只有我一个人的世界,在绝对的黑暗和寂静里,思维渐渐消散,变的稀薄,融化了。
摩亚醒了吗?不知道刚才的脚步声有没有吵到他。如果醒来没有看见我,希望他不要害怕,不要太冲动,伤害到自己。
希望没有我在的时候,他也会好好的吃东西,快快的恢复健康。
希望没有我在的时候,他也会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希望他不要太想念我,不要哭。
那样对身体不好。
不要失眠,要好好睡觉,也会记得盖好被子,不要着凉。
我还想再看他一眼,即使在很远的地方也好。
即使在他看不见我的地方也好。
给他最后的祝福。
因为我们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了。
薇奥莱塔,你不要难过,你并没有错。
错的是我。
一直都是。
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梦中,我再一次站在那条没有尽头的走廊里,抬头看着暗红色的天空。
双手好粘,我低下头,把手举到眼前。
所见之处,沾满鲜血,散发着腥腻的气味,妖艳而媚惑,引诱着我。
我伸出舌尖小心的舔拭,咸咸的,慢慢渗出丝丝甜味,竟有一种怀念的感觉,让我雀跃,几乎忘记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醒来的时候,只觉得身体陷在柔软的东西里,很温暖很舒服,谨慎的竖起耳朵,似乎周围并没有其他人存在的感觉,试着睁开眼睛,眼前也没有任何障碍,光线很明亮。
转了转头,才知道自己是睡在一张宽敞的软床上,四周垂下淡兰色的薄纱帏帐,被藏青色的丝带仔细扎起,绑在床柱上,柔顺的轻轻飘动。
房间很宽敞,阳光肆无忌惮的穿进来,照满全部空间,既温暖又舒适。露天的阳台被刷成纯净的白色,围着一圈低矮的雕花石柱,高及腰部。阳台正中很细心的摆着一张雪白的圆形午茶桌,以及两把精致的软面椅子。
阳台外面是一个春机盎然的花园,布满柔美的新绿,或浓或淡,镶嵌着艳丽的花朵,朝气蓬勃的仿佛会歌唱一般。
我收回视线,抬头向上看,拱形的穹顶足有十几米高,装着半透明的有机玻璃,放进阳光照亮房间,却又很巧妙的隔去了光热。
房间很漂亮很华丽,唯一可惜的是,它的形状像一只笼子,那种囚禁小鸟的鸟笼,只是比较大。
我动了动身体想爬起来,手的地方传来一阵金属的脆响,低头一看,腕上戴着白银的镯铐,像护腕一般,上面雕着精致的花纹,如同异国的装饰品。内侧与皮肤接触的地方贴着一层柔软的毛皮,防止皮肤被磨破。两只铐子被一条细细的银链连接在一起,限制着双手的行动,随时提醒我记住自己现在的身份。
沉沉的睡了一觉,精神好多了,虽然手的活动不像以前那么方便,但习惯了就好。
身上的衣服并没有换,也没有被动过的痕迹,看来我是被直接带到了这里,以后就再也没人碰过我。
我从床上爬起来,走到阳台上,欣赏着万紫千红的花园。
空气很新鲜,让人忍不住想踏出去,融进这片美丽的绿色。
不过再怎么伪装,假的依然是假的,我知道自己已经回到了洛宁,洛宁不可能有这么诱人的美景,不可能有春天。
伸出手,果然触到一片冰冷的坚硬,这只不过是立体图象,是一个只能看不能碰的虚假花园。
不过真或假,对我来说也已经没有任何意义。FREE
回到房间,偶然在墙壁上发现一个有趣的东西,金灿灿的,像一个喇叭,顶端张开对着我,后面拖下细而长的末端,插进墙角。我对着它笑了笑,能够幻想这个东西后面,有着不止一双眼睛,用不带任何感情的视线,24小时盯着我。
尽管对他们来说是工作,完成起来也很辛苦,我配合着他们,让自己尽量在监视器看得见的范围之内活动,不给他们添麻烦。
一连几个小时,我都无所事事的走来走去,累了就在床上躺一会儿。房间虽然宽敞漂亮,却没有可以消遣的东西,有必要的家具,里面却空空如也。离床不远的地方就是门,不过那可不是我能随便碰的。
人造阳光忠诚的继续照亮整个房间,让我不知白天黑夜,也不知时间的流逝。
一切都发生的太突然,让我的头脑也像这些光线一般白亮而空泛,好象有什么东西想拼命出来,却碰到了重重阻碍,前仆后继的挣扎着;又好象陷入一片白茫茫的虚无,等待着遥遥无期的解放。
薇奥莱塔开门进来的时候,我正坐在阳台上的椅子里,看着眼前虚假却栩栩如生的花园图象。
“你饿了吗?”她微笑着问我,手里推着一部小巧的银制餐车。她的眼神已经不象在春之都那晚那般哀伤,却依旧没有我熟悉的那股活力,恐怕过去的薇奥莱塔,也只能存在于我的记忆中了吧。
“正巧有一点。”我站起来,帮她把餐车上的盘子杯子摆到桌上。
“西利尔,你还是这么体贴。”薇奥莱塔幽幽的说。
我故意低着头,不去看她此时的表情:“以前我们每次吃饭不都是这样的吗?你说男人应该多做事。”
薇奥莱塔忽然趴在桌上,嘤嘤的哭了起来,声音又细又小,肩膀不停的抽动着。
我不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沉默的把餐盘里的牛排一块块切好,放在她面前,然后坐回椅子里,静静的看着她。
哭声渐渐停了,薇奥莱塔抬起头,眼睫毛上沾满了细腻的泪花,眼眶微红。
我递给她一条餐巾。
“西利尔,你怎么总是这样不认真呢?”她没有接,低下头转过脸。
“你忘了吗?我嘲笑整个世界。”
到了这个时候,这句话里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了。
我究竟嘲笑的是谁?
真的是这个世界?抑或只是我自己?
薇奥莱塔苦笑了一下:“是啊,我怎么忘了呢?既然你嘲笑它,又怎么会在乎它加在你身上的枷锁?这个笼子,这个屏幕,这些人造阳光,在你眼里也是那么的幼稚可笑吧?”
“什么都不可笑,或者说,什么都可笑。”我用餐叉扎起一块牛肉,“吃饭吧。”
薇奥莱塔没有拒绝我的提议,餐具碰撞的声音交错的响了起来。
我们曾经无数次在一起吃饭,这一次是最沉默的。开胃菜,主菜,甜点,从头到尾,谁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食物很新鲜,也很美味,政府对待囚犯的态度还不错,不过也可以说,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临刑前的恩赐。
“薇奥莱塔。”我吞下最后一块咖啡慕司,用餐巾擦了擦嘴角,开口说话。
“什么事?”她已经不再流泪,眼眶却依旧红红的。
“我不知道这个时候应该问什么,所以,请你把你想对我说的话全部都告诉我吧。”
她动了动身体,向后靠上椅背。
“摩亚没事。”
我松了一口气。
“你知道的,”她继续说,“政府对老屋来的人一向很宽容,不会怎么为难他,今后他会平安的度过一生。”
平安,但是寂寞,政府从来不让老屋来的人彼此接触。
“但是他不会再叫做摩亚。“
政府只用编号来称呼他们,他们不能有名字,这是律令的一条。
“他的事并不是我负责,也没有办法见到他,所以很抱歉,没有办法告诉你更多了。”
“带他离开春之都的时候,他有没有反抗?受伤了吗?”我问。
“没有,我也不想让他受伤,他一直睡着,有检查官在旁边,他是不会醒的。“薇奥莱塔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他在梦里,也在叫你的名字。“
“他经常这样,“我微笑,“就叫我的名字吗?还说了什么吗?”
“对不起……我不该说那样的话…………你不要走…………”薇奥莱塔的声音更低了,“这是原话,也许你能明白其中的含义。”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
我当然知道摩亚在说什么。
“你不必有负罪感,每个人都是有用的,你也一样,只是时机还没到。”我抱着怀里瘦小的身体,低声耳语。
“只要有你在,时机就永远不会到吧!”他轻轻的叹气。
那是在春之都的最后一晚,我们最后的对话。
第1次想到要离开我,第1次叹气。
话一出口,你就马上后悔了吧?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我会对你说:“我不会离开你。”
让你安心。
——即使那是一个谎言。
你梦见我离开你了吗?你在梦里哭了吗?
我们分别的时候,你依然想着我,我很高兴。
摩亚。
让我再叫一次这个名字吧。
这个只为你而生的名字。
“然后,也没有别人受伤。”薇奥莱塔将剩余的事轻飘飘的带过,“来逮捕你的一路没有遇到任何人,这可能是天意吧。”
这么说裴利也没事了?不知道他面对那个空无一人的房间时会怎么想。会很失望吧?刚刚跟我们成为朋友,我们却在一夜之间失踪了,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真是的,好象我又伤害到别人了。
“你知道检查官的事吗?”薇奥莱塔问我。
“知道一点,像摩亚这样的人害怕他们,接近他们时会很不舒服,会有恐惧感。”
她点了点头:“那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我们来的无声无息吧?”
“如果你愿意告诉我,我会非常高兴。”
“检查官的这种能力可以隐藏,仅此而已。”
“那我可不可以理解成,检查官想威慑逃犯的时候,就会用这种能力?”
“是的,气势很重要,让逃犯害怕,会更容易完成工作,就像军人拿枪一样,”薇奥莱塔苍白的笑了笑,“很卑鄙吧?”
“只是手段而已,从见到你们到现在,摩亚没有害怕过吧?就凭这点,已经足够我感激。”
“你太宽容了。”
到了现在,就算我斤斤计较又能怎么样?充其量顶多是把饭菜弄的更美味一点吧。
我害怕看见薇奥莱塔的哀伤和眼泪,把想法全埋藏在了心里,什么也没有说。
“西利尔,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薇奥莱塔的语气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我不想隐瞒你任何事。”
“我知道,你说吧。”我低头玩弄着腕间的银链,等待着她的故事。
她叹了口气:“站起来。”
预料中的事情并没有发生,我疑惑的抬起头。
“站起来,”她重复了一遍,“跟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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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当然不是越狱的口气。
我顺从的站了起来。
她拿出一个黑色眼罩蒙住了我的眼,眼前的光线立刻被全部夺走,身体一下子无法适应,摇晃了一下。
“拉着我的手,一直往前走就行了。”
我慢慢的拉住她,顺着她的动作小心的迈开步子,一点一点的往前走,步伐笨拙。仿佛过了一个世纪的漫长时间之后,我听见了开门的声音。
我们离开了房间。
一路上,薇奥莱塔并没有说话,只是紧紧的攥住我的手,攥出冷汗。
她在发抖,我感觉得到。
是在哭吗?
要去哪里?
反正去哪里都无所谓了,又不是去看摩亚。
眼睛看不见之后,耳朵变的更敏感,鞋子踩在坚硬光滑的地面上,撞出空旷的声音,四处回荡,除了我们,再没有第3个人的脚步声。
拐过一个弯,刚才清冷的空气一下子温暖起来,回声也消失了,看来我们是到了另一个房间。
“西利尔,保持安静,不要发出太大的声音,也不要动。”薇奥莱塔说着解下了夺走我视力的东西。
眼睛并没有受到强光的刺激,房间里相当暗,也不宽敞,视线所及之处都拉上了厚厚的窗帘,密不透风。
我站在一张床前,床上躺着一个干瘦的老人,身形消瘦,形容枯槁,已经是奄奄一息的样子,皮肤干巴巴的皱成一团,双眼紧闭,只有几乎轻不可闻的鼻息,才证明他还尚在人世。
然而引人注目的不是他的容貌,而是另外一些东西。
他的手腕和脖子上布满了一条条狭长的伤疤,有的已经愈合,只留下淡褐色的痕迹,有的结着痂,部分脱落,露出粉色新肉,而更多的是一道道白色,如同锐利的尖刃一般凌乱的扎在早已干瘦的皮肤上,如同一块刻满了刀痕的旧木板,或是一副被人恶意损毁的图画。有一些痕迹实在太深,也许是被剐去了皮肉筋骨,再也无法愈合,浅浅的凹下去,当这些伤口还在流血的时候,一定连森白的骨头都看的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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