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皇兄还在跟殷国的那些皇子达官贵人的儿子们在池边嬉闹，那个太子不在他就成了最显眼的人。我看
他们玩了一会儿就开始在辉樨宫里闲逛，墨哥哥说殷国皇宫的花园是天底下最漂亮的，我得记下来回去好
好跟他形容番。
有点后悔为什么没让嬷嬷跟在自己身边，我看着眼前到处差不多的景致和大屋正忧愁接下往哪走，忽然
一声瓷器摔在地上的声音从一间大屋里传出来，然后那个多日不见的身影冲出来，我惊得连拔腿就跑这事
都忘了！
那个讨厌鬼！那个太子！！他居然在哭！！！
他涨红着张脸，眼圈红红的，看到我更是一股怒气迸发出来，冲到我面前我还没从震惊中回复过来，就
被他猛地又拖又跑地塞进一间屋里！
一进了屋，他就眼睛燃着两团怒火，脸颊上还挂着泪痕指着我大吼：别人讨厌我就讨厌我，本太子还不
稀罕他们呢！可是夏煋明，你不行！你不准说讨厌我的话！你必须给我道歉！！
我也来气了：你蛮不讲理！凭什么他们行我就不行，我就是讨厌你就是讨厌你！！！
小时候的我不知怎样形容那一瞬他的表情，只是随着他煞白的脸色和倒抽的那一口气，我的心也被狠狠
锥了下，紧接着我就被他撞倒在地上，肩胛骨磕在书柜边上，撞翻了一张高脚椅，噼里啪啦的东西碎裂的
声音在我耳旁炸开，我感到我手上的链子"啪"地断了！
我彻底傻住了，他也傻住了，在一阵惨烈如急风骤雨的响动后，这异常的静默诡异地在我们之间流动。
肩膀那火辣辣地疼。七岁冬天我害了场很厉害的病，高烧三天不退，墨哥哥心急如焚，特意跑到大国安
寺向主持求得一条链子，那时他也不过十一岁啊！我视如宝物戴了三年的链子啊，就这样断了！
好吧，我累了，我不过是个十岁的小孩，到这里来又不是我乐意，还得受一个专横跋扈的太子欺负不能
还手！我离开母亲离开墨哥哥这么久了，我想他们了，我也想父皇，想其他的兄弟姐妹们了，我不要再在
这里呆下去了！我不要每次都远远躲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我不要想哭想闹都只能忍着，更不要开心时都
不能笑，我根本就不想当这个皇子！
我越想越伤心，整个人浸溺在悲哀里，于是眼泪不停地往下掉，只觉得浑身无力。小鬼头好像慌了，胡
乱地用袖子抹我的脸，一直在叫我不要哭不要哭。但我还是哭得越来越厉害，打出生起都没这么哭过，被
自己的眼泪呛到，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边猛烈地咳......
什么温温的东西贴到我眼角，一阵阵的气息拂着我的睫毛，我泪眼朦胧地睁开瞧，这个比我高出许多的
小鬼头在吸我的眼泪！
你......干什么？我带着浓重的鼻音上气不接下气地问。
他抬手擦我的脸，表情很难过，低低地说：煋明，不要哭了，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然后他又突然很开心的样子说要给我表演他的拿手绝活。拿出一个水晶小珠放在右手上，又把左手举高
摊开以示空无一物。然后握着右手把水晶珠放入左手，展开右手，珠子果然不见。接着左手做了个用力挤
压的动作后张开，水晶珠消失不见了。
他一脸兴奋眼睛亮闪闪地看我：怎么样？好不好玩？
我吸了下鼻子，满不在乎地说：我早就知道了，你趁我看着你左手的空，把珠子藏到你腰上了。
他很失望的样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搔搔脸颊：是吗，我也觉得自己够傻的......
这种表情还真是让我心情大好，我当即破涕为笑，他就呆呆傻傻地盯着我的脸，我笑得更厉害了。
虽然事情过去了，但我的宝贝链子也回不来了，我时不时地对着它唉声叹气。他还是经常来找我，只是
比先前客气了点，总是先问我一声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去什么什么地方。不愿意又能怎样，这里始终是殷国
，我点头，不明白他为什么笑得那么开心。
不光是这样，小鬼头的变化简直到了让我莫名其妙的地步。学堂上我一如既往地低着头，等待着预料中
一个纸团从天而降，但我脖子都酸了还是没砸到我头上，我奇怪地抬头望去，他正朝我这边看着。见我抬
头，他便有些傻气地冲我笑，我有些诧异他是不是脑子不正常了，带着疑惑看他，他却红了脸匆匆回过头
。
我从小就养成了看书的习惯，他就把我带到那天那间书房，我第二次站在檐下才知道这地方叫"雅竹斋
"。我挑个不高不矮的椅子坐下，他说要做太傅留的作业，也搬张椅子坐到我旁边，我不以为意，定定心
心看我的书。
他做功课不安分，隔三岔五地就冒出一句话，一会儿问：煋明你身体一直都这么不好吗？一会儿又问：
煋明你喜欢什么东西？默了会儿又说：煋明，你应该多笑笑。
我沉浸在书上奇妙的世界里，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理两声。只是心里有些烦躁：他是不是叫我名字叫上瘾
了，现在一天叫上几十回，比起来我情愿他叫我"小矮子"！
难得静静看了会儿，一声幽幽慢慢的"煋明"又唤起我抬头，他手撑着下巴支在书桌上，碎发轻扬，像
醉在风里般地嘴角上扬：你的名字真好听......
我呆愕。
钓龙虾时他也不来吓我了，还把钓竿往我手里一塞，说是要教我怎么玩，其他孩子一脸我是笨蛋的神情
在旁哈哈大笑，他很真诚地说：试试吧，试试吧。
我没有回绝，也的确看他们玩得那么起劲心里痒痒的。说来也奇，我照他说的做，那些小东西就像认准
了我似的不停上钩，其他小孩子哇哇大叫着要把我比下去，可是我还是当之无愧地成了第一。
那是我第一次在众人面前笑，并不是开怀大笑的那种，只是觉得这挺有趣的就笑了。好几个孩子对着我
张大嘴巴，他看着我的眼眸灿若星辰。但我眼角的余光瞥到二皇兄的微笑时就笑不起来了。
我很小时候开始就有点怕他，他的身上有种压抑晦暗的味道。
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很长的时间，回国的日子一眨眼就跃然眼前。我以为我会欢呼雀跃的，可是很奇
怪，没有多高兴也没有伤感，只是在想：真的要回去了。
他好像根本没意识到我会走，等行李已经打点得差不多时，他才满头满脸汗地冲进来抓着我脱口而出：
你真的要走？！
我点头。
他更急：可这里对你的身体不是更好吗？！
我说可是离开母妃我更难受。
他看着我说不出话，眼里的深深忧伤和落寞在我心头一刺，这种目光我怎可能不知，我这才意识到这个
说风就是雨蛮横霸道的太子原来也是寂寞的！
桔色夕阳将门窗的格柩和我们的身影在地上无限地拉展扩大，他转身夺门而出的声音才刺破了这让我倍
感荒芜的凝重。
第二天，归国的大队浩浩荡荡地停在皇城门口，端妃娘娘香帕抹着眼睛，领着二皇兄在同殷国的太后、
皇帝和王爷们告别。我往他站的位置看了眼，他站在他父皇身边，头转向别处，看不到脸。
嬷嬷叫我上车了，我转身坐进去没再回头。马车一晃开始往前行进时，我看着一摆一摇的帘外那一片无
垠的绿色想：以后应该不会再见到那个太子，那个宇文轩辰了。
其实，我并不是那么讨厌他。
大队行出没多久，端妃娘娘的车子因为日前暴雨，车轮陷进水坑断了根轴，她为此很不高兴，下令不修
好确保万无一失，她绝不再上车。大队不得不停下，侍卫们被她喊去狠狠训斥，连我的嬷嬷也被召去伺候
了，我一人留在车里，忽然听到两声似乎是石子打在车棚上的声音。
我掀开帘子把头伸出车窗，听到有人在低声唤我，我循声抬起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宇文轩辰
竟穿了件灰布衣偷偷摸摸地从一旁的小坡上急冲奔下，满是汗水的脸上风尘仆仆！
"你怎么......"
我话还没问出口，就觉得后颈被人一拉身子一倾，眼前人的脸一糊，一个微凉软软的东西贴上我的唇，
汗水青草阳光的气味混在一起充斥着我的大脑......
！！！他！他怎么会！！！！？？？？？
"煋明！"他眼中含着泪光，压着的声音发抖，"你要等我！我会去找你的，你一定要等我！！"
他朝侍卫们的方向拐了眼，"一定要记住！"慢慢地弯身向后退，"我会来找你的！"然后咬牙猛转身
隐入了灌木丛，只有卷着热浪的风闹哄哄地往我身上吹着......
我很久才从震惊中清醒过来，他喜欢我！？可是，直至今日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喜欢上我？
这个问题在那段时间深深困扰了我，就算我后来去了溪月峰，被很多的事冲淡了，但我还是一直没忘记
。我也曾想这只是作为孩童的一种错觉，宇文轩辰他并不真正了解或是把它同其它情感混淆了。
可是，现在呢？他看我时的眼神，昨日薛晋毅的那句话，将记忆和事实再次清晰无比地摆在我眼前，我
没法再找理由避过，今后该如何是好？我还能平心静气地面对他吗？
"煋明？煋明？"姐姐的呼声猛将我拉回，我惊觉自己竟会如此失神，连姐姐也看出了我的不对劲，蹙
着秀眉问，"你怎么了？我喊了你好几声了。"
我挥挥手，似乎眼前有看不见的蛛网缠绕，"没事，煋明只是在想姐姐今后该如何？"
她轻轻一笑，"闲来无事不从容， 万物静观皆自得。还能如何呢？煋明啊，这可是你交姐姐的。你这孩
子，总是为别人操心，也该为自己思量思量。"
是啊--姐姐一句话点醒我，我不是一直这样过来的吗？
"无心"的事，姥姥的那个卦象，我现在不该为其他事分心啊......
"快喝茶吧，热度过了就变味了。"
"嗯。"我执起白净小巧的茶杯，温润淡绿冒着薄薄气雾的茶水中，棵棵茶叶悬立沉浮，来回轻荡。
9.惊心
"夫人，公子。"手中香茗尚有小半，侍女袅袅碎步翩然而入。
"何事？"
"陛下召见公子。"
我心口一跳，为何偏是此时！手下意识地握住腰际怡姐姐带给我的玉屏萧笛，另一手被温暖包住，姐姐
忧心地摸我的额头，"煋明，身子不适吗？那就不要去了。"
我心一横，报以轻松一笑，"姐姐勿忧，煋明去去就回。"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既然早已下定决心，
我又何必如此失了常心自寻烦恼，是摊牌的时候了！
希景宫内随处可见垂地轻纱，随风而动，浮光掠影，我看着自己映在大理石地面上模糊纤瘦的身影，暗
暗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己怎么像上战场似的。
"陛下。"侍女柔声，"夏公子带到。"
他手持酒尊，一身的闲懒之意，隐隐酒气入鼻，我轻皱眉，看样子他已经喝了不少。
"嗯。"抬手一挥，我看着几个侍从退下，依然未动。
他玩转着尊中浅黄的透明液体，声音带着些陌生的不羁，"怎么，夏公子，是嫌朕怠慢了？还是自视清
高，坐不得这张椅？"
他这样子，我还真是看不惯。默然走到他对面的位子上坐下，桌上温着一壶酒，醇而不燥，清清淡淡一
丝菊花特有的苦味。
菊花酒？我瞥了眼他覆了层醉意的脸，这个也能喝醉......
未等我自己动手，他就一把拿过酒壶在我面前的杯中斟了满满一杯，"不入眼的菊花酒，夏公子不会嫌
清苦吧？"说着借着几分酒意浅薄一笑。
他这是怎么了，和往日判若两人。"陛下说笑，煋明本就不擅饮酒。"举杯饮下，丝丝暖暖，齿颊留香
，舌尖一点微涩。
他哼笑一声，又为自己满上，"不知夏公子可满意朕为你皇姐所做安排？"整个人靠在宽大的椅背上，
手中把酒眯着眼看我。
"陛下如此盛情，煋明岂有不感激之意，说是吃惊亦不为过。"
"哈哈哈......"他大笑，仰头将酒一饮而尽，神态轻浮，"朕还以为夏公子你冰肌玉骨，清高不可攀，
原来也会说这些讨巧卖乖之言，亦不过是个俗人啊--"
些微怒意窜起，我脸转向旁侧，"我本就是俗人！"
"俗人？夏公子说笑了，懂得传音布法之人岂会是俗人？"他的声音令我心惊地扬起。
！！！手一颤，他知道了！他全知道了！怎可能，除了那人，他也知道了？！
我握紧手，指甲掐入肉里，心乱如麻，强作镇定看向他，"陛下，您从何而知？"
轻挑之意尽去，他正色又倒上一杯，"朕这皇帝也不是白当的，夏公子以为单单几句便可蒙混过去吗？
那夜之后，朕就叫人调查过，失传已久的传音布法......"
"哐"一声将酒壶架上架子，"夏公子如何会此等秘术，朕不得而知，但这是朕的国家，朕的事，不用
你来劳心！你若有求只管开口，不用拐着弯使这法子！"
看来，他还不知。我心中石头落地，又不禁暗自苦笑，想他心中必是极恼我的作为。这样也好，你若能
因此轻视我那更好，我又何不顺水推舟，了却了这诸多烦杂。
"那......煋明所求，陛下会答应吗？"
他沉色看着我不语，好半天才冒出一个字，"说！"
其实，我知道他心中应该已有底，可是真说出口时，自己的心也抽了下，"我虽昏迷，但太医所言听得
清清楚楚，如今家姐已然安定，我心中本无他念，只是依旧贪恋自由。陛下......你可答应？"强迫自己不
移开视线，与他的目光胶着。
许久，他低下头靠上椅，肩头微起沉，深吸了口气的样子，沉沉道，"朕应你。"
我不忍再看他，梦寐以求的允诺却让我心如铅铁直往下沉，匆匆起身道，"不打扰陛下安歇，煋明告退。"
欲快步离去，一声含怒的"站住！"将我喝住，他坐在那依然不动，但散发出的颓然之气叫我心又沉了
几分，腿有千斤重。
"就算以前的事不记得了，但你就如此厌恶朕吗？喝杯酒也如坐针毡？！"
"......"
我坐回到桌边，他又是那种放浪不羁欲醉不醉模样，"啪"地将酒杯放到我面前，"喝！"
"恨朕灭了你的国家，杀了你兄弟亲人吗？！"他目光雪亮地盯着我。
心中凄苦一笑，我的亲人们大都死于宫廷的场场斗争中，父皇的为人，百姓对于我们这一皇族的恨意，
我都很清楚。他人看我时眼中的鄙视与不屑，也不光光因为我是亡国皇子，更因我是离蚩的亡国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