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千块,是衡宁出事那天,衡志文走投无路借下来的——为了帮衡宁找律师,为了求当天的目击者说些好话,为了把衡宁从里面捞出来。
事实证明,钱买不来公正的结果。这区区一千块最后甚至做不成上面提到的任何一件事,还成了衡宁出狱后的一段梦魇。
这句话让家人们沉默起来,气氛变得有些紧张,唯独衡宁仿佛释然一般,毫不在意地忙着手里的家务活。
终于,另一个嬢嬢小心翼翼骂出来:“那龟孙儿就是该死,老娘日他全家的仙人板板,咱们宁宁这是为民除害!”
这话说出了家人们的心声,一个个认同道——“就是说啊!”“讲得全对!”……
衡宁无奈地笑笑,倒是觉得气氛轻松起来便好了,大家伙儿聊得更热闹,衡宁也边聊边帮姑姑家过年的卫生打扫了一遍。
临散场前,叔叔把他拖来的行李箱递给了衡宁:“你以前的东西要不要?我帮你收拾好了一直放在家里……”
衡宁犹豫了一下,点点头,接过行李箱进了姑姑给他安排的房间。
他关上门,毫无防备地打开那陌生的箱子,却被扑面而来的回忆差一点击垮——
那副他早以为已经丢了的眼镜、以前的一些书本、笔记和试卷、十年前渝市一中的校服……
在往下翻,是一个收拾的时候就已经锁好了的密码盒。
他几乎想都没想,拨了四位数字“0924”——是温言书的生日,也是他的手机密码。
在密码锁应声弹开的一瞬间,衡宁便后悔了,他不想打开这个盒子,偏偏里面的东西很多,把松了劲儿的盒子顶出一个缝来。
最上面是一个已经坏掉的耳机,这是温言书自己攒钱买的,被他妈妈发现直接判了死刑立即执行。
衡宁那时候在他家补课,目睹了整个“家庭教育”的现场,他亲耳听着耳机被高跟鞋踩碎,咔咔的声响伴着温言书撕心裂肺的哭声。
那天晚上温言书实在哭的很惨,衡宁以为他舍不得这个耳机,便悄悄帮他把尸体藏了起来。
他记得自己还对他许诺:“等我帮你修好,就还给你。”
下面还有一张积满了五个章的奶茶兑换券,那时候他就在这家奶茶店打工,温言书每个星期都会去那里买一杯奶茶,直到五个星期过去,那家伙跑来店里,小心翼翼地把这张满点的兑换卡递给他:“给衡宁兑一杯奶茶。”
再往下,有温言书用了一半的橡皮、一本从他那里没收来的巴掌大小的口袋书、一块儿他剪下来送给衡宁的皮卡丘贴纸、还有那人送给他用粉色卡纸叠出来的玫瑰花……
衡宁一样一样把这些东西摆在桌面上,似乎又看到了那个心思比少女还要细腻柔软的男孩,一个人趴在桌边,等着自己来给他讲题。
最后,里面掉出一张没了胶的便利贴,衡宁下意识把他打开,这是一份手写的“纸质合同书”:
“衡宁和温言书要好好学习、好好生活、开开心心、永不言弃!”
“一起离开渝市、一起留在北京、一起赚大钱、一起过上好日子。”
“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下面是两个不同字迹的签名——
“承诺人:衡宁、温言书。”
那字迹不像平时那般敷衍潦草,哪怕是这样幼稚的形式,却依旧能看出来两个人落笔时无比的真诚。
至少,在写下这行字的那一刻,他们是相信一切皆会成真的。
第61章 都是夜归人06
“……他以前答应过我, 要跟我一起来北京,要一直跟我在一起的。”
出租车上,温言书昏昏沉沉拿着手机, 对着听筒那端的佟语声吐苦水。
今天一天忙着搞单位的材料, 其他部门的同时在领导面前阴阳怪气了几句温言书,大意是说他请假频繁, 几乎快见不得人影儿。
老杨没说二话, 帮温言书搞定了这些流言蜚语, 但温言书到底还是膈应得慌。
于是他一口气加班到了晚上十一点多, 出了门,整个人都快散架了。
疲惫的委屈和失联的过去,在他头顶星空的一瞬间, 几乎要击垮到崩溃。
好在他挚友佟语声的手机为他24小时保持畅通, 他拿起电话, 发现根本无从下口, 便四处胡乱吐槽着:
“你帮我问问吴桥一, 是不是他们当1的都是这种心口不一的负心汉。”
“我不是!”电话那端传来吴桥一的怒吼, 似乎急需自证清白, “我从来不撒谎!”
“去你丫,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偷摸着我出去买彩票,结果一张都没中!还骗我中了一千!”
“你瞎说!我中了五块的!”吴桥一委屈而愤怒,“反正那一千都是你的了……”
那边热热闹闹吵起来, 温言书刚开始听得开心, 转而就开始控制不住地羡慕和嫉妒。
他挂了电话,就听见出租车的广播里, 一个带着些许鼻音的女声轻轻唱着:
“是冰冻的时分, 已过零时的夜晚, 往事就像流星,刹那划过心房……”
下班回家已经快半夜零点了,为了防止晕车,出租车窗子开了个小缝,刺骨漆黑的寒风没过温言书的脖子。
他想起以前冬天上晚自习的时候,他会悄悄坐到衡宁身边,把手插进他永远温暖的口袋里。
“灰暗的深夜,是寂寞的世界,感觉一点点苏醒,一点点撒野……”
出租车司机一听这歌的架势,伸手想要换个节目听听,温言书却阻拦道:“就这首。”
此时,冷白色的月光照在疲惫的人身上,像是盖了一层薄薄的银纱。
“你的爱已模糊,你的忧伤还清楚,我们于是流浪这座夜的城市……”
清冷的女声伴着身后呼啸的夜,温言书忽然有些难过起来。
“彷徨着彷徨,迷惘着迷惘,选择在月光下被遗忘……”
温言书怔怔地听着歌词,似乎看到了他们彷徨又迷惘的少年身影。
“你忘了吧所有的厮守承诺,谁都是,爱得没有一点的把握。”
温言书忽然又难过起来,似乎后悔了没把这歌切走,眼下,它开始劝自己放下执念,忘记和衡宁一起许下的所有诺言。
他记得不止一次,衡宁一遍遍告诉他:“你现在的成绩越来越好了,我们都可以在北京,去了北京就什么都会好起来的。”
他记得衡宁说,永远太远,不应当随便许诺。
但他还记得,那人拿着他笔写的承诺书,握着拳头认认真真对他说:“无论发生什么,我都愿意和温言书永远在一起。”
此时,温言书昏昏沉沉,一时竟分不清窗外的东南西北,耳边,那轻柔的女声缓缓唱道:
“像夜归的灵魂已迷失了方向,也不去管情路上永恒太短暂。”
永恒太短暂。温言书苦苦地念叨着,心想,自己和衡宁存在盒子里的永恒,是不是早已经随风而逝了。
衡宁忽然觉得,眼前这一方小盒子看久了,竟像极了骨灰盒,把有关温言书的记忆和承诺一并封锁埋葬起来。
奔波应酬了一天本就劳累,一想到这里,衡宁更是觉得痛苦万分,他匆匆洗漱完,把自己闷进了姑姑家的被子里。
今天亲戚们有委婉地表达过他过得不太好,说他看起来很累,让他少点心理压力,多注意休息。
事实上一直以来,衡宁精神和身体状态都没出过大问题,就连进看守所不到一个星期也适应了那里的作息,唯独这次从北京不告而别之后,他没能安生睡过一个好觉。
每当夜晚关灯之后,他总想起有关温言书的各种事情——
他记得临走之前温言书身体状态很不好,虽然自己清理得到位,但很难保证这人第二天不会出大问题。
一想到这里,衡宁就如芒在背起来。
如果他在家里晕倒了没人发现怎么办?就算被送去医院了,这段时间谁来照顾他?照顾他的人知道他的胃不好、很多药不能吃吗?自己不在身边,他还会每天按时吃早餐吗?……
这样想着,衡宁又一次陷入痛苦的失眠之中。
这大概是他为数不多体会失眠的机会,他忽然理解了温言书上课的时候,为什么总是精力不集中。
他想起那个人曾经耷拉着眼睛跟他说过,想睡睡不着的时候,比任何时候都容易想死。
衡宁翻了个身看着黑洞洞的窗外,忍不住想,温言书一个人待在家里还会害怕吗?自己当时丢他一个人在家会不会出事?那群缠着他的人还会再骚扰他吗?
自己临走前已经跟胖子打了招呼,还给他塞了红包,这么不靠谱的人,真会尽职尽责保护温言书的安全吗?
一千多公里外的北京,胖子躺在温言书家的地铺面前,闷闷打了个喷嚏。
“大爷的,小温哥这房子这么暖和,我还能冻感冒了?”胖子匪夷所思地感慨。
温言书顶着鼻音,有些愧疚地道:“不会是我传染给你的吧?”
“不可能。”胖子摆摆手,“我相信你,你不是这么坏的人。”
温言书被他逗乐了,盘着腿甩出两张牌:“对尖儿。”
“卧槽居然留了这么一手!”一边的何思怀仰着头,痛苦哀嚎,下一秒表情突变,得意道,“四个三!炸!”
温言书笑着把一手烂牌摊开,一口闷了一边的酸奶:“我输了,我干了!”
这两天佟语声和吴桥一回老家,温言书正愁着没地儿投奔,胖子——现在应该是王老板,就自己跑来了。
“衡老板让我照看照看你。”胖子这样对温言书说,“毕竟之前遇到的事儿也怪恐怖的。”
当上老板之后,胖子说话底气足了很多,还说需要的话给温言书请几个打手轮流值班,温言书觉得夸张过了头,便让他有空来陪自己打打牌玩玩游戏打发时间就好了。
正巧何思怀也是个和家里断绝关系的社会性孤儿,跟常年不回家的胖子凑一块儿,几个人倒是报团取暖,没那么冷清了。
眼下,输了牌的温言书三两下躺上沙发,陷下去的一瞬间,全身的骨头眼儿里都开始“咔哒咔哒”疼起来。
“对不住,朋友们。”温言书哀哀道,“我先躺一会儿,最近实在状态很差……”
何思怀点点头,胖子则起身给他端茶送水,温言书忍了半天,才问道:“都没人好奇我最近怎么了吗?”
胖子和何思怀一同回过头,机械地问:“你最近怎么了?”
温言书麻木道:“我被衡宁甩了。”
空气沉默了几秒钟,第一个爆发的是胖子:“卧槽?握草?!我擦?!!艹!!!”
骂了半天,何思怀终于震撼道:“你俩……?!”
“他是我高中时候的前男友。”温言书面无表情道,“我前几天找他复合,结果他被我吓得连夜坐火车离开北京。”
胖子此时的脸色绿得发紫,何思怀倒是理顺了很多:“靠,原来他不是恐同?难怪他瞪我,原来是在吃我俩飞醋……”
温言书没了精神,直勾勾盯着天花板看,毫无情绪地承认道:“他不是恐同,他是恐我。”
胖子又跑去厨房给自己切了一碟子酱牛肉压惊,好半天才缓过来:“妈的,妈的……那我真得找人给你守着,万一出了点儿什么意外,他不得立马拿刀子朝我头上砍去……”
温言书不说话了,但他觉得把这一层关系说出来之后,整个人要轻松不少。
他轻轻摸着自己的肚子,大脑和眼神一起放空。
房间里,另两个人开始后知后觉兑起线索来,包括不限于——原来衡老板的宝贝钢笔是温言书送的,原来衡宁没事儿骑车出去溜达是接人上下班去了,原来那人每天来送早餐是别有用心……
温言书耷拉着脑袋听着,他意外发现,何思怀虽然平时看起来非常粗线条,但他就像是个人眼摄像机,见过的很多细节都能记得住,需要的时候从大脑里调取出来、再反复分析就好了。
比他想象中要适合这一行。
稀里糊涂地乱想,倒是有助于温言书分散注意力,他有一茬没一茬地胡乱搭着他们的话,也慢慢从沙发上爬起来,坐回地毯上,准备重新开始一场新的三人斗地主。
此时,他依旧没有想好今后的对策——到底是选择彻底遗忘放弃,还是不死心地再赌一把,尝试着把衡宁再拉回自己的身边。
直到他无意中听见胖子跟何思怀炫耀:“你们隔壁政大的丁教授是我把子!”
丁教授这个词对于温言书来说有了些许陌生,但和“胖子的把子”联系起来,温言书忽然有了印象——
就是先前因为误会,和胖子闹到派出所的西装男老丁,他是政大的教授,也是一名厉害的刑事律师。
“你知道之前那桩牛逼的‘x大学生自卫反杀案’吗?”胖子自豪道,“老丁就是那孩子的辩护律师。”
温言书的眼睛瞬间亮堂起来。
似乎这一切都是冥冥之中的安排,注定要将他们引到一条正确的路上去。
作者有话说:
歌词/单元标题:《都是夜归人》,原唱:许美静。
第62章 无问西东01
“x大学生自卫反杀案?”濒死的温言书从沙发上弹坐起来, 把胖子和何思怀吓了一大跳,“我怎么没听说过这个案子?你能跟我具体讲讲吗?”
从进入媒体行业以来,温言书尤其关注这一块的内容, 但一直以来没用接到相关的消息, 更别提这据说十分“牛逼”的大学生自卫反杀案。
胖子显然是个很少关注新闻的,听到这句话就挠了挠头, 好半天才说:“之前喝酒的时候老丁跟我讲的, 听得我热血沸腾拳头梆硬, 我以为这种程度的案子肯定很有名呢。”
案件的当事人名叫冯然, 是X大一名大三学生,今年4月份,在大学城骑车与一辆轿车发生碰擦, 对方拒绝协调并从车里拿出长刀对冯然进行砍杀, 其间刀具掉落, 被冯然捡拾后用其将轿车驾驶人砍伤, 伤者在送医后不治身亡。
“被杀的那个本来就是个混社会的, 一肘子青龙白虎成天儿从东街砍到西巷。”一肘子青龙白虎的胖子嫌弃道, “这会儿遇到了个大学生, 铁定先偷着乐呢,没想到遇到了个硬茬儿。”
据了解,冯然本人小时候习过武,身体素质极强, 三两下直接从根源上解决掉了这个祸害。
“怎么说都应该是正当防卫吧?”胖子一边啃着酱牛肉一边道, “不然这世界也没有正义了。”
“这案子还没判吗?”温言书问道。
“我也不太懂这些。”胖子吧唧嘴说,“老丁说正在准备呢, 看样子还挺有把握的, 总之牛逼就完事儿了!”
温言书一听这话, 全身的疼痛都烟消云散了。他从沙发上跳下来,跑到桌边,从玻璃板下取出了一张名片。
上一次老丁和胖子在家里过夜的时候,温言书就留过老丁的电话号码。
这几乎成了他的习惯——见到从事法律相关工作的人就会留意,哪怕用不上,一堆“司法专家”压在通讯录里,似乎也成了一种亮堂堂的庇佑。
他没有敢向胖子和何思怀两人透露衡宁案子的事情,只能早早的说睡觉了,然后窝在被窝里给老丁发信息。
和老丁接触时,温言书同样十分的谨慎。
他拐弯抹角了半天硬是没有提到和衡宁有关的半个字,只是借着记者的由头,去问冯然案件的相关情况。
“这么大的事情,怎么都没有媒体报道?”温言书问。
老丁回答:“这样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能力、并且愿意把自己的命运交给舆论处理的,能被大家看到的永远是极少数。”
根据老丁介绍,冯然家条件并不是很好,请不起专业的律师团队,更别说联系媒体记者利用舆论为自己申冤。
“我也不是什么慈善家,像他这样委屈的年轻人遍地都是,我不可能每个都帮的。”老丁坦白说,“事实上,我最近在研究一个有关正当防卫的课题。他是我找了很大关系才接触到的案例,我必须要赢下这个案子。”
根据老丁的描述,这个案子最大的难点在于,冯然拿刀砍人的时候,对方已经失去攻击能力开始逃离现场,并不会再对冯然本人产生致命伤害,后续冯然的追杀行为,可能会被认为超出了防卫过当的范畴。
老丁说:“如果按照之前的模式,极有可能会判故意伤害致人死亡。”
看到这一行字的时候,温言书藏在被窝里的手脚都变得冰凉——当初衡宁就是因为类似的原因,被判了过失致人死亡罪。
仅仅只是因为,在夺刀的瞬间,“不法侵害的行为便已经中止”。
“你可以帮我问问冯然的家属,愿意接受我的采访吗?”温言书终于问出了这句话,“我想为他提供一些舆论帮助,力所能及地帮帮忙。”
“或许司法程序不应当被舆论左右,但是我相信,法律的不断完善,也是需要听听大众的声音的。”
这便也是温言书选择当记者的原因——那时,他听到周围的人都在替衡宁感到可惜,身边所有人都在觉得量刑不合理,但他们的声音只是微弱的满天星,四散开来,绵软无力。
他当时就想,如果有什么力量可以把所有人的想法聚在一起就好了,那么所有声音一起散发出的火光,或许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
不做引导、陈述事实,让世界听见那些微弱的呼唤,把判断的权利交给大众,这便是温言书作为媒体人追求的职业价值所在。
“我明天过去问问他的意见。”老丁说,“据我所知,对方可能有些排斥媒体的介入。我会尽可能帮你说话,但是主要还是要靠你自己争取。”
由于短视频的兴起,太多人不再求真求实,只为了博眼球而不择手段地吸引流量,导致了整个媒体行业的口碑明显下滑,大众对媒体的信任度和好感度也逐步降低。
第二天,他果然受到消息说,冯然的父母并不愿意接受媒体的采访。
老老实实认真做人的好记者温言书委屈极了:“实在不乐意我自己去找他们聊聊,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给我留个联系方式吗?”
在温言书的死缠烂打之下。对方父母终于答应和温言书聊聊。
聊聊就只是聊聊,并不代表接受采访。换句话说,只是想要亲口把拒绝的话递交到温言书耳边而已。
温言书挑了一个非休息时间拨通了电话,接电话的那一方显然并没有什么精神,更别说抽出更多的精力来应付记者了。
“我家娃儿已经够惨喽。”电话那头的女人委屈地哀求道,“求求你们这些老爷饶了他吧!我们一家也不愿丢这个人。”